查看原文
其他

龚人放:鲤鱼洲纪事

龚人放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不读书的学校

鲤鱼洲纪事

© 龚人放/文

鲤鱼洲的劳动场面


  一首名为《敕勒歌》的北朝民歌云:“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位于江西鄱阳湖边的鲤鱼洲,没有牛和羊,只有狐狸和豺狼。北京大学偏偏选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建五七干校。
  1969年12月5日,北大第一批教职工一千多人,乘专列奔赴南昌。那一年我已经五十四岁了,妻子和儿女们到前门火车站为我送行,彼此心情之依依自不待言。大概是为了壮壮下放队伍的行色,列车上播放了一首首革命歌曲,其中有《游击队员之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火车上一路开展动员宣传工作。俄语系点名要我发言,我说:“这次到鲤鱼洲去,我一定在艰苦的环境里好好劳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通过劳动锻炼改造思想,做一个有用的人。”接着几位老教师也相继发言。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钟到了南昌。稍事休息,下放人员分别登上几艘客轮,拔锚启航。赣江两岸灯火若隐若现,江上浪花闪闪。当天深夜来到鲤鱼洲。靠岸之后,眼前是围湖造田筑起的十几米高的防洪大堤,背后是波涛汹涌的鄱阳湖。我们背上行李,手里提着绿色的帆布手提箱,顺着水泥铺成的斜坡往上爬,又顺着大堤背后的土坡走下来。当天住在后勤先遣队搭好的草棚里,一群群蚊虫飞到这里来吃“夜宵”,咬得我满身起大包。
  干校请来有经验的木工,带领几位能干的教师,把长长的毛竹用铁丝缠好搭起房架,盖上稻草,盖了三所大房子作为宿舍。教师按军队编制分为若干连,东语、西语、俄语三系为“九连”,搬进新盖的大房子,一所住女教师,两所住男教师。没有安装电灯,夜里漆黑一片,令人莫辨东西。一位男教师王××夜里上厕所,回来误入女教师宿舍,他摸黑走到自己的床位,住在那个床位的女教师吓得惊叫起来,顿时全屋大乱,王××急忙退了出来。经过工宣队调查研究,证明确实是走错了门,一场风波才平息下来。后来在宿舍门上安上了电灯,要不然还不晓得会闹出什么笑话。
  周总理关心北大教职工的安全,下令江西省协助加固大堤,以防洪水袭击时造成不测。干校买来了扁担、竹筐和铁锹,组织下放教职工参战。这锹和一般的铁锹不同,是一尺多长、六寸多宽的梯形长锹,使用时一脚踩入黏土,拔出来在对面和左右两侧各踩一脚掘出一块长方形的黏土块,装在筐子里挑上大堤。工宣队知道我在景德镇修铁路时当过“测目”,因此派我在大堤上指挥。我让他们把挑上来的土块沿着大堤的外沿倒成一排又一排,一直倒到十尺多宽的大堤的北沿。大堤上有一条三十度的斜坡,可以上下汽车和拖拉机,拖拉机上来把铺好的土块压平。这段大堤修好之后,转到另一段去加固。此外,江西省派来一百多民工,加固西边一大段。大堤加固竣工之后,各连“战士”(即教职员)去平田畦。
  12月底干校指派老中青十三人组成“新北大教改小分队”,成员有东语系的黄炳美(华侨),中文系的向景洁、谢冕,俄语系的董青子、李音波、许聂彦和我,另有一位女护士随行,奔赴井冈山。我们打着“新北大”的旗号。由工人蒋师傅带队,来到南昌,当晚住在北京大学南昌办事处。翌日清晨,背着三十多斤重的行装去汽车站。雪后道路泥泞,我摔了一跤,爬起来追上小分队,到了汽车站,坐上漂亮舒适的大轿车,出发上井冈山。下午五点多钟来到井冈山脚下,在一个小饭馆吃晚饭,喝碗米酒,感觉身上热乎乎的。
  “前面大雪封山,山陡路滑,为了大家安全,今天不走了。”司机说。
  “明天可以上山吗?”蒋师傅问。
  “看样子明天也不行。”
  “那什么时候可以上山呢?
  “那要看情况啦。”
  蒋师傅转过身来对大家说:“我们要以红军过雪山的精神,夜过桐木岭。”他让全体队员在门前排成一队,喊道: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齐步走。”
  我们听从号令,像战士一样出发了。蒋师傅为了鼓舞士气,带着大家唱起了根据毛主席词谱曲的《长征》歌: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
  乌蒙磅礴走泥丸。
  ……

