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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中篇

张郎郎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宁静的地平线
中篇

© 张郎郎/文

  死刑号里的炕箱高度不到半尺,还是封死的。犯人无法钻到床下去,也无法把东西藏到床下。炕箱占了整个屋子的四分之三,只是在靠门那边留出了一条水泥地,那里还有一个抽水马桶。在普通牢房里,绝没有这个设备。在马桶后面的墙上有一个观察孔,上面嵌了玻璃。另一个观察孔则在牢门上。这和其他牢房一样,那观察的小窗户旁边有个按钮,如果你有事情找看守,可以按这个按钮。和医院一样,你房号的那牌子就会翻下去。这里的牢门有两道。里门是动物园那种铁栅栏,外门则是厚厚的铁皮木门。在木门的底部有个猫洞,原来可以从这里把饭递进来。人们想得很周全,一个犯人锁到这里头以后,不用打开门,吃、喝、拉、撒、睡全都解决了。
  我心里没底,更要想下去。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听见有人打牌儿找看守。我忙屏住呼吸仔细听来:“报告班长,和我一批进来的犯人都去见马克思了,因为我有重要的问题要交代,才留了下来。你们怎么也不提审我呢?”一听到这嗓音、这腔调,我就知道了:这是遇罗克,他是利用报告班长的方式告诉我们,我们来到这里意味着什么。一句话:每个人都要准备走上刑场。
  这就是遇罗克,这就是他的风格。他在监狱里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主动,那么从容不迫。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大约在我进监狱半年左右的时候,官方安排调号,把我们俩调到六筒同一个房间。那时候,他在监狱里已经非常有名,人们都知道他,是因为一篇轰动全国的《出身论》而被捕的。
  此前,在“血统论”笼罩下发生了“八·一八”后的红色恐怖,当时,全国出身不好的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儿来。后来遇罗克借着形势的变化,横空出世——一篇《出身论》如彗星划破漆黑夜空。而出版这篇文章的《中学文革报》,一时洛阳纸贵,风行全国。每天,遇罗克和这个报纸编辑部收到的读者来信,得用麻袋来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简直形成了一个类似狂热会道门似的旋风。
  “中央文革”注意到了,有关方面注意到了……最后,决定抓捕遇罗克。
  遇罗克从进来那天起就没有屈服过,他似乎就是个天生盗火者。他把入狱当成必然的结果,这里是和当局智斗的现成平台。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当时人数众多“被侮辱被损害”弱势群体的精神领袖,先行者,也是个殉教者。
  而当时,我的罪行中还有所谓“联动思想后台”这么一条,因为我当时的许多小哥们儿都是联动的骨干。其实,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我却坚决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那个血统论对联。我认为,这和德国法西斯的“人种优生”一说,没什么区别。
  我是在他们被江阿姨耍了之后开始思索、最不得意时候,才和我成了哥们儿。他们还救过我一把。
  最近,在北京我和这些老朋友相聚的时候,大家在笑谈中,都认为当年当局这样给我定这个罪实在荒唐。其实,当时他们真正的思想后台,应该是石油学院的老范,而我只是他们文化艺术的启蒙者。
  我压根儿就是一个说书人。当年,这伙老红卫兵,居然能整天整宿安静地围坐在我的周围,从《基督山恩仇记》开始,一本本中外名著听下去,给他们打开了一个从未接触的天地,精神美酒照样能让他们迷醉。他们不让我休息,轮流给我倒茶,给我点烟,甚至给我买来饭。除了上厕所,或者最后累得睁不开眼的时候,我们才横七竖八地胡乱睡去。醒来,再接着侃。
  在这之后,这帮老红卫兵看书、找书蔚然成风。
  这些听众中后来也写东西的有郭路生、牟敦白、任智明,其余还有红卫兵发轫者之一杨冀平,慷慨激昂的郭大勋,老谋深算的老范,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老贺,浪漫骑土哥儿俩老狗和小涛,后来老狗一度天下闻名。还有第一个在大会上喊“中央文革中某些人别那么狂了”的苏色,等等,那真是“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居然,这些人都被我一个说书人的书给拿住了。后来,闻声赶来的彭小蒙,还扑了一个空……
  那些日子,我除了讲故事,还爱讲笑话,当局正贼着谁在散布旗手的笑话呢。你想想,再不通缉我那就怪了!
