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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放:枕上烟云

张放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枕上烟云

© 张放/文


  历史忽来一个剧变,连回到小城吃商品粮的梦也不敢做的知青我,忽如一下进入了大城市——皇皇成都——堂堂川大,成为第一届恢复高考后的幸运儿。一切因为过于神速,所以常常是白日依稀如做梦,而夜半梦回还思出工。
  于今想来,感觉最强烈、最新鲜的就是睡眠生活的变化。
  我进川大,始住老四舍,那是半中半西的哥特式建筑,我就寝于上铺窗边儿。那窗户是木质铁条式,依稀竟同电影中的监狱窗户(当然大若干倍),黎明我睁开眼,每每要想许久,这是身居何处呢?我为什么住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破洋房中,且“高卧隆中”呢?
  这种心态实在由于十多二十年所养就的自卑心理造成,出身不硬,从来不敢奢望有一天能进大学。所以人称“天之骄子”了,却仍然是“道路任选择”,要接受革命同志们教育的灰头灰脑式,只怕一昂首,现实即成梦啊!所以那时候人仍显得很迟钝,甚至很“贼”。
  二则由于连续几年,睡眠是游击队的特色,即“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睡醒都要回忆“昨宵酒醉何处”,思维已成习惯,积习难改。以至多次听到川大那口响彻行云的老钟撞响,都不由自枕上骇然惊起,心想怎么今晨牦牛如此这番叫唤呢?莫非是有狼来了?
  我这个睡帐篷睡惯了的人,的确是对洋房大大的不习惯啊!何况它还是当年“帝国主义”修的这么一座“教堂”呢!
  不仅是我这个草地知青、“县老表”,同寝的室友似乎也多有梦回何处之感。刘几富君,他是重庆人,曾下在江北县农村。我记得刚入学不久,有一夜他突然爆喝如雷,我们全部同室皆被吓醒,还不待回过神,就只听得一声重响继之惨叫,修大哥急忙开灯,只见刘君已从门边的双层高铺上跌了下地,尚不知死活。后来大家问刘君,他为什么吼叫并跌下床,他说他是梦见与另一个知青拉粪车,下一个陡坡,居然失控,飞奔如狂,而坡下正是革命群众。可以想象他在梦中的千钧一发,以至就酿成跌下高铺的悲壮事件。刘君类此梦魇以后竟经常发生,大家也都当成常事。他如今是在北京任一个机关的处长,我想这么多年,大概是不会故态复发了吧?
  我自己虽不至于像刘君那么冲动,但旧梦难忘,或是更甚,以至于今的。哦,顺便说一说,我后来以至目下,就在川大吃粉笔灰。那座老四舍,早于我们读到三年级时撤除重建了,如今我经过那块地面,望到出入新楼的大学生,我想他们梦中大约是不会有我们这代人当年的那么多“潜意识”了吧?
  1974年夏天,拖拉机将我们六男四女一行中学毕业生“嘭嘭嘭”地抖到了一个深远的草地部落——若尔盖嫩洼公社中大队,语言不通的藏民同胞以他们的纯善爱怜热烈欢迎了我们。略通汉语的民兵连长在我们奶足肉饱后对我们说道——
  “你们的房子的我们修了,你们的好好休息,劳动的不着急。”
  说罢雄赳赳将我们引至一座杉木板牛粪糊房子中。只见那房中搭了偌大一个杉木“床”,有些近似部队里的通铺。民兵连长因为到县里受过训,知道我们这些好讲究的异民族同胞不爱在地上睡觉,所以就将这“通铺”的战术照搬了下来,也实在善于学习,不愧为“五好民兵”。待连长又将那一席“休息”重复若干遍,尔后长笑而去,我们十个“毛主席派来的好青年”同时也是要“接受再教育”的“小知识分子”,才几乎同时觉悟:“不好,哪是男寝室或女寝室呢?”急出追连长,连长已消失在暮色中。门外虽还有些不舍离去的小孩子,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望着我们笑。
  那晚上女同学就有两个哭了一场。后来协商解决,女同学高卧那一张迎宾大铺,我们五个男同学就打了一夜地铺,当然全体都是和衣而卧。而且那一夜的夜色以及晨曦,格外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找到连长,将我们伟大古训“男女有别”奉告了一席。他才蓦然扬手打头,说:“啊哈哈,这个的我的忘了!”
