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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乃刚:我在大哈达的灰色岁月

邓乃刚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我在大哈达的灰色岁月

© 邓乃刚/文


  大哈达是座落在乌盟后山的一个小山村,小得全村只有80多口人,旗县一级的地图上也休想找得到它。1966年7月到1971年11月,也就是我19岁到24岁这5年多,在这里留下了我灰色的岁月。

  1965年7月,我提前一年中师毕业,在乌盟后山一个叫大滩公社的中心小学干了一年以后,因为得罪了学区主任,加之家父有历史问题,便把我下放到距公社40里以外的大哈达小学。这原是只有一个老师的民办小学,我来了以后就成了“二人台”,因为我是公办老师,便美其名日“民办公住”,还冠冕堂皇地称之为“新生事物”。
  那天,是学区一位姓冯的老师用自行车把我驮去的,在他那辆加重“永久”牌的“二等车”上,颠簸了3个多钟头,才来到大哈达。这时,村里唯一的民办老师老李早就带着一帮娃娃守候在村口,他们提着暖水瓶端着热茶,就像电影里“迎接亲人解放军”似的。这使我在浑身温暖之余,多少觉得李老师太认真。
  我的行李和办公桌随后给捎来了。学区主任分配给我的办公桌,就是他家那只快散了架的旧柜橱,那也是公家的财产,已让他使得油漆脱落,到处沾满油泥,一摸一手污渍。学区并不是没有像样的办公桌,分明是在欺负我。晚上放学以后,李老师和孩子们一回家,小学校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面对着昏暗的煤油灯,听着外面远近相间的阵阵犬吠,一股莫名的孤独和凄凉攫上心头,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的流放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令我感激的是,这里的乡亲们并没有把我当“阶级敌人”看。这个村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几位大妈大嫂经常带着三两未嫁的女娃,来帮我生火做饭。“远天远地的,你大(当地人管父亲叫“大”)你妈也放心得下!”说着,笑着,就用开水搅拌起莜面来。是她们,教我晓得了莜面有“三熟”——莜麦是炒熟以后才磨成面的,生莜面是用开水烫了和成面捏成窝窝儿(莜面卷儿)或鱼鱼(莜面条儿),再上笼蒸成熟莜面的——这不是“三熟”又是什么?也是她们,教会我拉着“二股子”(风箱),用蒿草点着煤面儿,“唿哒”“唿哒”地,慢慢烧开了水,做熟了饭……这几个心软的大娘大嫂,见我缺油少醋,还时常让她们的娃娃上学时端来自家酿的老醋和自腌的酸菜。那老醋啊,就是今天北京城里最好的香醋,怕也比不上她们自酿的甘醇呢!
  中秋节一过,在大哈达就别想再吃上一棵鲜菜,除了土豆就是土豆。为了肚子里能有些油水,队里卖给我一只绵羊,又找人帮我宰了,剥去羊皮,取净五脏。那时100多斤重的一只活羊才卖18元,剥下的羊皮又卖了近10元,8块多钱的一只带骨全羊让我吃了大半个冬天。我把它吊在教室外面的房檐下,不能让狗或者狼够得着,每天用柴刀砍下一块,也没什么调料,撒一把盐,和着土豆一起煮熟,就是美味佳肴了。
  1967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也烧到我们大滩公社。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那阵儿,公社几个要好的同事把我召回学区,造起了学区主任“黑官儿”的反。斗“黑官儿”,给他戴黑牌子,做“喷气式”,20岁的我好不快活。想起他两年来对我的刁难和虐待,气就不打一处来,趁着人乱,也从背后踢他一两脚。然而,事态像走马灯似的急转而下。革委会一成立,“黑官儿”又被结合进去了,还是主任。我们这一派的人,可就倒楣了。我因父亲有历史问题,根不正,苗又歪了,自然第一个被抓了起来。在“群众专政委员会”的老虎凳面前,我一丝反抗精神也没有了,承认自己反了党,反了革命……是这场革命教会了我做“人”,学会了忍辱和屈从。1968年3月,我从“群专”出来,又灰溜溜地滚回了大哈达……