  贴着我两寸照片的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让我无处遁形。第二天,所有的照片都被严小毛等一批老兵全给撕下去了。
  当时北京公安局的军管会,把我们俩——这两路水火不容人马的祸头子,居然放在一个房间里。也许这是故意的。大有以毒攻毒的意思。
  当局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竟会殊途同归。两个完全不同背景的人,竞有同样的文化喜好。生活在社会不同的层面,竟有同样的价值系统。一个是出生延安的红孩子,一个是“工厂主”的后代,居然会有类似的思维框架。
  开始我们俩互相提防,互相看不上,到后来我们争论辩解,以致推心置腹,终于变成了朋友。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也出乎我们自己的意料之外。
  即便如此,我们俩在监狱里的生存方式,还是大不相同的。
  遇罗克在狱中一直在和当局恶斗,乐此不疲。不但在自己的案子上和当局不懈缠斗,还自愿充当宋士杰,帮助其他犯人分析案情,写状子,出主意,争取最轻的判决。他真是一个天生斗士,而我却是一个魂不守舍的散漫学生。
  他了解了我的案情以后,认为我的案情太复杂了,靠我自己根本无法解脱。他告诉我,进来之前,他已经设法和陈毅老总建立了联系。他相信陈毅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开国元勋,等他出去以后,一定会为我去斡旋。否则,我那罪行,弄不好让人玩儿个底儿掉。
  他似乎比我懂得当今的法。听了这话,我心情沉重,但又觉得不至于吧。对他的好意,还是很感激。我心里想:他不太了解我党的高层运作,估计他的许诺根本做不到。即便如此,有这句话,也就够了。
  后来,我被调到监狱学习班去学习,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的问题很快将得到解决。在那儿,见到了侃侃而谈的老丁,原来他就是负责遇罗克案件的主审员——丁大个儿。犯人们小心地问他:遇罗克的问题会怎么解决?丁大个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又臭又硬。死不认罪,以为我拿他没办法。好啊,我不信那个邪,咱们就耗吧!总有一天,他一定得赶上点儿。”
  他和丁大个都不幸言中,我和他都折进了死刑号。
  我万万也没想到胸有成竹、百折不挠的他,竟然也折到了这儿。但,到了这儿,他还是值得佩服的。都什么时候了谁还能像他那样——自信而主动,不乱半点方寸。
  也许,明天早上我们就要走上刑场了。这晩谁还能入睡?我躺在炕箱上,看着高高房顶上铁丝网罩里的电灯。走廊里,还有人陆续“叮当”进来。看来,我们是新来的一批人。也就是说,我们是下批要被执行的人。许多人都曾问过我,那时候你害怕吗?
  用“害怕”这个词都难以形容当时我的心情。我就像一个看见蛇的老鼠,被震慑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死刑,二者怎么相连?整个不明白。我的“罪行”无非就是“胡说八道”,就至于非枪毙不可吗?可是毋庸置疑,这儿可不是在群众专政的时候,这不是吓唬人的那种虚张声势。锅是铁的。
  你和一批人押入死刑号,这就是事实。遇罗克仅仅是为一篇文章进来的,他也没想到会进死刑号。何况你呢,你的“罪行”比他多得多。
  那一夜我的脑子以极快的速度,把自己这辈子的经历,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我在审视自己,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多年来,理想主义的教育,让我相信世界上有真理存在。既然有真理,就有标准,必然有对错之分。我严格地用当今法律来检测自己,最后得出了结论,我没错,是他们错了。这样,我的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想起来,在牢房里玩写诗游戏的时候,我曾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我们都是快乐的青年,
  为自由被关进了牢监,
  我们的道路是自己选定,
  绝不后悔也永不改变!

