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牛棚志异
┃Personal History
牛棚志异
© 高尔泰/文
一
那些年所里乱得翻天,都搞不清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牛鬼蛇神没有信息来源,坐井观天,更是眼花缭乱。两派斗争,弱势的“革联”战胜了强势的“革总”。常常出现新面孔。军宣队、工宣队、农宣队、支左部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来去去,都不知孰先孰后谁是谁。两派革命群众出去串联,外地的红卫兵进来串联。越串联越斗得凶,以为是你死我活了,却又“实现了大联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以为总算有了秩序,却又更乱了,出现了更多的阶级敌人,要来个“清理阶级队伍”……
帽子五花八门。常书鸿叫走资派、三反分子;李承仙叫地主婆;樊兴刚叫坏头头、现行反革命;贺世哲叫漏网右派、摇羽毛扇的人物、翻案派;施娉婷叫变色龙、小爬虫;史苇湘、李其琼、孙儒涧和我一样,叫老右派;李贞伯有海外关系,叫特务;段文杰有断袖之癖,叫流氓,又曾脱党,叫叛徒。其余诸公,或为反动权威,或为文艺黑线代表人物,或为历史反革命,或为阶级异分子,或为经济犯罪分子,或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各得其咎。
除我们四个以外,他们在进牛棚以前,都参加过“大串联”,到全国各地跑了一趟,累得半死。那时不得不去,现在人家问他们为什么混进串联队伍,搞什么反革命串联去了。并要他们按里程退还“国家的”火车票钱。没工资,从生活费中分期扣除。
牛鬼蛇神分男女两批,在两处集中居住。其中有好几对夫妻,除常、李、贺、施以外,尚有孙儒涧夫妇、张峨沙夫妇、万庚育夫妇。他们每天可以在一日三次的“请罪”、吃饭和晚上政治学习时见一下面。如有外头的红卫兵来串联,必开斗争会,那就免不了要彼此看到对方挨打了。
一日三餐饭前,我们在食堂毛主席像前集合。排成两行,齐声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他们人还在心不死”等之类,十数条。然后向毛主席像三鞠躬,同时大呼三声“向毛主席请罪”。常书鸿不能站立,跪着叩头请罪。在我们身后的六张圆餐桌上,有一些革命群众在吃饭。早上请罪毕,就围到管生产的孔金桌边,听他分配一天的劳动任务。
晚上八点,再到饭厅集合,学“毛选”,互相揭批。起初,打人的和被打的坐在一起,颇尴尬。当着被打者的面骂自己反动,更难启齿。时间长了也就皮了,不在乎了。但攻防之间,也颇费精神,两个多小时下来,都很累。
睡下以后,汽车司机王杰三常来叫我们去卸车。有时他去拉煤,后半夜才回,要我们卸完煤,把车子打扫擦洗干净。我们睡不到觉,第二天还得按时起床干活,很难受。有一次大家建议他通过孔金统一安排任务,他眼睛一瞪,说,通过他干吗?!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你们知道吗?天天学“毛选”,咋学的?