  那时,我和李老师两个人手把手地教着5个年级30来个学生。语文课本就是一本《毛主席语录》,数学是32开本只有一个印张的小薄本儿。老乡们本来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子女来学校学成什么,只是不到下地干活儿的年龄,让我们帮他们“哄娃娃”而已。那学习的目的,不外乎是能认得自己的姓名,知道记工员是否登对了自家那工分本上的阿拉伯数字。从事着这样的“教学”,自然没有铁定的指标,更没有今天老师们那种如泰山压顶一般升学率的压力。不想上课了,就扔出一颗篮球:“玩去吧!”要不就带着一帮孩子村外的大山上去捉“特务”。“特务”是捉不着,双腿也累了,就冲着大山狂呼乱唱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公社书记来我们小村视察,队干部用过节才能吃上的炒鸡蛋烙油饼招待他。酒足饭饱之后,书记忽然来了兴致,要我带他到后山去打生(打猎)。我知道,这是书记有意提高我的地位给村人看的,便大声地对学生们宣布:“今天老师有公事,放假一天!”屁颠屁颠地陪书记上了后山。
  这样的“教学活动”,倒也图个快活,我是连教案都不用写的。但也有不快活的时候,那就是和一些社员的摩擦。推广“样板戏”那阵子,我的小学校就成了排练场。时逢冬闲,每天晚上队长都派十五六个小伙子大姑娘,来学校要我教“戏”。那戏谱是不用教的,就套用后山二人台《挂红灯》《五哥放羊》之类的调儿就行,亏得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轮到戏词了,可是一个字也不敢改。例如教那几个女孩学《红灯记》的台词,无异于《说文解字》——她们大多只念过一二年级,长到十八九了都从来没出过山,没见过铁道是怎样铺在地面上的,不晓得火车是几匹马拉着的。《红灯记》里李玉和那只信号灯是个重要的物件,你需要给她们讲明白信号灯是什么东西,红、黄、绿三种颜色的信号在交通线路上的作用是什么。把这一堆讲完了,你就得嘴干舌燥,满头大汗。轮到台词,她们十个字有七八个不认识,你得一句话一句话地让她们生背,就像城里幼儿园小班背儿歌那样,只能是半生不熟。这种“学习”,不论是对她们,还是于我,都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可气的是,这些男女的心思全不在学习样板戏上,凑在一起就是嘻嘻哈哈地胡说八道。有一个姓王的姑娘其貌不扬,说了门对象因此吹了。媒人临走那天,她大就站在村口大骂:“日他祖宗的,脸蛋儿喜人(漂亮)有个毬用?吹灭灯还不是一样!”这话也不知怎么传出去了,就成了村里取笑这父女俩的笑料。轮到那姑娘背台词,有个青皮故意吹灭了灯:“看看到底一样不一样?”接着就是你推我搡,众人一阵哈哈大笑。面对着这群“生”,气得我咬牙切齿,连连大声嚷着:“散会!”“散会!”便把他们给打发走了。队长也明白,这样的样板戏实在没劲,公社又不会来检查,也就不再指派他们来学习什么样板戏了。
  戏是不排了,可社员们照样来。当地人管聊天叫“灰拍”(“拍”字读成pie),他们不是来“灰拍”,就是来打扑克,男人们卷着“大炮”,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临走时一地烟灰烟屁。有时候你正要吃饭,人就进来了,“看看邓老师吃些什么?”说着就把笼盖给揭开了。那种讨厌劲儿,让你骂不得、打不得。有一次我实在是昏了头,就在门外挂了一块牌子,上书“闲人免进”四个字,想以此把他们拒之门外。
  谁知,这回可惹了大祸,遭到大伙儿的群起而攻之。他们骂我“人不大,架子倒不小!”“喝了两滴墨水,连贫下中农也不放在眼里了!”为了杀一杀我这个“臭知识分子”的傲气,队里专门会批了我。有的说,学校是队里花钱盖起来的,你凭什么挂“免进”牌?有的说,看你青皮抖擞的,怕是没有吃够苦头,忘了你在“群专”挨斗的时候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言词激烈,但谁也没动我一指头,也没给我上纲上线,但我心里却最是别扭。是啊,自己能比这些乡亲们高贵到哪里去呢,竟把自己摆在与他们对立的一面?第二天,我就偷偷地把那块牌子摘掉了。
  为了使我能更好地得到“改造”,队长要求我参加队里的学习和会议。那一阵子,队里三天两头地就组织社员学习每次开社员会,队长都让我先给读一段报纸,念两篇大批判文章。等到九、十点钟社员们商议起队里的生产时,我早就歪在一旁呼呼大睡起来。
  从此,队里有什么活动都叫着我,不由自主地我成了大哈达生产队的一员。队里有什么“福利”,队长们也不会少了我那一份。那地方生长期一年只有5个月,夏末秋初才能吃到一点儿白菜和胡萝卜。到这一季节,队里园头儿每路过学校,就在我门口扔下一大堆菜,足足够我吃上一个星期。中秋节到了,队里一定会宰羊,队长则不会忘记给邓老师提来2斤羊肉。中秋节一过,这里就结冰了,社员们要在场面上干到阴历十一月份,每晚挑灯夜战队里都要发放“夜宵”,也忘不了给我送来一份发面饼。后来,队里还给了我5亩沙土地,我让学生帮我种上山药(土豆),赖年景也能收成几千斤。我用一部分磨成淀粉留着做粉条用,其余的都下进窖里,下一年的菜蔬和口粮也就不发愁了。我在大哈达,虽然算是一个公办教师,但完全成了生产队的一员。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我向乡亲们学会了生活,学会了听天由命,学会了顺其自然……

