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晓晓:八十六天追忆

晓晓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八十六天追忆

© 晓晓/文


  故事发生在1968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也和全国一样遭受着十年浩劫……

  那一年夏,从北京站开出一列火车,车上的乘客全是新疆一派观点的群众。乘车前,这些人在北京某接待站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有“问题”的暂时留下,其余大多数乘此列车返回新疆。
  车至安阳,上来一队解放军,换下了河北军区的战士。新上来的解放军一节车厢一位,一上车就走到车厢中间,立正、敬礼,大声朗读《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后自我介绍:“现在车到安阳,由我们河南军区的战士为大家服务……”小战士操着家乡口音,声音宏亮。介绍后开始倒水、拖地。车上的人都来自新疆各地,从十几岁的红卫兵到五六十岁的干部、职工,还有农民。大家互不相识,组成了一个临时集体。每节车厢选出了自己的正、副组长,协助解放军保证安全运行。
  夜深了,我睡不着,心里总想着到了新疆如何,又要见到老战友了……听说新疆打得厉害,“五四”指示后,某农场的一派群众在路上遭到伏击,四人遇难。五家渠一派打另一派,红卫兵小将早就撤出了学校大楼。石河子惨遭不幸,南北疆武斗遍地开花。在厂的全部写了“倒戈”声明,十四个“铁杆分子”躲在某大学,其中五位老同志,他们认为的历史、现行反革命上了“通缉令”,或被开除出厂。车上的人都睡了,我心里忐忑不安。
  清晨,火车进入孟源,陕西军区的解放军以同样方式接替了河南小兵,又是倒水、又是唱歌,车厢里一片“抬头仰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红卫兵战歌歌声嘹亮,各组的组长带头学习毛主席语录。
  在接待站北京军区的战士组织大家学习。一些北京中学生见我是北京知青,主动与我搭腔问怎么去的新疆。他们对65年报名支边去新疆很感兴趣,好像预感到了不久他们这些在接待站按指示和解放军一起给我们办班的中学生也将走上山下乡的道路。
  火车的伙食很不错,也不要钱,各组组长负责分发饭,组织学习。每到一站都有乘客想上车,当看到这列火车和其它列车不同的是到站不见人下车,才知道这是一趟从北京开出的直抵新疆的专列。
  火车从宝鸡进山、钻洞到葡萄园小站换上了甘肃军区的解放军。
  火车在河西走廊上行驶,天黑前,即将到疏勒河,各位组长对所有来自新疆各方面的群众说:“前面是疏勒河,是新疆的境地,我们要欢迎新疆军区的解放军‘换防’。”当看见新疆军区的解放军举着毛主席像走上车时,一片热烈掌声,“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一进新疆,车上肃静了。
  车轮响着,终点站乌鲁木齐越来越近了。不管是凶是吉就要见到战友了。正想着,组长要求每人报一下名,即姓名、单位……据说北京方面要求保证这趟列车的安全。我如实报了,在梦想着和战友见面,其实一切意想不到的就要出现了。