  我知道,写这些句子的时候,就是认定自己没有做危害国家和社会的事。在一个历史大潮中,在一个转折点上,一定得有人被当成筹码,当成牺牲品。而自己的最大过错,不过就是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创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话语。
  我明明知道,当时的社会是不允许这类所谓的独立思考,我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现在,人家和你玩真的了,真要为此杀你了,你的认定就出了问题。那,你还会认同这样的诗句吗?我知道:按照专政程序,无论现在你再说什么,结果都一样。既然如此,这几句诗依然还可以荡漾在我心中,让我在自己心底找到一个最后的立足之地。
  这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我曾经是一个非常喜欢女孩儿的文学青年,要写诗、要画画,也有震震她们的潜意识。让我最后悔的是,我居然没有和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有过伤筋动骨的罗曼史。这时,我就和法国作家左拉所写的《卢贡家族的命运》那本书中所讲的故事如此相似:一个青年军官在告别未婚妻之后第二天就战死疆场,没有圆房,留下永恒的遗憾。
  我是在1968年5月1日在杭州龙井和定粵姑娘定的婚,同年6月14日就被扭送北京公安局,1970年2月9日我被送入死刑号,也来个永恒的遗憾。
  好在,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告诉过她:“别等我了,走好自己的路,你有幸福的未来,我就知足了。”所以,这会儿,这世上我没有放不下的事情。不必为谁担心,只是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有些许惋惜。
  那天晚上,我们这些死难临头的人,还举办了一场死刑前的晚会。因为,我们都是在倏忽间,突然人人都要面对死亡。我们都在这强烈震撼的磁场中,每个人都希望走好这最后一步。好在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文化里有浓厚的戏剧根底,于是中国人的骨子里也染上了这种色彩(也许几百年来昆曲繁盛,强化了这种色彩),人如戏子,人生如戏,游戏人生,戏剧人生。最后这一出,咱们绝不能含糊。
  我记得有一篇日本小说,叫《乔迁喜面》。说一个犯人调到一个新的单人牢房,其他牢房的犯人说,搬家就得请大家吃喜面,在这儿就得给大家出个节目。于是,他伸手穿过铁窗摘了一片绿叶,用那树叶给大家吹奏了一支儿歌。
  那晩,我们也如法炮制,人人都躺在炕箱上,开了这个晩会。每当队长或班长们听到了什么响动,就打开办公室跑来查看各个牢房。一看,死囚们都在安静的酣睡中。他们查完号后,再回到办公室关上房门继续暖和暖和,而我们则躺在炕箱上又开始小声唱歌。
  我唱了那首曾经教给过遇罗克的苏联歌曲《光荣牺牲》,据说,那是列宁最喜欢的歌:“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你光荣的生命牺牲。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头颅……”唱到这儿,我觉得这支歌就是为我们这些人送行而作的。一股热血冲到我的胸前,一时不能自已突然,我不再小声哼哼,而是开始放声歌唱,用最大可能的嗓音高声唱道:
  “哦,我的太阳,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号里,我还是用意大利文在高唱。这还是在老七家学的呢,我估计这也是前无古人的第一遭。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汪精卫、金璧辉他们学过意大利文。犹如石破天惊。一时间,队长、班长跑出来一走廊,脚步杂沓、熙熙攘攘、挨屋查看。而死囚们依然那么安宁,似乎还都在睡梦中。他们小声七嘴八舌嘀咕着:“肯定是做怕梦了。”“准是撒呓症。”“到这儿来能不作怕梦吗?”然后,脚步渐杳,又都走了。我笑出声来,天哪,我居然还笑得出来。那晩,我们继续唱歌,用不着再低声吟唱了,也犯不着纵情怒唱了,我们只是在唱人间熟悉的歌。他们也不再出来折腾了。
