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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心中的鬼

孙郁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心中的鬼

© 孙郁/文

孙郁


  回忆不幸的生活,在我是一种折磨。这些年来,我几乎有意将它们逃避了。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回了一趟故里(其实那是我少年生活过的地方,我并未生于那里),见到了四十余年前同班的几位同学,忽地想起一些往事。夜里竟然失眠了。我的几位同学生活得并不好,他们的父母是和我的父母在五十年代末一同下放到乡下的,现在这些同学已经五十岁左右了。那时候我们的父母,还是三十岁的光景,我们还记得当年的一些片段。受辱、挨打、自杀等等。那些血迹斑斑的形影,给我的刺激是长久的。我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从未提及于此,原因自然简单,害怕将黑暗的一幕传染给不谙世道的下一代。
  我的不愿意回忆和讲出那一段历史,还有着悔愧感在起作用。说出来,也是一种折磨。我在三岁的时候,父亲因反革命罪被发配到农场去了。一年中很少见到他。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父亲又是反革命,在学校的日子很不好过。文革的时候,为了划清阶级界限,遂改了姓名。为我改名的老师叫王秀玉,现在她已不在这个世界了。我还记得老师为我宣布更名的情形,那一刻,我好像一下子解放了。身份对那时的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可是这一符号的改变,对我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受到了更多压力。人们照样把我看成另一世界的人,入红卫兵、入团等,与我是无缘的。在那时的教育背景下,外在的荣誉是重要的。我于是感到了一种耻辱,像是被打进另册的多余的人。天空暗下来了,四面是空旷的原野。在我的记忆里,童年是没有什么色彩的。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什么人会和我玩。父亲被抓起来的时候,我每天要做好饭,到很远的地方送去。可我不敢走大街,只是在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有时在夜深的时候,独自坐在房间里发愣,对未来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路在哪里,明天还会怎样。自卑与自哀深切地纠缠着我。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天忽地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了。称我应当努力成为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的出路在于能否成为这样一个人。于是列举了几位典型,并告诫如此努力云云。
  那是我一生最为感激的老师。她还借给我许多思想改造的书籍,清一色的红色历史。早期革命者大多是家庭的叛逆者,仿佛已成了历史的规律。后来我到乡下插队,几乎就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做的。我带头去做最苦的工作,所有的重要活动都是积极分子。每逢大小会发言的时候,我谈到自己的出身,往往提及一下如何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的事情。而且我知道,如果不坚持这样的口号和表现,是没有出路的。
  乡下的生活十分苦,我时常也想念自己的家。但我不能回去。必须表现出与家庭决裂的样子,才是革命者。我在乡下写了大量的诗,多是些口号式的东西。其实那时是非常喜欢非革命类的作品的。暗中还读过大量的俄国人的作品,可并不敢将真实的思想表露出来。我学会了压抑自己,习惯于自虐的生活。在一切有诱惑力的事物面前,都可做到神色不变。后来我上了大学,一直拒绝跳舞和唱歌,是与这样的变态心理有关的。我长期将我看成有罪过的后代,似乎只有通过苦苦的洗刷才能新生。这样的结果是慢慢变成胆怯的,小心翼翼的人,连一点制造生活色彩的乐趣都没有了。
  乡下的生活是清苦的。过的几乎可说是种禁欲的生活。同学们无事的时候大多去做些恶作剧,以及别的什么。可我不行,要不间断地工作、劳动,甚至自我表现。那时候我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写通讯报道、理论文章,思想多是激进的东西。我自认是读过一些马克思的著作,对时下的社会有特别的了解。所以喜欢张嘴就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有着理论腔。其实那时我是真心喜欢改造自己的能读的理论书几乎都读了。那些书有一个共同的逻辑,只有和欲望以及历史分道扬镳,才有希望。俄国的共产党人如此,中国的先驱何尝不是这样?看书的结果是,一切旧有的都不放在眼里,天下之物大多可疑。如果是怀疑论者,尚可理解,但基本是空头的理论,对思想史的了解是苍白的。我觉得那时是个教条主义者,思想还在幻象中。也做了诸多可笑可悲之事。这么多年不敢提及往事,实则与自己的心中有鬼的有关。有一件事情至今想来都不得安宁,它已经折磨了我许多年。时间大概是1975年吧,记得是个夏天,我忽然被叫到大队部去,那里正在开批斗四类分子的大会。知青们都要发言。待到我讲话的时候,气氛已是很紧张了。