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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容:我们只举行过一次婚礼

沈容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我们只举行过一次婚礼

© 沈容/文

沈容和李普


  这个题目忒奇怪,婚礼哪有几次的?我在文革受审查,就因为为什么举行“两次婚礼”的问题说不清,查来查去,拖了很久,弄得我自己也糊涂起来。
  在我们中国,欧风东渐之后,确曾有过两次婚礼的事,一次西方宗教式的,一次中国宗法式的;或者一次新式的,一次旧式的。但这样的事早已成为历史,何况这在我,是个重大政治问题呢。说起来也有趣,请让我慢慢道来。
  我们是在1945年10月26日结婚的。到今年整整50年,今年的此日是我们的金婚纪念日。
  我们在重庆新华日报结婚,婚礼简单隆重,既十分正规又非常热闹。
  那时李普在新华日报社工作,我在中央大学读书。日本刚投降,我父亲就随钱大钧到上海接收去了。钱大钧当市长,我父亲是他的亲信,当了市政府的人事处长。他原先是国民党军委后勤部特别党部书记长,挂了个少将头衔。不久,我母亲带领全家去上海。我留在重庆,理由是学校还要上课。实际上我没有上课,而是准备调到新华日报,并且同李普结婚。
  这些我们都向组织汇报过。李普还喜孜孜地把这事告诉了周恩来,说:“鬍公,我要结婚了。”(李普说,那时对周鬍公,乐意说心里话,什么都敢说。一则自己年轻幼稚,二则周有这个长处,让我们在他面前无拘无束)周说:“好啊,恭喜你,对方是谁呢?”这就说到了我和我的父亲。周问我们打算怎么办,李普说结了婚再告诉他。周说:“这样做不好。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女儿的大事,一定要先通知。而且,婚礼要办得隆重、正式、合法。”他说要让做父母的放心;国民党宣传共产党共产共妻,对待像我这样的家庭,就得让他们无可挑剔。他的主意是三点:
  第一,先写信通知我家里。
  第二,在报上登结婚启事,登大公报,将报纸寄回家。
  第三,请沈老证婚。沈钧儒老人是大律师。
  这几条都照办了。10月26日那天,报社食堂各桌都加了菜,备了酒,饭后还举行了舞会。第二天,我们在中苏文化协会宴请证婚人沈钧儒,由胡绳、吴全衡夫妇和中苏文协负责人张展作陪。沈老是著名的大律师,在抗战建国的政治舞台上德高望重。结婚启事中写明了请他证婚,这就再“正式”再“合法”不过了。后来才知道,他还是我的本家前辈,我要叫他公公。在我们结婚这件事上,他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特别是帮了我父亲很大的忙。
  尽管我们的结婚正式又合法,但对我父亲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而且很可能给他带来危险。他是国民党的一个不太小的官员,他的女儿竟是共产党(一般人认为凡是新华日报的人当然都是共产党员),并且还和一个共产党员结了婚。这对他的前途影响太大了!因此他先不声张,托了他的一位老朋友到新华日报找我,带给我一件很时髦的海勃绒大衣,企图劝说我回头。这人曾在我家住过很长时间,和我也很熟。他对我说,他受我父亲之托来看我,说父亲最喜欢的是我,劝我慎重考虑,回家去;说我这个举动,是给我父亲的“一个沉重的打击”,这几个字他是用英文讲的,他和父亲是圣约翰的同学,英文水平很高。我告诉他,我不回家,人生走什么道路是各人自己的选择。他问我生活得怎样,我说很好。他再无话可说,把大衣留下就走了。后来父亲告诉我,他那位朋友的答复是四个字:“无可挽回”。我确实给我父亲出了一道很棘手的难题,有关我的事他只好暂时秘而不宣。为什么又会有第二次婚礼的问题呢?这说来又话长了。
  我在新华日报不久就调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外事组当翻译,之后又调到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中共代表团。1946年4月间,由于我已经怀孕,而新华日报要在上海出报,于是我又调到上海。那时李普作为新华日报的特派员,正在山东解放区采访。开始,我住在上海外滩老西门新华日报租的房子里。后来我病了,总编辑潘梓年叫我搬到他那里去,我们都叫他潘老总。他租了一层公寓房,那里有一个女工做饭,生活上有人照顾。我和潘老总每天在一起吃饭、聊天。有一天,他对我说:“你父亲在市政府当人事处长,我们出报,这个关系将来可能有用,你能不能回去看看?”我说:“我现在不了解家里的情况。”于是我们研究了如果回去会怎样,结论是应该先回去看看,争取和家庭搞好关系,情况如何及时向潘老总汇报。应该说,我是奉命回家的,没想到后来审查我历史时会成为大问题。
  我根本不知道家住在哪里,只好到市政府去找。我穿的是一件蓝布大褂,没有任何装饰,总之,在上海人眼里,是够土的。传达室的人对我看了一眼说:“干什么?”我说明要找某人,那人头都不抬说:不行,现在不会客。我说,我有急事找他。那人很不耐烦地连连说不行。没有办法,我只好说,我是他的女儿。那人愣了,态度也变了,马上打电话进去。我父亲见到我也十分吃惊,匆匆把他办公室的事交代了一下,就把我带回家。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女的,烫了头发,穿着一件花旗袍,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进屋以后,父亲叫她给我准备一份盥洗用具,然后告诉我她是新来的女仆。母亲正在杭州看望外祖父母,父亲说马上通知她回来。接着,我妹妹的奶妈,我叫她妹妹妈妈的从楼上下来了,她在我家已经二十来年。见到她,我才有了一些重庆那个家的感觉。上海的家是接收一个德国人的花园洋房,和重庆那个家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父亲和妹妹妈妈带我看了楼上楼下的房间。我知道,我的回家对父亲来讲又太突然了,又一次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和我一样都要考虑如何开始谈话。他先问李普的情况,我告诉他还没到上海。关于我,我只说在新华日报。晚饭后,我要走了。父亲说怎么马上就走呢?总要在家里住住,至少要等母亲回来。我说,我在外面住要请假,于是我给潘老总打了电话。潘老总同意我住在家里,我说我明天去见他。
