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赵园:我在文革中的阅读

赵园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我在文革中的阅读

© 赵园/文


  我在文革中的书单并无可观。运动初期在北大,耽读的是毛主席未公开发表的文字、红卫兵小报与各种非正式的印刷品。一个诗人说,一九七〇年初冬是一个令北京青年难忘的早春,“皮书”于此时在他们中流传。这个初冬我已在乡下,手边可读的,只是带下乡的《辞海》的文学艺术分册。读词条,亦望梅止渴的意思。两年后,京城的“地下”读书活动热度未减,我其时正在中原省城的一所中学当孩子王。即使无缘于任何沙龙、读书会,与流行的读书活动仍有交集,即如读柯切托夫,读《多雪的冬天》等其他苏联当代小说,读政治类的哈尔伯斯坦的《出类拔萃之辈》及上文提到过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只是不知有“皮书”一名而已。因此我的阅读绝不另类,也很少能体会“地下阅读”的隐秘快感。此外所读,还有当局开出的马列的六本书。尽管缺乏将马列主义作为体系把握的能力,那些书仍然滋养了我,培养了对于理论的兴趣,尽管并不具备相应的能力。读马列原著及有数的几种政治类书,不曾诱发我对于现实的批判性思考。我属于“后觉”的一类。至于读到“内部书”,也不记得有特殊渠道,多半得之于父亲所在大学的图书馆吧。一些年后探访“明清之际”,惊讶于王夫之僻处湖南,何以思路时与东南人士相接。你不能不感慨于所谓的“风气”,尽管“风气”也者,并无踪迹可寻。那期间也曾有过“圈子”,却更是因所在中学的内斗,与读书无关。事后看去,没有一种氛围(小气候),没有几个同好切磋商兑,思考之难以入深,是自然的。文革期间,我始终没有这样的遇合。但文学阅读似乎并不需要这类条件。独自品赏,沉溺,或许是更理想的状态。你的阅读感受无须与人分享。即使到了后来做学术,我也仍然没有与人讨论、交流的习惯。读书仍然是我自己的事。
  上述阅读看似随意,却各有对于我个人的意义。未公开发表的毛的文稿、讲话记录稿(郑州会议、成都会议、南宁会议等等),样式仿“毛选”,也有四卷,由北大出版社印刷,并非稀缺资源,当时在校的学生几乎人手一套。读那“四卷雄文”,我竟有一朝开悟的夸张感觉:关于当代的中国政治。甚至自以为领悟了辩证法的要义。“唯物论”或包含了宿命论,“辩证法”却可能有“解放”意义。毛对于“辩证法”的通俗演绎将我迷住了。令人着迷的,是关于事物变化的富于想象力的描述。这自然也基于我自己对于变化的隐秘的期待,希望自己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社会的变动,以及自己命运的改变。但更具体的心得,也仍难以记起。
  文革中大量未经审查的印刷品,毛的讲话外,其他揭秘当代史重大事件、揭秘党内斗争、揭秘国际共运者,均不难读到。阅读中时有心神的悸动。无序、失控造成的空隙,大得可以漏掉吞舟之鱼。对当时的知识人,那何尝不也是“启蒙”:由对当代政治、当代史的蒙昧状态中走出。
  文革前期出版业瘫痪,油印或铅印的红卫兵小报,是其时最流行的读物。尽管未被任何一个“革命群众组织”接纳,“红卫兵运动”结束前的我,却保持了对于运动的紧张关注,所读中央文件、中央领导讲活,大字报、各地红卫兵小报,油印、铅印的“非正式出版物”或不逊于他人。这种阅读花费了我相当多的时间。至今对文革的了解,仍赖有当年如上的阅读经历,因而不以之为精力的空耗。与某些地区的相关之感,正由那种阅读培养;一些当时耳熟能详的文革人物,至今仍不陌生。尽管那或许正是有先见之明的年轻人系统地读日后“有用”的书甚至学外语的时候。稍有点特别的是,当时的我,手中却又常有一本冯至的《杜甫诗选》,聊慰游荡在“群众组织”外的落寞。还曾耽读屈原,《离骚》大半能背诵。只是到了后来,不免付诸逝水罢了。