  一下火车,大卡车就把我们拉走了,沿过境公路顺妖魔山就没进市区,一直向西,拉到了山坡对面路边的公路房子前,这就是兵团某农场煤矿。
  下了车让排队蹲下,我算了算有五十多人。原来火车上凡如实填报兵团单位的全拉到了这里。突然一位三四十岁的妇女站了起来和正要训话的戴眼镜、着中山服的领导嚷了起来,这位领导马上制止。周围看热闹的有男有女,有的怒斥、有的嘲笑,领导正题还没开场,就向大家说:“这位妇女就是从这里跑掉的,不好好生产,到北京告状……”没说完就被看热闹的群众的声音打断。这位领导示意大家安静,就谈起受兵团的委托暂时接受从北京来的你们……接着又说:“你们住在这里,要在这里干活,两人一组,每人打土块二百。”
  第二天,又来一拨,有几个某师的在北京接待站见到的熟人,我急忙问起了小刘的情况,他们说:“小刘初生牛犊,在沿途被抓走了。”原因是在火车上看《一千零一夜》,有人要没收他的书并告发他,他想你不让我看,你也别想看!顺手将书丢在行进的车外。没想到下一站,车一停就上来几个戴柳条帽的搜人,小刘就被带走了。
  小刘是北京知青,1965年10月13日赴疆也有区政府发的上山下乡光荣证。在接待站小刘很有口才,一看就知道是个风云人物。
  两拨人到齐了,都被安置在一排土房里,房里全是麦草,晚上就睡在麦草上。
  白天都要打土块,我的搭档跟我一样不会打,累了一天两人打了不到一百块。
  随着第二拨人的到来,几天后,上级来了几位知识分子模样的办事员,询问了每一个人,告诉我不久就会回厂,可马上又听到农六师的不让走。我看到其他师的弟兄们排着队离开了这里。其中一位上海知识分子模样的带头讲了几句,他说上级的作法是对的,让大家尽快回去抓革命、促生产,并带领大家高呼三声:“毛主席万岁!”
  都走了,剩下了一天津女知青,五位哥儿们和我。大队人马一走,女知青坐不住了,决定逃跑,她说:“我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会把我打死”。因为这位女知青是朝鲜族,亲属全在南朝鲜,当天晚上就有人找她单独谈了话。第二天下工后她和大家道了别,提着包沿小路朝一二公里外的部队营房走去。晚上看护我们的持枪人得到她“走”的消息,加强了警戒。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上工,怎么办?大家也决定逃跑,现在就跑。说罢,其中一位上海人拎着包就走了,另几个也跟着走,我也拎着包随着他们的影走了。没离开多远就见我们住的土房对面公路边蹲着的一个人飞快跑去报信,不一会儿就见骑出几匹马飞快地向公路追了出去。
  ……不管那么多,大家全到了部队营地。部队同志对他们的作法非常气愤,又无奈,因为营地离煤矿太近,煤矿职工经常到营地小卖部买东西,混熟了,根据这种情况一军官说:“你们不能在这久呆,顺路翻山到乌鲁木齐……”正说着,一战士跑进来说:“你们快走,他们来了!”我们急得连东西都没顾上拿,就一个个的从营房后门跑了。
  我们各跑各的,我和一天津人跑在最后,前面一片片庄稼地,这是某农场的一个连队。跑出庄稼地是一大片带有树林子的沟壑,下沟壑,跑出树林子是一座高山。我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了山顶,听到了几声枪响,隐约见跑过的山下树林子里几个持枪人正对我举着枪,我急了,不顾这一切,只能朝正前方奔,从山顶上又跑到山下,不如说是滚到山下。因为上山连爬带蹬,下山索性坐在山坡上向下滑,衣服、腿上挂满了干枯树枝的刺儿,我就一直屁股不离坡地滑到山下。这时持枪人跑到了山顶,他们追得也快,到山下一看,又迎面一座山,就又向上爬。当我终于爬上山顶,枪声又响了,而且不止一个方向,我知道被包围了,心想还有多少座山?天快黑了,求生的欲望让我不加思索地又从山上跑到山下,这时我已处在真正的包围中。我知道不仅追击我的有持枪人,而且惊动了某农场的连队,他们也来助追。这时看到那位天津人不知怎么也被包围了,在一个山坡的丛林里藏着半身,而且伸出右手向我示意,我看到此时此景真是无奈,心想可能我是第一个被抓回的,就向他点了点头,举起了双手,告诉四面山上包围我的人们:“我不跑了。”

