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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兵:土山河的记忆.下篇

陈兵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土山河的记忆
我的知青岁月
下篇

© 陈兵/文

13.“朝廷”

  村外西南方向有座小山名曰土山,土山河的村名大概就因此而来。这里是生产队划定的草场,常年封山,一年四季不准上去割草拾柴。看山的是个倔老头,因为脾气暴、认死理、动不动就和人吵架,得了个外号叫“朝廷”。“朝廷”个子很高,瘦瘦的,浑身是劲,听人说他年轻时当过解放军,大概打过仗。有一年他所在部队行军正好从土山河路过,他突然撒腿蹿出队伍就往村里跑,几个战士立刻随后猛追,转眼之间“朝廷”已经跑到村头,“扑通”一声就跳到一口井里去了。几个战士赶到,七手八脚把他拽出来,押回队伍里又往前开走了。这个故事挺好笑。他想干嘛?开小差吗?也不像啊?有一次和他一起干活,瞅了个合适的机会提出这个疑问。“朝廷”端着烟袋楞了一会说:“都走到村口了,还不让回家喝口水?”一下子把我逗笑了。
  “朝廷”的脾气全村闻名,有他看山大小孩伢谁也不敢去割草,土山上草木繁茂,一片青葱蓊郁。
  秋收了,山上的草黄了。这天大概是阴历十五六的样子,月亮又圆又大,晚饭后不知是谁提出来的,我和七哥、小喜约好上土山去偷草。带好扁担、镰刀,顺着小路上山,头上闪烁着密密的星群,清风从肩上吹过去,夜色很美,可惜无心欣赏。脚下很快,心里几分紧张,害怕碰见人,我们这副样子一看就是偷草的。
  山上的黄草都有半人多高,又厚又密,搭上镰挨住手往前割,一片“唰唰唰”地响动,手下越割越过瘾,心里的紧张渐渐消除了。月亮慢慢往西走,割的差不多了,互相招呼一声,刹好挑子上了肩,沉甸甸地往下走。夜已经深了,进村时引起一片狗叫,不觉小跑起来。进了院,卸下挑,插好门,躺在床上觉得很充实,今天有收获。
  第二天很积极,哨子刚响我就上了街,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朝廷”在大门口蹲着。看见我立刻迎上来问:“昨天晚上你们干什么去了?”
  我一惊:“没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你们割草时我就在山顶上看着呢!这么好的月亮天,寻思就得有人偷草,要不是看着有你,非逮住他们不可!”
  我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后别跟着搀和这号事!”说完他转身走了。
  从此以后,我再不敢了。

14.朋友和书

  因为有这段下乡的经历,我和小张就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有一次她说:“你这号组长怎么当的?下乡时咱九个人连张合影都没照。”这真是个遗憾。仔细回想起来那几年我只照过一张相,是和同学亚兴的合影,我戴了一顶发白的军帽,棉袄肩膀上补了一个大补丁,亚兴的头发支棱着,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情。
  高66的亚兴和初67的烽烽都是很有主见的人,也都是我在校时的好朋友。参加下乡学习班时,亚兴曾力劝我不要报名下乡,那是一个暴雨之夜,宿舍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人是分三六九等的,社员是最下一等,不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不能去。”
  这种话在当时属大逆不道之言,虽感动于他的赤诚,却难以接受,于是反问:“你呢?”。
  当时他家里正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他又与学校掌权一派有着难解的恩怨,除了下乡别无出路,只能长叹一声:“我和你不一样。”后来他分到双河村,距离土山河不算远。
  烽烽则在下乡的浪潮中硬起头皮顶着,不参加学习班,不报名,坚决不下去,最后工宣队也没什么高招,晾了他几年还是分配进厂了。因此我们刚下乡的时候他正好在家赋闲,成天自学中学课程,有时也下来找我们玩。恢复高考后他一路上了大学、研究生,最后去了美国。烽烽在毕业之前曾有一次壮举,纠合两个同学从天花板上潜入学校图书馆窃了一批书,后来事情败露,被开除红卫兵,挨了几场批斗,追回所窃之书。当然,他没有全部交出去。
  没有书的年代日子很煎熬。我下乡时带了自己幸存的全部藏书——一本鲁迅的《伪自由书》,是从语文老师的宿舍里顺来的;还有一本英国作家伏尼契的《牛虻》,来源记不清了,估计有可能是烽烽的战利品。
  晚上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胡弄了肚子的要求,往床上一歪,舒展开身躯,翻开书本,一天最惬意的时刻就降临了。油灯的光线极其微弱,四周的黑暗遮蔽了周围的杂物,好像把一切都吞噬了,连同疲乏的筋骨、滚动的石碾、锅底的湿柴、日头下的干渴……所有的烦恼和不快都没有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包裹着你的精神,使它无法逃逸,在一豆灯火下追逐着每一页每一行,行行页页都牵引着你的思绪摆脱小屋,挣脱原野,在虚无飘渺中神游,于纷乱混沌中分辨、寻找、构建……
  鲁迅尖刻而隐晦的舌头给人带来酣畅淋漓的快感,牛虻地狱般的苦难成就了他的孤独、浪漫和坚强,他们都有一支利刃似的刀笔,都有一双能穿透现实的犀利的眼睛。真让人羡慕啊!我们呢?举目四望依然是一片黑暗,不仅吞没了世俗,好像也吞没了明天吞没了希望。劳作、汗水、吞咽、睡觉……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这些都是为了什么?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如果这就是生活的全部,那么人和万物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灵魂的生活能算是人的生活吗?天问,地问,人问,伴随我们的是无垠之问!真渴望得到一双未来的眼睛,使我看到命运之手是如何摆弄我们的今天和明天。路漫漫其修远兮,还要让我们摸索多久呢?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那时我在写日记,模仿鲁迅的曲笔记下一些随想。大概是1970年吧,官方发动了一场清理阶级队伍运动,风声甚紧,只好烧掉了。