  唱“样板戏”那会儿,村里几个女娃见面不称我“邓老师”,开玩笑时就管我叫“灰人”。什么是“灰人”?后山人管歹人、恶人总之是不端、不良的人才叫“灰人”,可是在家里,老婆也就这么称呼自己的男人。有时候,要好的男女们碰在一起,打情骂俏起来,女的开口对男的就是:“灰人!”也许那时我年龄尚小,脑袋榆木,最终也没能成为她们之中谁的“灰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毕竟到了“男大当娶”的时候。没有和什么人正式地谈过什么“恋爱”,在我们后山,管“恋爱”叫“乱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22岁那年的春天,一位热心的大嫂给我介绍过相邻公社一个叫二板子的小寡妇。那天,那大嫂和我一人骑了一头小毛驴,翻了三四十里山路,才来到这个小村(村名已经忘记了)。那二板儿早就出来迎候我们,她人很漂亮,还不到20岁,就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和公婆一起过。回到家里,她和她婆婆就忙着给我们做饭。刚吃完饭,她就在她公婆的严厉目光下,给我列数了一大堆“彩礼”:包括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所谓三大件,包括里外三新的几套毛哔叽衣裳、三双皮鞋、两床缎被褥……还有“孝敬”公婆的500元现金,因为她进这家门时,娘家爹收了这家如数的钱财。她一口气列数着,我一字不漏地用笔记着,直让我汗颜,让我惶然。我没有答应她们什么时候把这些“彩礼”送来,就我当时的收入,就是把自己卖了也换不来这些东西。送我们走出村口的那一刻,二板儿哭了。霎时,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呢?后来,二板子“原房”给了她的小叔子(就是死者的弟弟),我和她那半日的情缘,也就只能永远地收藏在记忆中了。
  我的姐姐当时在邻县的一个公社教书,当知道我在这里“相亲”受挫以后,给我介绍了一个姓郑的女孩。她长得并不漂亮,个头也没有二板子高,大约还不到一米五。但是她是第一个爱上我的女孩,刚刚认识了一两天,她就带我步行了20多里路去认识她的爷爷、奶奶,还老人家里住了一宿。然而,正当她要嫁给我的时候,公社书记出面干涉了,理由是我的父亲有严重历史问题,而她的父亲偏偏又是党员干部。事情结束时,她泪人儿似的送走了我,给我们两个人心中都留下了无限的惆怅。这次“相亲”,使我进一步体味到什么叫“政治歧视”。漫漫人生路,会遇到许许多多不如意或者不幸,然而最可怕的、最让人不堪忍受的,便是歧视了。
  离别郑姑娘以后,姐姐又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地主的女儿。她姓吴,可能叫莲莲。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我们这一带穷乡僻壤少见的美人儿,窈窕的身材足有一米六七,那白玉般的双颊永远露着浅浅的笑靥。当然也是一见钟情,只剩下我们两个时,我说:“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钱给你父母、供你穿戴。”她却笑着说:你每月37块钱的工资,够吃够花了。反正,饿不着你,就有我的!”就这样,我俩算是订了终身。
  晚上,我和他爹吴老汉就下榻在她家的东房。吴大爷是个直热心肠的老人。他说他们老两口最疼小女,本想供她上大学,但高中没毕业就文化大革命了,一个地主家的子弟,是没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的。他又说乡里许多有点权势的都用眼睛盯着小女,可她是一个都看不上。说到这里,老人长叹了一口气,使劲磕了一下烟袋:“一看你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后生,带着莲莲远走高飞吧……”黑暗里,我感觉到老人在淌泪。但是,我最终也没能带走莲莲。我那刚刚失去丈夫的、在北京郊区当工人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桩亲事——咱家的历史问题已经背上黑锅了,你还要娶个地主,咱子孙后代何时才能翻身啊?这一次是我辜负了吴姑娘。当我从贴心的衬衣兜里,把带着自己体温的那张莲莲的照片装进信封扔进邮筒的那一刻,止不住泪水如注。多少年过去了,后来我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但始终没有能忘记吴姑娘和郑姑娘。“人强不如命强”,我曾默默地忏悔和自责,但终究还是不得不听从命运的摆布。
  灰人,永远的灰人——5年多来,我终未能成为后山姑娘们的“灰人”,却永远是一个政治上的“灰人”!