二
其实除了他,别人有什么事,也爱叫我们做。电机房工人侯兴,是所里学“毛选”的标兵,为证明工农兵无所不能,用雕塑室的材料在院子里塑了一尊“毛主席像”。连底座高过三米,立正姿势,肩平体直如五根圆柱,上三下二垂直并立。对称地分贴在两边腿上的手指亦等粗等长。头略似毛像,但小如篮球。脚手架一拆,见者骇然。完了把我们通通叫去,轮流给此物喷漆。
喷漆机锈得很紧,压起来很吃力。每人只能压五六下,力气小的只能压两三下。我们二十几个围着那物站成一圈儿,顺时针方向徐徐移动,轮流压。常书鸿不能站立,跟着爬,轮到他时,也压一下。侯兴拿着喷枪上下梯子,两眼放光,时不时大吼:“鼓劲压!”显然体验到了作品出世的快乐。
他喷了一层又一层。转身时喷枪偶或掠过我们,在我们身上、头上或脸上,留下薄薄一层水洗不掉的小白点。我用上衣包着头,从一个小孔里看世界,看那些海内外知名的艺术家们弯腰低头鼓劲努力的样子,像看西洋景。
三
这几年我一直在看西洋景。不光是有趣的事儿多,这些事儿也拉开了我同环境的距离。起初我是当事人,众矢之的,革命舞台上不可缺少的配角。后来主角们打起架来,把配角撇在一边,我就变成了局外人,得以观戏。
开头,只有我一个敌人,其余都是人民。后来,揪出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队伍一天天壮大,由一个增加到四个,再由四个增加到二十五个。请罪的队伍浩浩荡荡,超过了所里人数的一半。
敦煌县成立革委会那天,城里召开万人大会。把我们也拉去,同全县的阶级敌人一起,戴高帽,挂黑牌,站在司令台两边示众。长长的好几排人,高帽的森林,郁郁森森。我们这一排里,除了常、李、贺、施,还有酒泉地委书记窦明海、敦煌县委书记王占昌,以及一大批党政官员。看到他们都成了我的同类,我有一种怪异荒诞之感。
台上的人讲话,都无不口口声声要把我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永世不得翻身。但我知道,这已经做不到了。打击面如此广大,“万人如海一身藏”,我有一种安全感。相信自己的命运,不会比一个此刻正塞满广场、挤坐在黄土地上朝我们挥拳头喊口号的人民群众,更坏到哪里去。
那天天气很好,红旗飘飘像海涛,千万人的呼声地动山摇。我“众中俯仰不材身”,做着美丽的白日梦,居然也感到了一种节日的喜庆。
四
形势莫名其妙,只有不闻不问。反正叫咋咧就咋咧,等待处理就是了。政治学习完了,回去也就睡了。
有一阵子,常常半夜三更,被外面的鞭炮声和锣鼓声惊醒,那是革命知识分子们在庆祝和宣传毛主席发表“最新最高指示”。最新最高指示,有的叫他们到农村落户;有的叫他们到干校改造;有的叫他们把被他们打倒的老干部结合进新的领导班子……这些“特大喜讯”,使他们欢欣如狂,敲锣打鼓放鞭炮,又唱又跳。
为了紧跟,为了别人都能紧跟,要尽快使它家喻户晓。什么时候从收音机里听到,就什么时候庆祝宣传,分秒必争。由于本地和北京的时差,他们常常在深夜里互相叫醒,飞快地起来行动。
有一次凌晨两点,我们正在卸煤,他们庆祝宣传的游行队伍从不远处经过。两个人抬着一块黑板,上书最新最高指示,走前面。几个人敲锣打鼓,走后面。再后面十几个人跳“忠字舞”跟进。黑暗中看不清舞姿,隐约像是京剧里的跳加官。配合着鼓点,舞曲的节奏似乎更为急促:
忠忠忠,忠忠忠,忠于毛主席
无限无限无限,永远永远永远
每过六七十米就停一下,锣鼓歌舞齐息,一个人用手电筒照着黑板,把上面的字大声念一遍。然后一阵鞭炮,同时锣鼓齐鸣,队伍继续前进。这样停停走走,从中寺出发,上寺转一圈,然后到下寺,再转回来,起码得两三个小时。我们卸完煤回去,睡下以后才听到,隐隐然有锣鼓声自下寺而来,愈近愈响。
我纳闷:那些地方根本没人,夜静山空,林深石黑,他们去向谁宣传?枕上琢磨这必是上头的统一安排,城市农村都执行,他们不敢打折扣,所以就树林里转了一圈。我想象,那些夜游的小动物,狐狸呀,跳鼠呀,猫头鹰呀什么的,在惊逃到安全的地方以后,转过身来,侧着脑袋观察这惊天动地的一群,于无声处,一定也同我一样纳闷儿捉摸不透他们是什么意思。
五