  我开始吟唱起在外面最喜欢唱的意大利歌曲《来到海上》,别人都静了下来,听我的歌。那时候,会这首歌的人还不怎么多。我唱完了。他们就小声说:唱得好啊。听见这话音儿,我才知道,他们这会儿都下地了。一定是站在门前,趴在观察孔的小窗户旁边呢。嘿,我都没听见任何动静,他们就都下地了。顿时我就明白该干嘛了,我也在炕箱上,抬起双腿,然后绷直两条腿,把脚镣的铁链绷成一条直线。然后坐了起来,再转动180度。整个过程中没有铁链碰撞的任何响声。这时,我已经坐在面对牢门炕箱上。我依然绷着双腿,落在地上,然后躬身起立,自己就自然地靠在小窗户旁边。这时候,我才听见,人们早就起来聊天了。这会儿,谁都不会去睡觉。不久就会永睡不起了,梦醒时分变得无比珍贵。
  我们来看看这些小声聊天的人们。
  索家麟和王涛都是旗人,索家麟说,他不能算八旗子弟。因为他的祖先索三是内府的,就是今天说的大内高手的头儿。在他们那个圈儿里,内府的比八旗子弟还高一等。索家麟从小就习武,这些练家子供奉的是“达木苏王”。而王涛属于玩主,所以供奉的是“浪子燕青”。这些团伙,在政府眼里那会儿自然就是反动集团了,说他们要成立一个莫须有的“救国军”。这会儿,他们聊得好着呢,没一点儿肝儿颤的意思。
  宋惠民据说是历史反革命,在运动中逃命,越过了黑龙江。据说,让“苏修”装到麻袋里,又扔回了国境。他也兴致勃勃地和老田聊天呢。
  这田树云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告诉孙秀珍,为了未来的幸福,她必须把一些信件投入到苏联大使馆的小轿车里。孙秀珍从小就没关心过政治。即便如此,也没过过幸福的生活。为了自己爱的人,她铤而走险,居然十九次成功地将田某写的书信,投入到那些黑牌车里,一次都没被抓到过。最后一次,也许是她看花了眼,也许是公安局下了套儿。总之,那次投信后,很快他们就被捕了。
  至于我和老七,除了“恶毒攻击中央首长”的罪行之外,还有里通外国的“罪行”。我的专案组组长说:事实上,我已经是法国间谍了。我的上线就是留学生马丽雅娜。正好在审问我的时候,《人民日报》刊登了法国红卫兵走上街头,而其中的一个学生领袖就是玛丽亚娜,嘿,还有照片。在巴黎他们紧跟打倒资产阶级法权的毛泽东思想,人们把他们称为毛派红卫兵。
  我反问这专案组长:我的上线怎么成了毛派革命者了呢?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也许她在巴黎是个革命者,是个毛派红卫兵。在这儿,她的身份就是法国间谍。”
  “你说我是间谍,出卖情报。她一分钱也没给过我呀。”
  “你主动提供,说明你更反动。”
  我们之中,除了遇罗克之外,还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叫沈元。
  沈元是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有名的才子,还在北大历史系三年级时就被打成右派而开除。后来,困难时期之后政策缓和,他居然被当时近代史所的领导刘导生和院领导黎澍破格录用。然而,到了文革,他们俩为此挨斗无数次。沈元处境之悲惨则可想而知。他最后也化装成黑人,逃向苏联大使馆(一说马里使馆),自然成了长期蓄谋,叛国投敌。
  还有,还有,还有。我们一起聊天,有的生,有的熟。现在,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同一条生死地平线上。
  没什么奇怪,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们平静地聊着彼此的案情,发现个个都顶着那么大的帽子,如今我们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对号入座者。我们聊着,聊着,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一起共赴黄泉了。还互相开玩笑,最后,咱谁都不许当场就尿了,都硬气点儿。谁先到上帝跟前儿,别跟恶狼似的把糖果都吃了。到了那儿,就没定量了。全悠着点儿,等大伙到齐了再一块儿唱歌。我们在那个磁场中,似乎找到了最后自尊的支点。这时候还照样潇洒依然,我们对自己就有了点儿小小的自得。
  聊着,聊着,有人说:“真的,家里人这会儿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就是,就是,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最后,还开了晚会,还都乐呵呵的,那就好了。”“我说,咱们这里头,谁还有可能活着出去?”
  我们公认,只有那个小不点儿——他是个小佛爷,那不至于上刑场。他的名字我真的忘了,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金豆儿。
  我不禁笑了起来,说:“谁会想到,咱们这会儿还开晚会,还唱歌,还聊天。”
  “是啊,这就叫:望乡桥上唱小曲——一群不知死的鬼儿啊!”