  第二天,父亲上班去了,我回到潘老总那里详细向他汇报了回家的细节。潘老总认为这个开头很好,没有闹翻,就有可能搞好。同时,认为我应该住在家里,等报纸出版时再说。这样,我又奉命回家住。而后来,这又成了说不清的问题。
  当我再回家时,母亲已经回上海了。她见了我又哭又笑。她觉得我的穿着太不成话,马上找来位裁缝师傅,给我量尺寸,做衣服。她拿出好几块料子,要求裁缝师傅赶赶工,尽快做好,接着便带我去烫头发。在上海,有钱,什么都能办。很快,我被重新包装过,完全变了样,立即成为可以出入于这个家庭的大小姐了。这些我也向潘老总汇报过,潘老总认为既住家里,就应该这样。
  终于,父亲和我谈到正题了。他说:“你们已经结婚,但是亲戚朋友还不知道,而你又有妊在身,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在亲朋面前如何交代?”这是他最着急的问题,也是我着急的事。本来我可以回报社,但是,这时从重庆新华日报来沪的人陆续到达,老西门的房子已有人满之患。一间房,当中拉一块布帘,就住两家。潘老总那里当然也住满了。他那时忙于出报的事,也没时间听我汇报了,就叫我住在家里等着,搞好和家庭的关系。最糟的是李普还没回来。这一阵我真是度日如年。我本来是正经八百结婚的,有新华日报工作人员的身份,现在却要装作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住在家里,而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在孩子们当中,父亲最喜欢我,我是他的骄傲。我回家以后,每有社交活动,他一定带我去,但是我一天天不便再出去了。
  父亲曾和我商量:是否等李普一回来我和李普马上去美国,将来就说我们是在美国结婚的,我们可以在美国上学。可能他还有一层用意,不好明说,就是如果我们去了美国,是不是共产党,就同他无关了。我说我不去美国,李普一定也不肯去。他说,那就只有再举行一次婚礼了。我说等李普回来后再说。这是两个人的事,必须等李普回来。看来那时我父亲考虑得更多的是如何在亲友面前交代,而不是这个政治性问题。这两个问题当然是有联系的,但当时国共两党正在谈判,还没有破裂,和平似乎还有希望,父亲还没那么着急;或者,他想的是先过了亲友这一关再说。
  李普回来了,我们都不同意去美国,那就只好再举行一次婚礼了。我记得李普曾经帮忙写结婚证书,写请帖,这当然也请示过组织。证婚人自然还是沈钧儒。凑巧,沈老也已经回到上海。
  幸好,父亲自己去找了沈老,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沈老连连说不妥。他说:他已经以律师的身份在重庆证婚,证明这件婚姻是合法的;现在再举行一次婚礼,那就无疑是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合法了。怎么办呢?沈老想了个办法:请一次客,宣布我们已经结婚,沈老愿意出席说明他当时是证婚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看来我父亲相当满意,他说:“原来他也是我们这个沈家的,还比我长一辈。”
  演这场戏不容易,在什么地方请客,请什么人等等,都是很费斟酌的事。现在回想,我父亲用了很多脑筋,精心策划,真是难为他了。在上海的亲戚,有很多我不知道,或知道而没见过面;至于他的朋友,我更知之甚少所以,也只能由他去办。
  我母亲则忙于为我设计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这类事。我是家里的大女儿,她把这次请客看得很隆重,是当做出嫁大女儿那样正规大喜事来办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在哪里请客,请了多少人,我实在不清楚。我和李普去接沈老,我们故意迟到几分钟,避免同客人们周旋。等我们一到,客人早已到齐。沈老就座,父亲马上宣布宴会开始。他善于辞令,说我是学外国文学的,李普是学历史的,文史一家,天作之合;日寇投降,万象更新,所以由家叔沈钧儒大律师证婚,在重庆结婚了。然后沈老讲话,他简单说了一两句我们结婚的事,接着发表了一篇政治演说,主旨是努力避免内战,各党各派团结一致,建设民主的新中国大有希望。
  宴会的第二天,母亲就送我和李普到杭州我外婆家,我快要生孩子了。
  这件事,在审查我的时候,成了我们举行的第二次婚礼,而且成为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老说我们举行过两次婚礼,说多了,我也给搞糊涂了,也跟着说第一次婚礼、第二次婚礼。
  这“第二次婚礼”,到的人很多,是哪些人,我能说出来的很有限。
  幸好,我母亲的记忆力特好,到场的客人差不多一个不拉地都记得。对每一个赴宴的人,凡是找得到的,专案组都作了调查。
  为什么如此严重呢?后来我才知道,是宴请的地方太可疑。是在励志社,那是国民党三青团的一个机构,很可能还跟军统特务有关系。而我恰恰对这个关键之点说不清楚,我根本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更显得见不得人,更显得我是在回避要害了。专案组花大力气查清了这个问题,我想我是应当感谢他们的。
  既已查清,在我们金婚纪念之际,我再次声明:我们只举行过一次婚礼。
  顺便再讲讲:李普由于我家庭的关系,长期背着黑锅,1957年被调出中央宣传部。一直到我的问题弄清楚了,他的问题才随之清楚了。因此有朋友开玩笑,说我们是那场“大革命”的得益者。这倒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本文选自《我们只举行过一次婚礼》,李普,沈容/著,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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