  于是禀告大队领导,很快在这个划时代的芳草地上,就又一座木泥房平地起,女知青们喜气洋洋找到了她们的“归宿”。
  然而尚别做梦,以为从此就可以“比邻而居”。这可是游牧民族聚居的大草原啊!我们知识青年,绝不可能“劳动的不着急”,很快,我们就投入到那“哪里有牛羊哪里就是我的家”那种游云一样的生活中去了。
  草原上的定居点只是“冬房”,在一年春光到来以及金秋季节,我们的床位都是在马背上,在任何一片较为平坦的草坪上。
  帐篷就是我的家。
  俗话说:“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又所谓入乡随俗,在远离城市文明的洪旷大野中,倘如有谁再强调什么“男女有别”,不仅别人,自己也会以为是疯子。我们知青这时候不仅“授受要亲”不分彼此了,且更要“大团结”,是和藏胞胝足而眠了!唯一可以区别的是,知青仍要打地铺,而藏胞衣袍就是卧具,其方便潇洒,自见胜场。为什么在游牧生活中,男女需要杂居,而不多拉一个帐篷搞成“男寝室”“女寝室”呢?非过来人者、经历者断不可知。
  草原生活虽然浪漫,草原生活却也严酷啊!
  第一种威胁是暴风雨雪,第二种威胁即豺狼野兽。故而斯文是要看时间场合的!假道学到此即亡!
  几乎有意的,男子都有义务在夜间保卫女子,所以我们的地铺,也近乎排座次一样,一男一女结伴而卧!帐篷里边成圆形,女子向中间火炉围成圆,男子沿篷边儿围成圆,将女子包抄在中间,成个大圆。为什么要这样睡卧呢?一则有风雪来外层最先顶挡,二则有豺狼来外层最先被光顾。而炉边是较温暖,且可唬一唬野兽的(野兽怕火)。最苦最险自然还不是男子,而是帐篷外边又围成大圆的牦牛群,它们那时也是我们的亲密战友呢!所以前边有牦牛受惊一说,因为牦牛惊了,无它,必有野兽来袭也!
  说实在的当时我们并不怕阶级敌人,怕就怕非人类的猛兽!因为我们这些“基干民兵”(知青均加入)对付前者必可胜任有余,而对付后者可就要大犯嘀咕、毫无把握了!
  据民兵连长亲身经历,有一次他黑甜乡正酣,却感觉一只柔软的长舌在他脸膛四处舔弄,开始他还以为是情人幽会中的亲热,继之热痒难耐,他才梦醒三更,一瞧,哎呀!不好!这哪是什么情人的亲热,这是有着一双绿色眼睛的狼外婆,正在月光下伸长了舌头,从帐篷外边儿来替他擦擦!大约那是一只饱足了的野物,仅是向他脸上来取一点儿盐分罢了!倘若那夜是要将他当份菜吃,连长云乎哉!
  我睡帐篷初时最怕脸痒,就是从他这段故事得来的警惕!
  好在时代不同了,毕竟未成狼食。只有一次初雪,看见一只狼外婆在我们帐篷外边低头拖尾逡巡一番,又仰头近乎苏格拉底先生一般地思考了一阵问题,就很悠慢也很从容地向河边儿走去了。我想这大约是一位狼教授吧,它显然对我们这些物质不太追求,倘若是遇到另一个粗野些的,那回我这个未来的人教授可就险了!
  话说回来,野兽尚不足可畏,最可畏的是天老爷。它常常是“卷我屋上三重茅”不说,还不时地抬走我们的房子——帐篷,那连根拔走的气势,真是比文化大革命还来势汹猛!还干净彻底呀!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暴雨雷电加狂风,忽喇一下帐篷就没了,人顿成天地惩罚的对象,那种恐惧加焦虑,你真不可想象。大伙儿分头去寻帐篷,我在黑夜中同我的被保护人走在一路,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知道我这时候承担着人类的道义,即保护弱者,尽管我的身躯,是比她还要弱,但天生男儿,就应该有豹子胆。所以那夜间我对她说,不要骇怕,我在她在,而草原在我就在,因为我是热爱草原的。天老爷只惩罚恶人。有时候宗教甚至迷信也能给人力量,这就是人在无奈时的一种需要、一种支撑的缘故。
  自然帐篷不是为我们找到,而仍是由藏胞找到。我们知青能够战胜各种困难,经历一种奇特的生活,最终安然无恙,这全靠了藏胞的照顾,我坚信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富有同情心的民族就是藏胞。以至我虽不是有神论者,却迄今也在灵魂深处为他们的幸福而祈祷。我的眼里常常为回忆而噙满了感激的泪水。
  艰险之外,自然是浪漫美丽尤使人难忘。
  草原是天亮得很早的,因为她势无阻挡,一平如镜。每一个气候好的黎明,我都要在枕上欣赏那一天云霓以至旭日的初长,观察那天空和草原的变化。这时候的露珠之晶莹之绚烂,不仅珠圆玉润满布身旁,甚至滚动在我们的铺盖上,从帐篷顶端坠落。我只要手一伸,不用起身,就可以采摘到鲜花。而目击那些还在熟睡或一梦方醒正如鲜花似的年龄和容颜的少女,横陈“榻”边,也十足是人生意想不到的快事啊!