  “你们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小佛爷问道,万一我出去了,一定把话给你们带到。”
  “我们就想让家里知道,最后的时刻,我们没疯、没傻,没哆嗦,我们平静、轻松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几步。你丫出去了,一定带话给我们家,告诉他们,我们最后都乐和着呢。”
  “好吧,放心吧,各位大哥,到时候我一定把话带到。”
  别看人家金豆儿一个小佛爷,照样仗义。
  第二天开始,本来以为这就拉去卢沟桥了。没承想,哪儿那么便宜啊。政府给我们这帮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罪行资料,并且都已经分发给全北京市的各个单位,直至街道,要求传达到每个人。一不留神,我们也爆得大名了。
  实际上,我们得去接受各界人民批判,给人民当反面教员。很简单,这不过就是传统的杀鸡儆猴把戏而已。
  第一场批斗,我就大概清楚了当局的目的。
  我们除了原有的手铐脚镣之外,还在脖子上勒了根儿麻绳。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的警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同时,手里攥着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绳。人家就还算客气,事先警告了我,要是敢乍刺儿,就立马给我来个锁咽喉。会场前面多少排,全坐着民兵,手里还拿着半自动。
  人们批判我们的台词,都是当局事先印发下来的。而高喊的口号,那就是实话实说。什么“万里江山万里营,八亿人民八亿兵”,什么“备战备荒,狠狠打击现行反革命!”什么“保卫铁打江山,开除现行反革命分子球籍!”什么什么的。敢情拿我们开刀,还不就是为了打仗么。
  战前用另类来祭刀,那是历来必要程序。古已有之,中外皆然。记得《战争与和平》那本书里,描写过库图佐夫放弃莫斯科最后时刻,也和北京一样把监牢里某些“莫须有罪”的叛国者,拉到大街上游斗,最后被活活打死。
  虽然在小说看见过这种连兽类都脸红的暴行,对受难者无比同情。谁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了自己。
  第一天出场回来,老七就走在我的前面。原来他就关在我的隔壁。进号之后,趁着队长们正为死囚入仓而忙乱的当儿,我就趴在小窗口上对老七说:“看《毛选》。”然后,我就开始轻轻敲墙。我试图用《毛选》当密码本,用分节的敲击声分别代表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以此传送信件。
  敲了半天,他好不容易开始明白了我密码的意思,准备有所回应时,我却忽略了再轻的敲墙声,照样可以传到队长的耳朵里去。正当我全神贯注敲墙的时候,突然,牢门洞开。两个队长抓我一个正着。没话可讲,我被立刻调了房间,同时,把我的手铐改成了背铐。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无非来日无多,只是想最后的交流和诉说。
  人,是有预感的。在饶阳县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以后,梦中的画面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我梦见和许多朋友,坐着大卡车在黑雾中行进。感觉还是被押送中,但是四周见不到警察。那卡车就走到一条奇怪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有无数的小巷,我们的卡车路过每个小巷前都停一下。为了看清小巷口悬挂着的巨大白幡。那些白幡上,有许多人的黑灰色的影像,如魑如魅,似乎都是注定的鬼魂。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即将执行死刑的人们。怎么会这样呢?突然,我明白了,我们这辆卡车里的人,现在还都五彩缤纷,我们也将进入某个同样的小巷,我们也将化为鬼魅似的照片。这时候,我一身冷汗醒来了。当时还庆幸,还好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如今,这个噩梦几乎是不差毫厘地再现了出来,我想:那一个个的小巷就是一批批被执行的人。而我们就是急匆匆的后来者,而当局印发讨论判处我们死刑的资料,就是那些巨大的白幡。