15.牛

  有一次在公社开会,学到一条领袖语录:“牛是农民的宝贝。”后来查了一下,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的。这话说得真不错,在农村凡是人力干不了的重活都是牛在支撑着,耕地、种地、压场、拉水车……要是离了牛农民的日子确实没法过。
  土山河大大小小有一二十头牛,数量虽然不少,但老的老小的小顶用的不多。我们那几年人都吃不饱,牛就更甭提了,一头头都是一张皮包着骨头架子,两个大胯支棱着,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春天耕地的时候,两牛一犋拖着犁往前走,经常是犁着犁着忽然就一头跪到墒沟里,任人威吓却一动不动。看看实在没办法,使牛的只好跑回村,找饲养员端来半盆豆饼水灌下去,两个人用一条扁担抬着牛肚子帮它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再喘息一阵就又能继续干活了。就是长期吃不饱饿的。
  我曾问过队长:“把那些不中用的老牛杀掉,不是既有肉吃又能省下不少饲料吗?”
  “那可不行,牛是宝贝,在公社里都有登记,一头也不能动。”
  “要是老死了呢?”
  “那也得马上向公社报告,来人核实,批准了之后才能处理。”
  1970年麦收时节土山河死了一头牛,是牛蹄瓣夹住鼻绳栽到饲养院的臭水坑里呛死的,扒牛的时候看到牛肺都呛烂了。上报批准后队里商量怎么处理,都觉得麦收活路挺累,决定把牛下水煮熟了分给大家改善改善,接着就安排劳力扒牛剔肉煮下水,下午就把煮熟的下水分下去了,每人顶多二两肉。晚上婶子把分来的熟肉又切上几瓣蒜回锅炖了一下,那顿饭家家都吃得很香。
  麦熟一晌,麦收是争分夺秒的季节,可是第二天土山河却没有这种气氛,到处都飘荡着紧张不安的情绪,早晨起来就听说有几个小孩病倒了,怀疑是昨天晚上吃牛下水中了毒。割了一会麦子,相丽惦着正在卫生室的小侄女爱珍,和队长请假要去看看。
  队长说:“那就歇一会吧,你快点回来啊。”
  相丽一走半天没见人影,她弟弟说:“是不是小爱珍病得厉害,我也想去看看。”
  “快点回来啊。”
  “知道。”
  弟弟走了半天也不见回来。队长有点急,派出个人去叫,派出的人也不回来,又接二连三派出几个没有一个回来的,看看只剩我们俩了,队长彻底沉不住气了,说:“你看住场院,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你可别不回来啊。”
  队长也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正在胡思乱想,跑回来一位,劈头就问:“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没事吧?”
  “什么事?怎么了?”
  “昨天的牛肉有毒,全都中毒了。刚才那些人回去一个躺下一个,都不行了。”
  我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样?”
  “你到底怎么样?”
  我站起来晃晃脑袋伸伸胳膊腿,没什么不合适的,没事。
  “队长说你要是不行赶快上卫生室,让我来看场院。你要没事我就走了,家里还有一个躺下的呢。”
  场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周围的麦地一片金黄,其他生产队都在割麦子、运麦子,只有这里是反常的寂静,不知在这寂静的尽头隐藏着什么。