  文革期间我的阅读,刻印最深的,仍然是运动初期的读鲁迅,与任教中学期间的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读鲁迅在当时无异于拯救,将几近崩溃的我,由内外世界的扰攘中救出,有一种脱出茧缚的开豁。缓解了自己的痛苦,换了一副眼光也换了一种心情面对世界,真切地感觉到了思想的成长,自信也由此恢复。倘若全不切身,又无关时事,绝不会读得那样如醉如痴。有人提到所谓的“关键之书”。如果说有于我来说的“关键之书”,那只能是鲁迅。其“关键性”系于特定个人,还因了特殊的时间点。在那一刻与之遭遇,犹如宿命。最终,你被那本书改变了。也有可能是,你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等待被一朝唤醒。若没有这机缘,那种潜在的可能性或许终你的一生都在沉睡。可惜的是,我没有洪子诚、吴亮的那种能力,难以将“鲁迅之于我”在半个世纪后呈现出来。
  把《战争与和平》留到文革后期才读,或也因其部头之大。但那确实是读这部书的最佳时机。那时的我还是“文学青年”,不但极其易感,且易于耽溺,即如陷在小说营造的氛围或我自己酿造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并非每种阅读都有可供回想的故事;但确有吴亮所说的那种个人的瞬间,令你经久难忘。由大学的图书馆得到书籍,亦一种“知识权力”,是许多人不敢想的。到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年高招、研究生招考,他们有可能先已“输在了起跑线上”。也因此我不敢轻狂,同时相信那些未被机会眷顾者中,定有更优秀的人才。
  黄子平提到七十年代“开了几个口子”,你可以“冠冕堂皇地”读某些书(《喜欢阅读》)。这“口子”在我,就有利用“评法批儒”读古籍。但也就在那期间,读李贽败坏了胃口,以至几十年后涉足晚明,也无意再碰这么有趣的人物。除了本有宿缘的屈原、杜甫,文革期间我并没有更多地接触中国古籍,这使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进入“明清之际”,首先遇到的,就有句读方面的障碍。
  写过一篇关于文革后期的短文,《闲散的日子》,我所谓“闲散”,指的是“无目标状态”。《民间书信》中一九七二年的某封信,提到周围的同学当小徒工而刻苦学习,“早上学英文,晚上学古文,然后看些杂七杂八的什么书”,对其人生似已有设计至少是预期而我没有。只是觉得,“当着生活陷于停滞,全无远景,它忽而变得单纯了。我还记得在乡下的那间借住的农舍里,白天干完了活,夜间在灯下绣风景时,那极淡然极悠远的心境。那是在其前其后都不能体验的”(《闲散的日子》)。至于在那所中学任教时,“夜读,实在是愉快的。一灯独坐,如在世外。我的那个班,学校的那些派都顿时远去”(《陋室》)。“无目标状态”下的,或也是较为“纯粹”的阅读。而这种阅读在成为“专业读者”之后,不能不令人怀念。较之其后的世代,文革中阅读的专注,才值得特别谈论。当时的我,也有紧张的思考;思考的是什么,已不能记起。肯定与风气不接,是孤独的个人凝思。或许思考什么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无目标而又耽于思考。这种耽于思考的状态,即延伸到我的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自一九七〇年春离开北大到了河南农村,即与京城失却了联系。即使文革后期,也极少由寂静中捕捉到来自京沪“地下”的信息。其时北京与外地风气差异之大,由当今的信息时代已难以想象。你甚至也并不知晓自己居住的城市还有其他读书人的圈层。其实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当下青少年活动的场域,对于我或无异于异国,尽管资讯之发达,已非文革中所能梦见。

  本文节选自赵园教授长文《非常年代的阅读》,原载《书城》2016年第3、4期。

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

〇 丁大正:少年拾忆三章

〇 郭逸萍:母亲移民大半生

〇 尤泽勇:广居

〇 张月:那家少奶奶

〇 金诗伯:牛鬼蛇神

〇 孙庆:我的插队生涯

〇 晓晓:八十六天追忆

〇 彩霞:军营生活的回忆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信箱
chings@aliyun.com

识码关注本号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