  进了死刑号以后,每天即使入睡也绝不香甜。每时每刻一种尖锐的肉体痛苦无法停止,如刀割心头。那时的噩梦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复杂情节和过程。老是梦见自己漂浮在一个漆黑的地铁里,地铁里似乎发生过地震,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钢铁框架、水泥碎块、石柱木梁,我就被挤在个狭小的夹缝中。冰冷的地下水一点点漫上来,自己的鼻子紧贴在地铁的穹顶上,清楚地知道很快就会窒息,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只在等那冰水最后淹没。
  每天在醒来前一秒钟,似乎心里快乐了一下:哦,原来是梦。可是,立刻又在尖锐的痛苦中醒来。原来,我还没死,可是我就在死刑程序中。人生,多数时间都是非常单调和无趣,只是在无边苦海中挣扎而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回忆,只有两种状态,让你难忘:要么你在苦海里急速下降,随时会被溺毙。要么你从海底迅速上升,将吸到新鲜空气,会看到蓝天白云和阳光,还有你苦海的地平线。
  在死刑号的日日夜夜,我都被压在铅一般沉重的水底,像终极前的苟延残喘。
  每天,在两场批斗之间,我们在分局吃午饭、喘喘气儿。田树云大夫小声告诉我:“别灰心,马队长告诉我了:对咱们是批判从严,以后处理从宽。”他那双眼睛里居然还充满着生的期望。
  另一次我遇见了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才子沈元,他问我:“你说会怎么判?”我说:“死刑。”他微微一笑,说:“没那么便宜吧?多半儿得去长年苦役。”我说:“不可能,遇罗克说了,上一批都挺了。对咱们这批就特别宽大?别做梦了。”他默默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回号以后,他就开始发疯了,有人说是装疯卖傻,有人说是真疯。反正最后的日子,你打算如何扮演这个角色,也是一种选择。
  有一次,在重型机械厂礼堂的后台等候出场的时候。孙秀珍进来了,和我打了个照面。她已然不像在学习班那样——仪态万千,甚至还不如在冀县上车的时候,她那会儿还那么精神,那么从容。这时候,她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看到我,微微一愣。眼圈儿顿时就红了。
  在队长的命令之下,我们俩都坐在地下。
  她的肩膀开始抽搐,哭了。
  一个女队长轻轻踢了踢她,说:“哭什么哭?今儿怎么了?你不是挺豪横的吗?”她似乎无知无觉,自己继续啜泣。
  多年以后,我遇见了她当年的同屋——北京医学院的学生李世佺。她告诉我,孙秀珍家里是个小康人家,姐妹三个。1949年前父亲是个小业主,很早就过世了,三个姑娘都心灵手巧,特别能干。
  老二孙秀珍骨子里是个爱情至上的弱女子,却也是个典型“红颜薄命”。她温柔多情,从骨缝里透出来妩媚秀丽,可她命苦,先嫁给了个每天下班后先到母亲和大姐那儿去报到的卑微男士。她就咬牙忍着,过着乏味的日子。她是从北京医士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挑花厂当厂医,那是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小厂。没想到在那儿遇见了复员回来的厂医田树云,老田顿时就展开了疯狂地追逐,海誓山盟一定要娶她。她后来对小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在等一个人全身心的爱。
  为了老田,在那个时代,她毅然决然和丈夫提出离婚,整个就轰动了,从里到外骂声四起,不言而喻。最后,居然被她离成了。可是,老田这时候却没接她这个茬儿,和一个出身好的姑娘结婚了。孙秀珍这时候才知道:爱情再浪漫也抵不上现实的分量。
  文革爆发了,田树云在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也许家里的日子渐渐没意思了,他又卷土重来,告诉小孙自己发现真正爱的人还是她。在中国现实社会中,他没钱没势,也没有前途。他们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他还说,他已经和苏联联系好了,只要孙秀珍帮他一把,定期把他写的信件投到指定汽车里,建功树业以后,他们可以比翼齐飞,一起到苏联去过神仙日子。
  孙秀珍压根对政治一无所知,也从来不关心。这时候,她对他的感情也半信半疑。可是,看他一脸真诚,就决定赌一把,万一是真的呢?就这样,变成了这个案件的胁从犯。
  进了监狱以后,她一直和李世佺同学同屋,也和吴世良女士同屋。经过多少次提讯,她才知道田树云讲故事,不过是天方夜谭,还是在利用她对爱的向往。在监号里,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所以,平时温柔可爱的她面对刁难她的女队长,顿时横眉立目、异常勇猛。难怪吴世良女士说:小孙,天生一个美人坯子,漆黑的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窈窕的身材。没想到,面对强势从不低头。她外表是貂蝉,骨子里却是猛张飞。