  小分队里数我年龄最大,走了一段路与大家拉开了距离,落在最后面。我累得满头大汗,真有点走不动了。蒋师傅过来给我鼓劲,许聂彦一只手托着我的行李往前走。公路两旁高大的毛竹被大雪压得弯弯,形成一条洁白的通道。这美丽的景色映入我的眼帘,给我增添了力量,一鼓作气又走了十几公里。
  忽然听到马达声,一辆卡车出现在我们面前。蒋师傅急忙举起“新北大”旗帜请求停车,司机看见“新北大”几个字,停下来让我们坐上汽车。新北大是文革的先锋。国内外几乎无人不晓,我们凭借新北大的“威风”,一路畅行无阻。
  深夜11点多到了茨坪。蒋师傅要给车钱,那位司机说:“大家为了革命走到一起来了,怎么能要车钱呢?”
  当天夜里我们住在第一招待所,睡在用木板搭起的通铺上,每人每天宿费一角钱。第二天小分队去瞻仰红军将领故居,然后去烈士纪念碑向烈士献上一束花。中文系谢冕念了悼词,大家鞠躬致敬。
  茨坪是革命圣地,我们在街上逛了逛,买上些纪念品: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语录、五大哨口风景照片,等等。
  一天夜里,蒋师傅把铺盖叠成豆腐块,枕在头下,不一会睡着了。躺在他身边的向景洁,外号大象,觉得蒋师傅这样做其中必有奥秘,便向我们使个眼色。大家对此心领神会,各个做了准备。天刚蒙蒙亮,蒋师傅来个突然袭击,吹起口哨来,哨音刚落,他喊道:
  “外边集合!”
  我们几个男教师只用了五六分钟便来到门口集合,几位女教师毫无精神准备,过了十多分钟才来到门口。蒋师傅说:
  “今天我们爬山,拉练,目标是前方那个山头。”
  1、2、3——4!这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跑了几分钟。女护士小杨的背包散开了,被子、毯子、杯子散落在路上。大家一阵笑声,蒋师傅看她实在不能拉练,就吩咐说:“你回去吧。”不久果然打发女护士回鲤鱼洲了。

  我们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主要是向贫下中农和各界征求关于高校教学改革的意见。我们首先到山下一个叫“那山”的地方,访问了几户贫农。一位老贫农说:
  “解放后我们生活好多了,大儿子上了中学,学习很好。你们能让我独生子上北大吗?”
  我说:“你让儿子好好念书,总有一天能上大学嘛!”
  另一户相当贫困,老农坐在竹椅上抽旱烟,十一岁的小孙女把打来的两捆茅草放下来,温顺地坐在爷爷身边的小凳上。
  我问:“老人家多大年纪啦?”
  老农回答:“七十多啦,身子骨不好,干不了重活。老伴过世了。儿子和媳妇在山上饭馆里做事,他们有饭吃啦。孙女上山打柴,还帮我做饭什么的……”
  “小孙女上过学吗?”
  “没有,不认字。”
  我又问:“你说,大学应该怎么办?学些什么?”
  老农未作声,小孙女插嘴说:“学认字,会写名字,会算账就行了。”
  显然爷孙俩都不知“大学”为何物。我们教改小分队分三个小组,到附近几十个村庄了解农民关于教学改革的意见,反馈大体上都差不多,大家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向领导汇报,我们总不能按照主观的想像编故事啊!
  乘这次到井冈山的机会,我们到中小学去采风,收集了二十四首民歌。我记得最好记的一首民歌是:

  一根扁担两头弯
  毛委员用它把米担。
  来回走了百余里。
  从宁岗一挑挑上了井冈山。

  大家向蒋师傅提议:“我们扩大调查范围,到韶山去看看。”
  蒋师傅无奈地说:“钱已经花光了。”
  我说:“这好办,我们以‘新北大’作担保,向招待所借点钱不成问题。”
  这一招还真管用。我们借了钱到韶山瞻仰毛主席故居,参观革命纪念馆。住了一天,钱还有剩余,又去安源革命纪念馆受教育。折回井冈山时,干校寄来的钱已经到了,我们还了账,高高兴兴回到干校。本来准备向全体人员作汇报,领导事先听了听觉得没有什么教改方面的内容,也就作罢了。

  干校正在平整稻田。
  孙念恭做了一个泥爬犁,爬犁下面加上两根横木,爬犁上面压上几块石头,他拉着爬犁,平了一片又一片。忽然绳子断了,他一下扑到稀泥里,搞得面目皆非,像个泥猴儿。爬起来后,到临近的水渠里洗了洗,又去当纤夫。
  田宝齐有恐水症,看见水里的倒影就头晕,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后来领导叫他去旱地干活。
  我的任务是在田里除杂草。经常有马蜂蜇我的脸,我用手拍打马蜂,弄得满脸是泥,成了戏台上的大花脸。有一天叫我看水牛,我拄着木棍走在田埂上,好像踩着鱔鱼背,随时会滑到稻田里。走了三里多路,看见水牛卧在池塘里睡大觉,我想何必派人看着呢?后来我明白了,不是怕水牛溜走,而是怕“外星人”来偷水牛,许多印着“新北大”的麻袋不是不见了嘛!

  九连召开大会,一位工人师傅作“报告”。他说:“你们是第一代鲤鱼洲人,也就是鲤鱼洲的老祖宗,以后子子孙孙在这里开荒种地,通过你们的双手,把荒芜的鲤鱼洲变成万亩良田,亩产千斤两千斤……让全世界羡慕吧!”
  位工人师傅说的这番话,为我们描绘的“远大前程”着实把一位农民家庭出身的教师吓坏了,“让全世界羡慕吧,反正我不羡慕,我不羡慕!”这位教师怕做鲤鱼洲的老祖宗,一狠心辞职回乡了。他当然对农村情况很了解,要当农民不如回自己老家,可不能做鲤鱼洲的老祖宗。

  九连伙房门前常有农民来卖鱼:鲤鱼、鳜鱼二斤以下二角一斤,二斤以上的三角一斤。可工宣队有话,为割掉农民的资产阶级尾巴,不准干校人员买农民的鱼。没有鱼和肉不要紧,没有菜怎么行?鲤鱼洲连能吃的野菜都不长,只好派人到远处去买农民的菜,也不提割尾巴了。回来时鄱阳湖刮起大风,波滚滚而来,小船摇摇晃晃,不一会就翻了,船上的七个人全都掉入水中。五个人淹死,两人生还。大家含着眼泪把这七个人称赞为“七勇士”。生还者一个是俄语系的王荣宅,一个是后勤的刘月清。
  干校总是事后诸葛亮,死了好几个人才想到自己种菜吃。俄语系的资料员郭雅存被分配去种菜。种菜需要水和肥,水就近可取,又派一位女教师和一位男教师到茅厕去掏粪。有一天派我和另外三位老教授挑粪,并以茅厕为背景拍照,然后让我们排成一队走在田埂上。照片拍好以后,说是准备送到北京去展览,说明:“没有大粪臭,哪有稻谷香。”
  后来有人问我:“龚先生,你挑得动吗?”
  我如实回答说:“桶是空的。”

  郭雅存精心侍弄,重点培养,最大的冬瓜重80斤。干校有菜吃了,但为了进一步改善伙食,还要养猪捕鱼。猪长得慢,远水解不了近渴,捕鱼是个好办法。于是干校高价买了两条打鱼船,取名“新北大1号”和“新北大2号”,又买了两张渔网。后勤派出四位能手,在鄱阳湖和堤内一条长河上撒网捕鱼。雨多水深,鱼不上网,几个月过去了,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两条船派不上用场,停在岸边任凭风吹雨打。