  这些女孩子、女知青,她们真不愧是时代造就的女英雄,如此艰苦的生活,她们很快甘之如饴,而且每每有艰险巨至的任务,我们男子尚心中打小鼓,她们却请缨甚切,以至有一次我们整队去勘探草场,进入原始洪荒,沼泽密布,几至迷失方向不能回来,断粮缺水(沼泽地腐水不能饮用),马倒火绝,险一些就做了第二代长眠在草原的红军!至今回忆那些勇敢以至莽撞的女孩子,还觉可爱与可怜,其况味复杂,别有一番恻恻啊!
  所以我这个已经同化了的游牧民族,一下被时代浪潮抛到另一个完全新异的环境中,其不敢相信与初不适应,是可想而知了。
  草原生活虽然艰苦,但也闲散,甚至浪漫,尤其在无甚事可做的冬季,几乎工作就是煮茶吃肉。而一进大学,紧张的学习和规则化的生活,是不打招呼就到来了。我第一学期就患了失眠症,所以刘几富的梦魇我记录最详,而苏东坡的老乡张宗全兄的鼾声,我也是最忠实的听众!我很快开始腾云驾雾,上课不知老师所云,而人是一日消瘦胜一日了。几乎严重到了要休学的地步。
  到卫生科去看病,那个医生以复杂的笑意对我说:“年轻人,思想要单纯。”他的意思是估计我得了相思病,“为伊消得人憔悴!”否则为什么会连觉也睡不着呢?
  他不知道我曾经过的大风大浪,历史上还有谁,能与同龄异性起居同卧一处几年而不及乱呢?尽管是在那么一个“山高皇帝远”的特定环境,但我们知青的“守身如玉”,真是可载入《吉尼斯大全》呵!没有其它原因,就因为当时我们的信念,“我们是毛主席的好战士!”这一单纯信仰。这在今天说来,几乎是有些天方夜谭了,然而人是时代的产物,事实终归是事实。
  我的失眠症医生医不好,最终是由谁治好了呢?简单地说,就是由大粪给治好了!
  此话怎讲?
  原来我失眠症严重之际,适逢“学农”,我们这届不到三月的大学生,即刻“打起被包又出发”,到彭县九里埂农场劳动一月。这下可苦了我了!
  我这个游牧知青,剪羊毛是能手,驭马也不孬,甚至可以挤牛奶。然而农场的专业,全不对路,我又成了“接受再再教育”的对象!
  那些原是农村知青和农民的同学,真是现出了他们沧海横流的英雄本色!他们担粪如赛跑,割麦如龙卷风,开荒更加有内家武功。我这个“病人”,可就相形见绌了!
  但我不能给草原知青丢脸,直到这时,我仍感觉自己随时代表着那辽阔大荒上的一群,我咬着牙挑粪,豁着指头受伤挥镰,拚着气力举锄,虽然贡献不及别的“友”,却也渐渐入门,不至被别人视作“吃白饭”了!尤其那副粪挑子,给我的感受最深,也治好了我的失眠,使我从此可以适应一种新的生活,没有成为变革到来时的一个落伍者。
  以后我也就变成一个越来越平庸、或许也可以说越来越成熟的城里人,以至游牧生活,反成梦幻一般的记记,随着青春的渐去,越来越遥远了。以至我后来即今天对我小家庭里边的人说,我曾骑马驰骋疆场。我家里边的人说:“你骑过木马差不多。”
  可惜我没有照片为证。否则赳赳少年郎,高头大马,加之红装素裹,一群人就仿佛《书剑恩仇录》里边的群豪一般情景,那是多么具有说服力啊!
  可惜这些都形同烟云,同梦景一般的飘逝了。

  本文选自《命运列车:知青返城沉浮录》,四川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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