  李世佺告诉我,其实听老吴这样说,她也不以为然。那时她只是被逼到那份儿上了。她原本一心想就当一个小女人,等待有人来疼爱。可是命运捉弄了她,让她面对铁窗,她只能刚烈。
  在学习班里,我们之间交换的书信,我写的那些类似波特莱尔的忧伤情书,给了她瞬间的喜悦和安慰。或许,那只是她暗夜中的一缕微光。我写的那些信,她只给小李一个人看过。
  一次她们嬉笑着看完以后,小李说:“他这么动心动肺地喜欢你,将来,出去以后,没准你们俩还真有戏。”她苦笑着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而他不过是个学生,是个孩子。他哪儿知道我呀,等他了解我了,还有什么戏?我们只有此时此刻,哪儿有什么将来。”
  她说得也对,在那个时刻,外面的世界和我们无关,我们已经属于了另类的人群。以前喜欢我或者我喜欢的女孩子,我那时候已然不抱任何幻想。知道将来绝对不会有什么旧梦重温。孙秀珍——库里娃,就是我黑狱中娇柔的花朵。
  那天,哭泣的她就坐在我旁边,几天的批斗之后,我们都已经是蓬头垢面,手腕脚踝全都血丝乎拉。她嘤嘤地哭着,似乎是在回答队长们,其实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我这辈子,过得太不值了。来都不知道为什么来,走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刚想好好活下去,才发现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几个女队长厉声呵斥她:“别胡说八道,宣判你了吗?你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才有出路。”她停止了呜咽,说:“什么希望不希望,我清楚得很。我不是和你们过不去,只是为自己的一生伤心。”
  这场会我们俩是主角。起立准备上场的时候,我们有机会对视了一下,我努力对她微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她透过泪眼望着我,依然那么楚楚动人。我想,她也是在为我伤心,她读懂了我。
  那时候,我们每天至少出去批斗两场。几十场里有两场,我永生难忘。
  一次是,把我拉回自己的母校——中央美术学院,把我拉回那个熟悉的舞台。我曾经在这个舞台上扮演过古希腊的寓言家——伊索。在全剧结束的时候,我曾站在这个舞台上,这样高呼过:“人们啊,听听伊索最后的一个寓言:狼问狗:是谁把你喂得这么肥胖?狗说:我的主人!狼高喊到:我与其饿死,也不戴上那条锁链。人们啊,让我作为一个自由人而死去吧!”没想到,今天,我居然会回到这里,重复这千年前同样的故事。
  那天,激动发言要求政府枪毙我的老师、同学,并没让我伤心。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迫不得已,他们只是期望好好生存下去。人们在生死这个关口,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我想,作为演员,我比他们演得更为真切。
  另一次,把我拉到我父亲任教的学校——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同时把我父亲和我年幼的弟弟寥寥押在台下陪斗。那天,我看到老父的头发全都白了,他为我如此担忧,更让我难过。很久以后才知道,当他得知我被判处死刑后,一夜白发。这和古代伍子胥的故事一样。我看到幼小的弟弟长高了,他那么无助、瘦弱。希望他能走出我这晦气的阴影。我期望他们能理解我,可是我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为了让父老弟兄知道我依然身心健全,在走入会场的时候,放稳了自己的脚步,铿锵有力地趟着我的重镣。这道具很质朴,你趟好了,那声响相当沉着。我老爸和弱弟,也都不含糊,他们和我一样平静地面对群众的疯狂。淡然处之就是把持一种心态。
  当批斗者第一次喊“现行反革命分子张郎郎”的时候,中间的警察扯住我的头发,往后一拉。让我在群众面前亮相。从第一次批斗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个程序。从第二次开始,每当我将被动亮相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平和、友善的面孔。让人们知道,我没有被粉碎,也没有被打垮。我不是你们心中的假想敌。这次,我给这场戏,准备了一个微笑的亮相。参加过这个批斗会的人,应该是记得的。