  内湖湖边上用木板做了一个平台,台上搭个凉棚,里面装着一个大口径的水泵,平台后面有一个用水泥砌的长方形水池子,池子下面是大片稻田。干校派我在这里管水泵,每隔四十分钟放一次水,抽上来的水通过水池流向稻田。稻田里有鳝鱼、鲇鱼、鲫鱼、鲤鱼……鳝鱼和鲇鱼呆头呆脑睡大觉,惟有鲤鱼、鲫鱼天性活泼,总是顶水上游,甚至跃入水池。水泵停放之后,水池里总会留下几十条,我用抄网挑大的捞上十几条鱼,放到脸盆里,带回去送给老农师傅。他把鱼收拾好,抹点盐,晒成鱼干,带回家去。
  考古系的宿白教授,负责引水灌溉。一天下午,烈日当空,晒得他头昏脑涨,只好到我这里来乘乘凉。他喝了一大杯水,坐下来说:
  “把我们下放鲤鱼洲,说是劳动锻炼,其实是惩罚。等他们想明白了,还得让我们回去。听说我们系里有些化石被孩子们偷走了,不知三叶虫丢了没有?”
  我说:“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安心劳动吧!当年沙皇把普希金流放到西伯利亚,他的奶娘给他讲了许多民间故事,这些朴实的故事经过普希金的加工改写,成了优秀的文学作品,受到俄罗斯人的喜爱。”
  宿白对我讲的这些未置可否,只是大口大口地喝水。我接着说:“这里可没人给我讲动听的故事了,不过也不能空着手回去,学会农活也好嘛!我想学校还是要办的,工农兵学员也得有人教吧。有朝一日放我们回去,我也不想教书了,文化大革命是一次四五年,四五年一次,每次‘臭老九’都是革命的靶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过不了关。所以我打算改业,到农场去,通过俄语学好米丘林的园艺技术……”
  宿白取笑我道:“那以后我们就有苹果吃了。”

  1970年秋天,连日大雨,鄱阳湖水位不断上涨,大堤西南角一段比较低,洪水可能漫过大堤。干校指挥部通过高音喇叭发出命令:
  “大堤出现决口的险情,全体战士就地待命,准备上大堤!”
  我年纪较大,领导让在宿舍留守。俄语系一位女教师送来四个五六岁的孩子,并嘱咐我如果洪水冲过来,赶紧把孩子送上大堤。她走后,我想如果大水冲来,我背着一个,抱着一个,还剩两个,怎么办呢?心中十分焦急。猛然间想出一个办法,我急忙跑到屋里,搬出四张竹榻来,把竹榻脚朝上放在地上用绳子把它们捆在一起,再用绳子把床腿拦上,作扶手。一个男孩给我递绳子,女孩们在一旁看热闹。做好之后,一个男孩说:
  “嘿,真像一条方船。”
  我说:“大的叫船,小的叫舟,也可以叫‘方舟’。”
  天真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站上去,说:“大水快来呀!我们坐‘方舟’上大堤,多好玩呀!”
  我这个临时保育员又给他们讲“诺亚方舟”的故事,孩子们听得很高兴。
  鄱阳湖逐渐退潮,水位下降,一场惊险过去了。几位母亲从我这里把孩子接走,送回幼儿园,她们回到田里去干活。

  “双抢”(抢收抢种)之后,干校精选了一千斤大米,派专人送到中南海向毛主席献礼,说明劳动思想双丰收。粗略估算,大米每斤要五元钱的成本。当时盛行“只要思想棒,不算经济账”。