  那天津人也和我一起被抓了。押解我们的不是持枪人而是农民。我们在前面走,后面的人喝斥着。一个老农,我一看满脸怒向,但并不可怕,因为我看惯了受苦受难的穷苦的农民。我就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用铁锨抵着我的后面,我走慢了,还用铁锨打我的屁股。我这个标准的北京学生模样的知青,他可能都没见过,就忍心把我追击到手,而且严厉的像完成了什么光荣任务,我想,我被他这样押解,真是给了他一次立功的机会。夜幕降临前,他看清了我的模样,不那么怒视了。我不会再跑,更不可能反抗,就这样在他用铁锨的押送下,把我们交给了持枪人。
  持枪人一直送我们到了可能是他们的“司令部”。一进屋,前后站四个人,端着枪,枪头对着我们。一位A排长,河北人,转业兵,运动后期判了重刑,因为他打人成性,命案在身。这次又对我们施用暴行。只见他腰间别两把盒子枪,一声不吭看了我们一眼就左右开弓先向天津人的脸上打去,脸打的差不多了,突然天津人被后面持枪人就是一枪托子,一下打翻在地。他又一手抓起,前面的持枪者又是正面打来,天津人刚被打翻,我就被迎面来的一顿不知来自何方的拳头打晕了头,扑通一声也同样遭到了持枪人的拳击脚踹。当我再被提起来时,看到右前方还有一个观战的长得挺精神的小伙,他操着北京口音说:“别跑了,都是北京人……”这是位北京的转业兵,他还给我松了松绑,在“司令部”问完了逃跑的经过,持枪人又把我们押回住的土房。
  当我和天津人再次出现在“司令部”时,吓了我一跳,一起跑的另一个正跪在地上,整个被打得变了形。持枪者将我们也按倒跪地,让我们重复交代逃跑的经历。等我们再回到土房,第三次带到“司令部”,看到最后被马队抓回的两位逃跑者同样经历了残忍的皮肉之苦。
  这样自朝鲜族女知青逃走,我们策划的这次逃跑只有那上海人蹲在庄稼地一夜没被发现,其余全被抓了回来。并且让我们全部下了煤井,真正体验了煤矿工人的惨相。在人推手刨将几十米、上百米深的巷道下的煤运到地面。还见识了一位煤井下的四川工人被炸死的情况,在总结事故原因时,一位瘦脸副厂长说这个工人上班睡觉、是地主出身。
  经过了这一串的逃跑、审讯、下煤井……过了几天,某农场来了一辆拖拉机,将他们全部五花大绑捆了回去。

  9月5日自治区革委会成立了。
  我厂的北京、天津知青冲破阻力看我来了,我干活没见到他们,是一位B排长转告了他们的问候,送来了二十元钱和一些食物。
  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铺着麦草的土房里,天已经凉了。
  因为是煤矿,煤可以随便烧。晚上脱光衣服在烧得暖烘烘的土房里洗澡,持枪人巡视,推门见我光着屁股开玩笑说:“小鬼火力壮,别冻着。”是啊,我是在这里过的二十岁生日,而且自从出现了井下死人的事,我就开始申请不下井。虽然在这之前我厂来人把我交给了他们,让我在这里改造,但他们也意识到我毕竟不是他们的人,不能让我在这里出事,就没再让我下井,而让我跟一位刑满人员修大门。
  国庆节快到了,一天我正在干活,他们一位指导员问我会不会画毛主席像,我说画过,“那你画一张看看”。我就在他的办公室里用炭精笔画了一幅非常好的毛主席像。又让我为矿大门写标牌。这时我想起来那天逃跑所有东西都放在那部队营地,就让一位持枪人随我取回包,拿出了绘画工具,为煤矿书写了漂亮的印刷体厂牌,又写了许多装饰用的文革时期标语。这个矿很会发挥职工、刑满人员的积极性,都参与了迎国庆和庆祝厂革委会成立的活动。
  煤矿革委会成立了,9比1,只有一名另一派代表作为反戈的典型吸收进革委会。在这之前,这个矿另一派一号勤务员回来了,当时没事,可没几天就见垂头丧气被打的不成样子。
  几天后,我厂的北京、天津知青又来了,他们说:“都在呼吁放我回厂,不要把我的事放在我厂革委会成立后。”并告知,我厂在外的战友还在坚守,只要他们坚持住,就可能在成立的革委会占有更多的席位。
  他们走了,我上山打炮眼、下地割苜蓿、扛麻袋、垒猪圈,经常在打炮眼时看着远处的乌鲁木齐。