按照最新最高指示,敦煌文物研究所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因无老干部可以结合,主任暂缺。原文革组长何山当了革委会副主任,领导一切。从此所里的全部工作,除继续搞运动,“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以外,就是“三忠于、四无限”,“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迎九大。
所谓“三忠于”,是“忠于共产党的领导;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所谓“四无限”,是“对毛主席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这项活动是仪式性的,他们把会议室四壁漆成橙色,东墙上画了个红太阳,放毫光。太阳上画了个毛主席头像,军帽红领章。下面一排向阳花托着三颗红心,三颗红心上写着三个黄“忠”字。每天早、晚各一次,他们在这里集合,立正,手捧红宝书(紧贴心脏部位),面对黄“忠”字,齐声大喊:“敬祝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连喊三遍毕,再三遍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然后唱语录歌,朗诵语录,学“毛选”。今天该做什么,从“毛选”寻找答案,也就是向毛主席请示。这个仪式的名称,就叫“早请示”。
下来“抓革命、促生产”,办案的办案,消毒的消毒,事务繁忙。敦煌的宗教文化,是毒害人民的鸦片,留着就得消毒。消毒就是革命,也是生产。做好消毒工作,就是对“九大”的献礼。大家把许多纤维板裁成报纸般大小,钉上边框漆成红色,再用黄漆宋体字写上毛主席语录,挂到洞子门上进行消毒。洞窟数百,工作量极大。
语录不是从语录本抄的,是直接从“毛选”里找的,有针对性。比方针对二五四窟的萨朵那饲虎图,选了“要学景阳冈上的武松”那段话;针对二八五窟五百强盗成佛图,选了“看看他的过去就可以知道他的现在”那段话。为要选得合适,他们反复读“毛选”,反复讨论。为确定哪一条更适合哪一个洞,有时吵得面红耳赤,务必让将来的参观者进洞之前,先打个有效的防疫针。
我去扫洞子,看到洞门上这种做工精细的语录牌慢慢增加,很佩服他们的细心和耐心。当然重复之处,牵强附会之处,甚至牛头不对马嘴之处,也还是很多,这不能怪他们,壁画丰富,能够做到这样,已极难能可贵了。
六
所里的日常工作,还有一项“备战”。这项工作我们有份,挖防空洞的事全是我们的。他们每天下午进行民兵操练,也很紧张。下班前还要到会议室,向毛主席像汇报一天的工作。这项仪式,叫“晚汇报”。“晚汇报”的程序和“早请示”相同,只是学“毛选”一项,改为交流学习心得。早上学的,用了一天,有什么提高?遇到什么问题?发现了什么敌情?哪些事没做好,要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些节目做完,往往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我们牛鬼蛇神们早已做过请罪仪式,吃过饭,准备晚上的政治学习了。
那年冬天,进山开荒回来,我除了扫洞子,还得给所里的伙房备水。每天清早,挑着水桶,带着镐、锨、铁钎,到树林外的冰河上破冰取水。当冰河和它对面的雪山,依次从黎明前的蓝色变为紫罗兰色再变为银红色的时候,我就把伙房的水池子挑满了。胡子眉毛和帽檐子上结满冰花,浑身上下热气腾腾直冒汗。坐在炉子跟前烤一阵子,锁上门,把钥匙送还管理员,才进洞去。管理员在会议室参加早请示。门窗紧闭的会议室里炉火通红,热雾蒸腾,满屋子人挤人,一片朦胧。我一敲开门,就爆炸出一团团炎热酸臭、饱含人气煤气香烟气和强烈油漆味的云团,浓得化不开,像固体一样。每次,当门又关上时,我都要一下子跳开,心里想:幸亏我不是革命群众。
本文选自《寻找家园》,高尔泰/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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