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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1968:我的记忆碎片

陈平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1968:我的记忆碎片

© 陈平/文


  1968,我7岁。
  当时全国都在复课闹革命了,但小学新生入学必须年满7周岁,即1961年8月31日前出生的,才能够进入小学。我是11月出生的,差了不到3个月,也只得继续猫在机关幼儿园,成了一个大龄儿童。不过,当时似乎没有走后门一说,一些幼儿园同学的家长好歹算是当地权力中枢有头有脸的人物,孩子也一样被7周岁的栏杆给挡在了小学门槛之外。
  对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屁大孩子来说,1966~1968的文革狂澜时期,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一个热闹的时代,也是一个尚存着真正的赤子之心,偶尔也会对“皇帝的新衣”提出朴素质疑的时代。
  文革给我留下的恐怖印象,主要来自当地的武斗。记得一个周末,应该是1967年的时候,妈妈正带着我上街买东西,突然前面就是一阵密集的鞭炮声,我还真的以为前面有什么喜庆事发生,踮了脚尖要看热闹的,但妈妈却从前面潮水般涌来的人群中知道,是武斗的两派在前面开枪了。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是随着人流,还是被妈妈给拽进了路边的“民乐浴池”躲避枪子的,只知道走出那临时避难地时,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很多年后,我上中学途中要路过这个公共浴池,总对其中的“民乐”二字有一种怪诞的感觉。
  在武斗闹得最凶的时候,妈妈把我托付给一个从北京遣送回来的远房奶奶,到乡下躲了一段时间。但是,下乡期间如何吃住玩耍的情形,除了妈妈告诉我一些,我自己是不记得丝毫细节了。
  还有一个恐怖印象,是戴着高筒纸帽、挂着大木牌游街的走资派。而某一个走资派(也许是稍晚一些的武斗者),被人给活埋进一个煤堆里,许久才发掘出来。虽然我只是听了传言,没有见过掘尸现场,但事后很久了路过那个煤堆,依然是触目惊心,头皮发麻。
  也许是太多这样的恐怖经历,童年时代的我对死亡有着特别的敏感。
  小时候偶尔半夜醒来,四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我会怀疑自己已经死了,仿佛被幽闭在地底的棺材中,恐惧像一块看不见摸不着的巨石,紧紧压住我的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白天的时候像罗大佑《童年》中唱的,“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口发呆”之际,突然想着想着人世之难料,生死之不测,竟会止不住地潸然,泪水刷刷流满了脸面。
  我都不记得在幼儿园挨过多少年了,依稀中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那时候上幼儿园都没有大人接送的,都是几个同样住在机关大院里的小伙伴结了伴,每天沿着城墙边去上幼儿园。夏天酷热之际,偶尔还会溜去沱江边洗澡。几年走下来,便有了几个终生友谊不辍的发小。
  我这辈子所有的艺术细胞,都在幼儿园参与大合唱表演中预支殆尽了。那时候除了白天在幼儿园大合唱,偶尔夜里还要出去外面的什么单位演出。除了唱语录歌之外,唯一记得的就是唱《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那是模拟长征路上的红军战士,期待毛泽东重新上岗,回到舵手位置的一首歌,是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曲子,也是文革中的经典歌曲之一。
  后来看见1967年4月,中央文革成员在人民大会堂接见被释放的联动干部子弟时,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红卫兵众口一词吟唱的,也是这首《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而当时江青讲话时,他们则故意唱毛主席悼念杨开慧诗词改编的《蝶恋花》)。我现在还保留着一张当时的照片,手捧红语录,身穿厚棉袄,腰扎黑皮带,估计是哪次演出归来时将就着行头留下的纪念。
  记忆尤深的,还有在幼儿园吃忆苦饭的经历。记得那一次,幼儿园先是不知从哪里找了个老贫农来给我们忆苦思甜,一起唱《不忘阶级苦》的忆苦思甜歌,然后一起吃忆苦饭。老贫农忆的什么苦,已经丝毫没有印象了,唯一记得的,是那超级美味的忆苦饭。似乎忆苦饭里有艾草、胡萝卜、糙米、磨细的米糠之类,也不知道大师傅用了什么魔法,反正是觉得简直比当时最好吃的烧白酥肉还美食,一口气就连吃了5碗,还是幼儿园阿姨担心吃坏了肚子,才丧失了继续吃下去的机会。以至于到了现而今,除了这顿忆苦饭之外,我已经不记得10岁前吃过别的什么食物了。
  文革集体“狂欢”中的特殊符号,还有开会与游行。各种各样的全市大会,印象最深的是公审公判大会,一长溜挂着牌子的“坏人”,低着头站在当地梅家山广场的主席台下。然后,高音喇叭里传来主持人打了鸡血似的高亢声音,一时义愤填膺,一时慷慨激昂,一会背语录,一会喊口号。最后,“坏人”们被扭上解放大卡车,有的被送去沱江边大洲坝的临时刑场枪毙了,更多的送去劳改或者劳教了。后来许多年,只要觉得自己稍微做了一点不好的事情,脑海里就会浮现公审公判大会的画面,就恐惧自己会被扭送去刑场……
  开会的记忆是白天的,游行的印象则属于夜晚。那时候晚上20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一个新闻联播节目(比现在中央电视台19点的新闻联播节目还火)。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经常会通过这个节目中传达给全国民众。但凡这样的时候,就像现在电视剧里古人们接了圣旨要叩首谢恩一样,人们也要通过特殊的方式“谢主隆恩”。这种特殊的感恩方式,就是不论酷暑还是冬夜,每个单位立即组织起来,举着标语,喊着口号,走上大街游行一圈。父母都要随了单位的队伍游行,家里没有老人照顾的,就只好把孩子也带上大街,一起参加游行。
  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上街游行就像是现在的嘉年华一般,热闹而喜庆,抑不住的快乐和亢奋(长大后经常肾上腺亢奋估计就是那时候打下了良好底子)。有时候游行队伍的后尾还押着一队“地富反坏牛鬼蛇神走资派”什么的,有些小孩子甚至还会追在后面,骂脏话粗口,扔石块、纸屑。
  不过,1968年夏天的一场大游行,却让我幼小的心灵中萌生了第一缕疑惑。那时,一种从未听说过的热带水果——芒果,像是猪腰子(就是猪肾脏,宫爆腰花的原料)大小的黄果子,被供在一个透明的玻璃还是塑料方盒子里,到处游街。听高音喇叭里说那是外国朋友送给毛主席的,毛主席怕一个人吃独食不消化,又转送给全国的工人阶级。
  当我看过盛在透明器皿里的芒果之后,没有丝毫的神圣之感,却在心里犯上了嘀咕: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芒果给谁吃好呢?我当然希望能尝一尝芒果的滋味,也明白这是非分之想。于是就有了一个小小的质疑,热带水果像香蕉一样,都是特别容易腐坏的,怎么这个芒果就这样神奇,在高温天气下总是不腐不坏的呢?后来分析一下潜意识,应该是自己吃不着的东西,最好赶快坏了,谁也别想吃着。很久以后才知道,其实送到各地游行的,已经不是真实的芒果,而是芒果的塑料模型了。

  本文选自《百姓秋叶》第1卷,武玉栋,花蕾主编,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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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稿:chings@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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