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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与父亲同眠

张执浩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与父亲同眠

© 张执浩/文


  我的朋友马太最痛心疾首的事情是,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与父亲有过一次真正的拥抱。在他将近四十年的记忆里,父亲的怀抱是人世间最神秘的场所:它迎纳过母亲、姐妹,也不拒绝其他异性的短暂逗留,却永远不曾对自己的儿子敞开过。“有一扇无形的门,好像。”酒后的马太说道,“而我从来没有试图推过它,也没有想到过把它拉开。”马太与父亲最近距离的身体接触是:父亲的膝盖,和马太的脑袋。然后是,父亲离开了人间,留下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中痛哭流涕。
  而谁又不是呢?
  如果我也像马太那样检索内心深处关于父亲的记忆,自然也会与他一样怅惘迷茫。人世间最纠结最复杂的情感也许并非男女之情,而是来自父子之间,他们是同类,而且是有着惊人相似之处的同类,却彼此漠视着,忽略着,甚至于互为敌人。每个人身边都有很多例子可以佐证这一结论。至于我,与我的父亲,我们的关系由疏至密,竟缘于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母亲之死的那个春天。
  在一首题为《与父亲同眠》的诗中,我曾这样写道:“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已经从灶膛里蹿到了香案上。”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午后,父亲孤寂无助的神情,茫然,木讷,满眼储蓄着对未来生活的恐惧。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有这样一个父亲,当巨大的悲伤席卷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当房前屋后草寮瓦舍在悲伤过后只剩下了冷寂和薄凉,我看见,父亲默默拿着一个小板凳,独自坐在涂满夕光的墙壁下。春风并没有因为一场葬礼而停息,母亲坟前的新插的纸花一直在喧哗,呼应着竹林里和堤埂上灿烂的桃花、杏花、梨花和海棠花。麻雀在茂盛的望子草丛中穿梭。几只白鹅伸长颈项像硕大的问号,游弋于水面上。鸡飞。狗跳。猪哼。牛哞……我看见,父亲从沉沉下坠的夕光中慢慢扭过头来,垂下眼睑,盯着自己陈旧的脚尖。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有这样一个父亲,一个这样需要我去重新打量和认知的父亲。那天晚上我陪他给母亲守灵。到了后半夜,我提议我们去床上躺一会儿。
  父亲还是睡在他平时睡觉的位置,我则在母亲生前睡觉的地方躺下。几乎就在我倒在床上的瞬间,我感觉到母亲从背后无声地环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母亲在这张床上烙下的印迹,那么清晰,只是不再有温度。黑暗在房间里弥漫,夜色像一块块墨团在四面墙壁上涂抹着,每一阵风路过都会带动蒙有塑料薄膜的窗棂。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母亲留下的那具身型里面,一边感受着她的存在,一边侧耳倾听着户外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估计天都快亮了的时候,我慢慢把一只手伸向了父亲的膝盖,然后在他的小腿上来回摩挲,一直到他的脚掌、脚踝:“我小心地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我很奇怪,父亲在我抚摸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动静,而当我把手抽回来时,他忽然披衣坐起来,清了清喉咙,和我谈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听人家说你爷爷没有死呢。”父亲点了一支烟,在吸之前先咳嗽一声,说道:“前不久,有个和你爷爷同代的人来我们家,悄悄对我说,当年你爷爷跟随一帮人越狱跑到台湾去了……”
  “怎么可能?!”我打断他的话。
  “也不是没有可能。刚刚解放,那时候世道很乱。再说,你爷爷说是病逝的,但怎么我们去收尸却没有见到尸体呢,后来他的坟里只埋了一根拐杖和一顶帽子,这是事实吧?”
  “那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回来找你呢?”我还是不信。父亲可是独子。若是爷爷还活着,照理是应该回来看看的,何况后来两岸关系都正常了呀。
  “谁晓得。”父亲将烟蒂在床脚,又咳嗽了一声,起床穿上鞋子,踩灭烟头。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张白纸像黑影一样飘过窗户。
  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对我们谈起过他的父亲。记得小时候,只要我提起爷爷,父亲就会借故离开,而母亲也是极力回避这个话题。
  爷爷名叫张德清。我现在关于他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我父亲的养母,也就是我后来的那个奶奶苏兰英(以前的奶奶姓刘,也很早就去世了),爷爷去世后,是她把我父亲拉扯大,父亲娶了我母亲后,她这才改嫁到了潘家。读初高中的时候我曾经跟苏奶奶一起生活,在她眼里,我特别像我从未谋面的那个爷爷,“你们长得太像了,”奶奶语调温柔地说。无数个夜晚,为了让她多给我讲讲张德清的故事,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给奶奶打热水烫脚,帮她剪脚板上的鸡眼,她是从旧社会一路走过来的女子,当年就是凭着这双三寸金莲,独自走了五十多公里的路,去沙洋农场为爷爷“收尸”。“没有尸体,哪有尸体唉,”奶奶说,她找过劳改农场的管理人员,但人家告诉她爷爷的尸体已经烧掉了,最后她只从那里带回了爷爷仅存的遗物:一顶礼帽,和一根拐杖。我爷爷的坟就埋在老家屋后的一块芝麻地里,以前我从来不晓得爷爷还有这样一座坟,直到修公路要占那块地了,父亲才嘱咐我哥哥带我去给莫须有的爷爷“迁坟”,我才知道爷爷是有“衣冠冢”的。
  父亲的父亲曾经是个秀才,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却是个地主,名叫张万山。这当然也只有苏奶奶告诉我,但岁月毕竟太久远了,她也是后来才嫁到张家的人,现在的记忆也不那么清晰、准确了。你爷爷是个白面书生,苏奶奶说到他的时候两眼放光,变卖了你太爷留下的家产,一心只为了读书,他办过私塾,招过好多弟子,当年名气大得很呢。但当我追问她爷爷的名气究竟有多大时,她又语焉不详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后来忍不住说道:你爷爷会日语,当年日本人占领了荆门,他还和日本人谈过判呢……
  关于我爷爷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这件事,我曾向父亲求证过几次,起初他照样不肯说出实情,后来在我的再三诱导下,他才告诉我,苏奶奶说的是实话,“那时候我还小,亲眼看见他用日语和日本人吵过架,还拍了桌子的……”父亲说。我知道父亲因为他父亲的“历史不清白”,在年轻时曾饱受精神折磨,父亲一直想入党,求进步,但因为这段糊里糊涂的历史被延迟了很多年;我还知道,这么多年来父亲之所以一直尽可能地回避着谈论我爷爷,是因为他被当年的运动吓坏了,始终心有余悸,即便是在后来,他如愿入了党,仍然害怕有人随时随地拿死去的爷爷做文章。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在这样一个晚上突然向我谈起他的父亲,那个在解放之初被政府捉去不到半年就宣布“病逝”于沙洋监狱的男人。为什么直到现在父亲才主动地向我讲起他呢?而且还嘱咐我,若是有机会,可以找人打听一下,爷爷究竟是不是还活着,跑去了台湾。
  我在黑暗中眨巴着疲倦酸涩的眼睛,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已经把母亲留下的床位重新捂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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