  一天,我正在山上打炮眼,忽见煤矿内驰出一辆吉普车,车内向我招手,一直向乌鲁木齐驰去。
  车内是两名战友,一个月前他们也是乘着吉普车由乌鲁木齐驰来。他们这一走,我知道将有一场难以想像的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是石河子的,一个湖北人,一个扬州人。五四指示后,他们都被抓了,残酷的对立面白天审问、拷打,晚上将他们关在鸡窝内,一关就是几个月。他们就是这样带着对方自制的手铐蜷曲在窝内,由亲属送吃、送喝、传消息。他们实在受不了屈打成招,编了一个什么“组织”,才从鸡窝内放出来,然而他们并没有获得自由,而是继续受折磨。他们商议逃跑,在后面追击下跑到了乌鲁木齐。追的人围住了他们待的上级单位,伺机再把他们抓回去。无奈他们向上级说:“你们可以再把我们抓起来,关起来,只要有饭吃就行,但不能交给他们。”上级就用吉普车把他们送到了煤矿。
  他们与我认识了,讲了他们的经历。我钦佩他们而又觉得他们的后果不堪设想。每天我们一起干活,晚上除了谈经历,还谈历史、谈音乐。扬州人乐天派,很大方。我和他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他吹一手好笛子,拉一手好二胡。他谈起了刘天华,谈起了阿炳,美丽的瘦西湖和北京的颐和园。我在煤矿被关的时日最快乐的就是和他在一起。然而他们走了,我知道肯定是他们单位把他们要了回去,比逃出来前更为悲惨的事等着他们……
  石河子事件平反后,我向从石河子来的北京知青问他们的情况,然而石河子可能“太大”,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现在想来,当时我盼望回乌鲁木齐,可是他们却怕回乌鲁木齐。
  山那边就是乌鲁木齐。有一次,我随着煤矿的马车去拉货,到了老满城边上,只要我一转弯就可以脱离险境自由地走在街上,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在煤矿的日子里,全矿职工、家属全认识了我,我知道这里的情况,这里的头头也假投降。有时在井下共推一辆煤车,共同“接受”改造。带我拉货的把式也是彼此信任,不能因为我跑了给他们添麻烦。而且所谓持枪者,这些出身好的和那位指导员也不把我当外人。他们也估计我不会跑,我跑也没多大意义,就等着哪一天让我回去,堂堂正正地回厂。
  这一天终于来了,还是那位告诉我厂知青第一次来看我的B排长,告诉我让我收拾一下准备回厂。
  这时土房早已不是我一个人住了。一直不断有人成为新伙伴,有群众组织的,有所谓历史问题的……同屋听说我要回去了,为我高兴。我反而表现得很镇静,大家又猜是不是又走不成了。毕竟我关了这么长时间,对这里的人包括刑满就业人员和新关进来的人,彼此都有了感情。刑满人员干活也比赛,也一直关心“外面”的事。“外面”是什么,对于我就是山那边。
  第二天,我怀着几分恋恋不舍的心情与大家道别,扛着由厂来人时送来的让我改造的行李,随B排长这个脸上长着几粒麻子的转业兵,乘上了进城的卡车。车上,B排长嘱咐:“你们厂来了新教导员,回去一定好好工作,别再跟着闹了。”我一直想的是厂、是战友、是同志,是那个厂不知怎么样了。
  大卡车先开到某地。下车,穿过小巷一转弯就到了政教室,见到了新来的教导员。正当教导员让我坐下谈话时,B排长向进屋的一位他认识的厂里人大声关切地问:“××在哪里?”
  我一下被他的一问怔住了,B排长念念不忘××这个打人凶手,我恨死了××。这一问打消了我的一切,使我又回到了让我无端被关的仇恨中。这一天是11月18日,算了算,正好把我关了八十六天。

后记

  不久,我厂革委会成立了。
  不久,包括被关八十六天,一共给我补发了三次工资。我还去了一次煤矿,让我画毛主席像的那位指导员亲自开证明证实我在这里的情况。
  不久,四人帮被粉碎了。这个煤矿,我厂、包括兵团所有不白之冤都得到纠正、平反。
  1986年我调回了北京。
  2002年我虽不情愿,但还是认真写了这篇“八十六天追忆”。

  本文选自《天山脚下的北京知青》(内部交流)。

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

〇 彩霞:军营生活的回忆

〇 苏斐:怀念父亲

〇 王小平:弟弟王小波.下篇

〇 王小平:弟弟王小波.上篇

〇 雪蓓:外婆啊,外婆

〇 秋丽:我的花儿般的姐妹呵

〇 邓乃刚:我在大哈达的灰色岁月

〇 吕大渝:女十二中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信箱
chings@aliyun.com

识码关注本号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