  1971年夏天,队里为学校把两间教室翻盖一新,我在外面的墙上用红漆粉刷了“祝毛主席万寿无疆”8个大字。队里还为我新打了办公桌,我在桌子的前面精心绘制了紫罗兰图案画。正当我准备在大哈达永远扎下去的时候,情况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这年秋天,旗教育局长曾来我们这个草台小学视察工作,他在我这里住了一宿。这是一个善良的河北老头,当他了解了我的种种处境以后,好像嘟哝了些什么。李局长走了以后不久,还没到这个学期的期中,旗里突然来了调令,要我到另一个叫作米粮局的公社任教,并且限我半个月之内就去报到。消息传来,孩子们都哭了,我也流泪了。那是一个11月末的冷天,村里的大多数人都赶来了。乡亲们把我送到村口,一个叫杨招弟的大娘端给我几个一直没舍得吃掉的中秋月饼,说是让我路上当干粮。队里的车儿拴牢子赶着大车送的我,这一天我们赶了80多里山路,夜幕降临时,才来到米粮局公社。拴牢子的两个儿子都是我教过的,每学期我都给他们免除学费。临别时,这位倔强的汉子也有些哽噎。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至今犹在耳边:“邓老师,你要是在这儿呆得不好,我就再来把你接回去!”
  就这样,我结束了5年多在大哈达的灰色岁月。由于我在新的单位给学区写了不少经验总结和典型材料,很受旗教育局一些领导的赏识,1973年夏天就把我调到旗镇当了中学老师。1977年底,我有幸参加了高考,1978年初我来到北京上大学,毕业后就没再回内蒙古,离大哈达越来越远了。1990年和1996年夏季,我曾两次回到旗镇,但都因为下雨公路翻浆不准车行而未能回到大哈达。近30年了,越是随着时间的久远,越是在我心中积压了沉甸甸的思念。
  5年多的时间不算短,令人难以忘怀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区区一篇小文又怎能容纳?总之,那远去的灰色岁月,那魂牵梦绕的小山村,时时教我自省,催我自新,要我牢牢守护住自己心灵上这最后一方净土……

  本文选自《轻鸿碎纸过眼去》,邓乃刚/著,经济日报出版社,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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