  俄语系让我和桑枫回北京休假探亲。我们先乘火车到南京,领教了“火炉”的厉害。下午五点多钟换车回北京。我到家一看,燕东园沉寂无声,左邻右居都下干校去鲤鱼洲了。自我走后,妻子和六岁的小孙女住在一栋空楼里,担惊受怕度日子。那时北大在燕东园构筑防空洞,几十个工人日夜赶工,我家前厅被隔离开来,住进两位监工,安上电话,妻子和小孙女这才安下心来。白天小孙女到院里看热闹,晚上听奶奶给孙女讲故事。
  我回家后,有一天早晨,忽然接到在外交部工作的大儿子猎夫的电话:
  “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今天我买东西……”
  我打断他的话,问道:“你到哪儿去?”
  他回答说:“见面再说吧。”
  见面之后,才知道外交部派他到贝尔格莱德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工作。这当然是一件大喜事,特别是在极度混乱、人人朝不保夕的年代。我们全家高高兴兴地为猎夫送行,所谓“全家”实际上已支离破碎:二儿子去了陕西,三儿子在京西木城润煤矿当矿工,最小的四儿子十六岁就去了北大荒。动荡年代,总要制造无数破碎的家庭,破碎的家庭总是和动荡的年代相生相伴。
  猎夫走后,我也准备回干校。我去干校之前体重150斤,这次回来一称,降到了135斤。妻子看我瘦成这样子,不禁流下几滴眼泪来。她背着我到王府井大街北头路西一家收购店,把我在景德镇买的彩绘无量佛瓷瓶,以十元废品的价格卖掉了,买了两斤油炒面,让我带回干校去加点营养。这个瓷瓶是我的心爱之物,卖掉它十分可惜,让我难过了好几天。不过妻子的一片爱心又实在让我感动。
  油炒面我只带了一斤,给妻子和小孙女留下一斤。

  我回干校第二天,正赶上干校开展览会。什么展览会?来到会场一看,只见一块平地上放着两张长桌,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对面的高坡上站着二十多位收件人,男的穿着短裤、背心,女的穿着短裤、汗衫。与其说是食品展览,不如说是“模特”亮相。主持大会的工人师傅大声呵斥说: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在劳动改造期间还不肯吃苦,让家里人从北京寄吃的,寄营养品,又怎么改造思想,做人民教师?……”
  这个展览给我上了一课,心里想着那带来的一斤油炒面,是倒进湖里喂鱼呢,还是撒到田里施肥?左思右想,我想出了一条妙计,就是每次吃饭时舀出几勺油炒面,放在搪瓷杯子里,再用稀饭盖起来,躲在一旁狼吞虎咽吃下去。我赶紧给家里写信,千万别寄吃的东西,免得下次展览会上当模特。

  我在鲤鱼洲干校劳动期间,轻活重活都干过。穿上雨衣,戴上斗笠,在雨中抬石头铺路,卸船扛化肥,走在跳板上颤颤巍巍,一不小心就会掉在三四米深的鄱阳湖里。两位女教师拦住我,不让我扛,但我还是扛着五十斤重的一袋化肥送到厂房里。
  天下无难事,只怕心不专。我跟老师傅学习育苗、插秧、割稻,虽然不够熟练,总算学会了一些基本技能。育苗是关键,首先得把秧畦里的土筛成细面,把选好的稻种撒在秧畦里,每天用喷壶洒水,几天之后稻苗露出头来,长到五六寸,放水入畦,长到一尺多高,拔出来捆成小捆。这时大片稻田已经准备好,用细绳拉上两条直线,线距约五尺,放水入畦,水深七八寸。在两线之间插秧,从小捆稻秧里,抓出几十株稻苗,从左向右插六墩,一直插到右线。退后一步从右向左,依次插到左线,照此程序一直插到稻田尽头。插好一墩之后,要把周围的泥土按实,不然稻秧就会浮在水面。
  割稻时要把田里的水放出,稻田晒干之后,开始割稻。割稻也有讲究,首先要把镰刀磨快,割起来才省劲。我是这样割稻的:把刀锋避开自己的小腿,一刀一刀割下去,割下来的稻子放在一旁,前进一步,继续割下去。有的教师不会割,把自己的小腿割了一刀,鲜血外流。轻者到干校医疗所擦点药,几天就好了,还可以去干活;重者要瘸着腿走路,在众目睽睽下出洋相。我认为做什么事都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就会酿成灾祸。
  1970年12月,我随着第一批教师回到北京。叫我回系里教课。这时我想,我在鲤鱼洲劳动了一年(包括在井冈山十五天),有得有失,但就我的专业来说却是得不偿失。

  本文选自《乐观人生》,龚人放/著,作家出版社,2005年6月。

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

〇 彭小莲:他们的岁月

〇 梁汉儿:大学三篇

〇 野夫:童年的恐惧与仇恨

〇 塞壬:下落不明的生活

〇 王小鹰:可怜无数山

〇 董竹君:半步桥四年

〇 曹立伟:废墟中的记忆

〇 杨桦:白洋淀的回忆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