我上台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来了很大的勇气。其实那发言不过是些八股调,我说得头头是道,自以为得了真理。把所学的理论都用了上去。我的发言的效果出奇地好,也许是起到了煽情的作用吧,于是一个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姓王的同学突然冲到台前,动手打起人来。一时场面大乱,会议几乎开不下去了。我的心在那一刻抖动了一下,内心的复杂一时难以述说。我未料到自己的发言会出现这样的效果,那内责一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许多年后,我回家乡的时候,偶然遇到那位曾被打过的老人的亲属,有着沉重的内疚。连正面看他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便悄悄地从他的身边溜走了。
  后来当我也到了做父亲的年龄的时候,有一回和我的邻居闲聊,他谈到和我父亲在农场挨打的经过,有的很像我当年做知青时的经历。他说刚毕业的知青如何批斗他,批斗过后就是毒打。发言的人大多是不动手的,那些日常中少言寡语的人,下起手来恶毒得很。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仿佛是用自己的手打了父亲一般。我想,自以为是好人的,往往是最易做坏事的。欲做好人的过程,有时就会变成参与罪恶的过程。想一下那段生活,辩解是没有什么用的。
  当我自觉地去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时候,我的父母和成千上万的人正在受难。我不过是试图逃逸那苦涩的懦弱者。我在性格里有一种奴隶的因子,希望靠别人的施舍过活。这颇像是阿Q,但自己并不知道。怯儒的灵魂是该诅咒的,但我们的文化里,它却成了合理的存在者。所以,有时看那些勇者的书,便颇为赞佩,内心里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在对历史的叙述里,我属于没有主语的人。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时我的表现深深地伤害了父亲。有一年过节的时候,我回到家里,父子见面显得很客气。酒过三巡的时候,父亲提出能否改姓,当时的表情是激动的。我已成了家业,孩子的姓照例随我,未和爷爷的统一起来。老人有些想不开。那一天,我难过得很,心里在滴血,先前的一些往事,也一个个浮现了出来。第二天父亲再谈及此事时,显然平静了许多。他说,“那一件事不提了。姓不过是个符号,无所谓,无所谓。”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我知道,他其实是十分难受的。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和家父的隔膜。对这个饱尝苦难的老人,我了解得太少了。他那一代人,有许多我们不懂的东西。所承担的压力,非现在一般的人可以想见的。几十年来,我只注意如何对得起社会的虚名,却很少想是不是对得起自己以及亲人。深切地说来,我是身背着罪愆的人。
  前些年读到一些文章,谈到文革时,讲到忏悔的问题,有过许多争议。亲历者与旁观者的视角往往是不同的。对我而言,人固然有所不同,有纯正的,有复杂的。那复杂的人倘能常常扪心自问,都是有一点罪感的。我看俄国的小说,写到内心的隐秘时喜用残酷的笔法,觉得那么深切。常常地,在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不是将自己的心扉打开,而是紧紧地闭着,那是鬼胎在起作用吧。中国人有时过于温吞,看似中和悠然,实则是逃避着什么。我知道自己就是这样一个逃避自我的人。有时看鲁迅、巴金的书,见到解析自己的文字,深切地觉出我自己的虚伪。我的文章也算写过不少了,然而多是些不关痛痒的东西。做过了奴隶的人,却并不敢承认,那其实也是一种卑怯。有时想想,对这种卑怯,是可以超越的,我的同代人,有许多做到了此点。读一读王小波的作品,那才叫脱。在一个荒诞的年月,却能写出癫狂之作,将一个灰色的存在滑稽地描摹出来,显示了人性的朗然。健全的人是不怕黑暗的,他们不同化于那个世界,却能以嘲笑和冷峻的目光直视人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是奴隶般的生活。我由此而想,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日常生活缺少的精神亮点,实在是太多了。
  现在看到年轻一代的生活,也偶然发一点感慨。毕竟是时代不同了。但有时也想,坦然地生活也并不容易。他们面临的是另一种难题。能否保持住自我,不沦为异己的力量的奴仆,也是一个问题。人要活得真实,且充满着活力,也并不简单。我希望他们不要再重复着我这一辈的老路。不知道年轻的一代,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段历史我本以为会一辈子压在心里了。林贤治来电话,希望能写点什么,我犹豫了半天,于是形成了以上这些文字,算是一个答卷吧。

2004年3月26日于北京

  本文选自《烙印》,林贤治主编,花城出版社,201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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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稿:chings@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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