  同一天,居委会主任和两个警察赶到我们家,他们要找我妈妈谈谈。他们知道我们家孩子多,万一有人想不开,会有更恶劣的后果,所以我妈妈首先得想得开。妈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警察走上前来,说:“你孩子犯了大事了,又赶上点儿了,你可得想开了。这会儿谁都没办法,你们家的人,可别胡思乱想,别出了岔子。”妈妈平静地说:“我小时听说过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因为写东西被判处死刑,那时候他们就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没想到我儿子也成了这样的人,我没什么想不开的,我为他感到骄傲。”主任连忙对警察说,老太太疯了,快走,快走。
  有时候,批斗回来我想:过去常听见“生不如死”的说法,觉得那是矫情。现在,我们每天几场示众,这些演出远不如阿Q那么幸运,压根没我们表现自己内心感受的机会。连唱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机会都没有,更没有“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的悲壮场面。
  警察为了赶场,往往就干脆把我们像生猪一样,直接扔到卡车的车厢里。我们的脸就被车厢底的铁皮、雪沫子蹭出血道子。我的手腕和脚踝都被镣铐磨得鲜血淋漓,只得撕开自己的衬衣,嘬着牙花子,慢慢绑裹自己的伤口。这哪儿是要处死顶天立地的野狼呢,就想让你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被悄悄处死。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什么是“只求速死”的心态。
  当然,什么事都有例外。有一天,我们被拉出死牢,没想到天气居然开始转暖。天也晴了。也许是天气的关系,队长们的脾气也见好转,也有点儿耐心烦儿了。这天,他们没把我们挨个扔到车厢里,居然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卡车的旁边。两个警察把我一举,我就站到椅子上了。车上的警察又拉了我一把,我提着镣轻轻一跃,就上了车。卡车两边坐满了警察,我就坐在中间的地下。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被架上车来,那就是我心中的库里娃——孙秀珍。她今天比那天的状态好多了,大概她也想开了。好像自己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她比在学习班的时候消瘦了不少,似乎更清秀了。原来这辆大卡车,只拉我们两个人。我想,大概今儿就是我们的大限了。最后的日子,还有一个心仪的伴侣,不错嘛。
  队长叫她和我背对背坐下,临坐下来,她假装看落座地方的时候,和我在百分之一秒中交换了深深的一瞥。不知道她如何电击了我。我心里个微小的金色火苗,被她的目光点燃。
  我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大衣,她穿着一件碎花小棉袄。我们温柔地靠在了一起。四面的警察互相打招呼,开着玩笑。他们和我们是两类人。这会儿,他们眼里没有我们,我们也对他们视而不见。此刻,整个世界上我心里只有她,优雅的库里娃。车开动起来了,我用自己的肩胛骨紧紧地靠着她。她也在尽量靠近我,我们的生物电和热量通过后背在无形中浓度交换。在那段时间里,我心里慨叹不已,没想到在死刑号,我还能和她有一次真正的零距离接触。两个死囚,这样紧靠在一起,在那些日子里,今天是唯一的甜蜜。
  原来,我们是被拉到官园体育场去参加批判大会,我们俩是唱头牌的。同场有一个师大女附中的孩子叫文佳,和北医的学生李世佺是一样的案子,她们都是“反动日记犯”。后来,听说她们俩都判了十多年徒刑。比我们强点儿,我们都已经是死囚了。大概那几批死囚中,也就我们俩,还在坚持着最后的浪漫。
  晚上,我们在回死牢的路上,俩人还是背靠背坐在车厢里地面上。我们运气不错,回来的车是个大轿车。穿过长安街的时候,灯火辉煌,灯光穿过车窗闪烁在车厢里。投下斑斑光影,给我们最后的浪漫,抹上几道光彩。我们一会儿轻柔、一会儿紧密地靠在一起。心想,要是这样天天出来批斗,也就值了。我心里也明白,没那么多时间了,也就这几天了。

  本文选自《宁静的地平线》,张郎郎/著,中华书局,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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