16.村疫

  土山河乱了,病人越来越多,不分老幼青壮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卫生室早已盛不下,学校把教室腾出来铺上几领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头上都挂着吊瓶。曹圣文一帮大队干部紧急行动,就地安排救治,向公社告急求援,把病重的小月英和爱珍送到条件好一点的化马湾卫生所,从其他生产队调人来看守场院、帮忙割麦子……老曹挨个找到每个知青:“你吃没吃肉?怎么样?要紧吧?”因为不在一个生产队,只有两个女知青发病,参加打吊针。大概是婶子用大蒜回锅的原故,小喜一家都没事,我也没事。
  看到一批批人接二连三倒下去,慌乱、恐惧的气氛在村子里悄悄蔓延,谁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严重,不知道发病者的结局是什么,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躺下……下午更坏的消息传来,小月英在化马湾已经死了。许多人涌上了通往化马湾的大路,半路迎上小月英的父母,被人搀扶着,哭天抢地,撕心裂肺,痛悔无比,道不尽的凄惨,诉不清的绝望,谁也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凄厉的哭声扫荡着全村每一个角落,更加深了人们心头的恐惧。
  队长派我和七哥去村里的公墓为小月英挖穴。两个人都不说话,脚步很沉重,心头很沉重,只听到刨地铲土的声响。墓穴很小挖得很快,干完了就在地头抽烟,七哥忽然说:“说不定明天就有别人来给咱挖穴呢。”
  那是“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 的时代,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时代。从中午开始就有各处的医务人员带着药品器械赶过来了,公社卫生院的、县医院的、骑自行车的、下步跑的。下午地区医院的救护车也赶到了,初步诊断以后爱珍立刻被救护车送到泰安,住进了地区医院。晚上,救护车亮着大灯在化马湾和土山河之间来回穿梭——幸亏修了这条公路——一批批病号送到了化马湾,房子腾出来了,医生们都昼夜不睡地守护着,早晨饭店主动把医生们都招呼进去吃饭,一切为了救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病号的情况都有好转,也再没发现新的病号,人们的心稳住了。从泰安传来的化验结果是,煮肉时被臭水泡烂了的牛肺没有清除干净,污染了锅里所有的肉,导致食物中毒。老乡们听了没提出疑义也没人埋怨。煮肉的时候许多人在场,只把牛肺上烂得不像样的部分切下来扔了,其余还算看得过去,就一块煮进去了。那是肉啊,谁能舍得扔呢?
  公社的公安员却不这么宽容,他找到大队干部,对饲养员,对参加煮肉的所有社员进行调查。出身?成分?表现?查三代,查亲戚,查言论,是不是阶级报复、蓄意破坏……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幸好没查出什么问题,公安员收好取证的材料走了。
  饲养员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他参加煮肉时狠吃了几口,病情颇重,这时一边打着吊瓶一边哭:“麦子收下来了,我还能吃上新馍馍吗?”
  两三天后疫情解除了,除了爱珍在泰安还没出院其他人都恢复了。那天上午各处来的医生们开始撤离,全村的人都黑压压地涌到街旁,默默地注视着那些挽救了他们生命的人结队走过街道,走出村口,双方都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掌声,没有口号,没有激动,那些在电影上在报道里常见的场面全都没有,比起老乡们沉重的目光,那些都显得有些虚假、轻飘,都不能表达他们心里的真实。这一刻我懂得了一句话:大恩不言谢。
  这次救护花了多少代价?不知道,也没人来算帐。那一年土山河自己主动多卖了不少公粮。

17.相淮

  土山河牛肉中毒事件当中只有三岁的小月英没有抢救过来,成为全村唯一的痛。然而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众人也就慢慢淡忘了,永远心疼难舍的当然是她的父母,而心中憋着说不出的苦处的却是她的二叔相淮。
  在村里相淮属于一般人,相貌上四方面孔、五官端正,除了个子生得矮一点没什么缺陷;性格上好像没什么脾气,说话处事都很随和,因为没结婚出来进去只有一个人,家里的日子也没什么困难。论起来他的条件不算差,可弄不清什么原因,直到三十多岁还没定亲。相淮兄弟二人,和哥哥住对门,哥哥显得比相淮精明一些也帅气一些,早已成了家,老婆人品、活道都不错,膝下已有一女一儿,女儿月英那年三岁,儿子还在吃奶。因为弟弟没结婚,嫂子经常帮着相淮浆洗缝连,相淮做了什么改样的饭食也总想着小侄女,两家关系很密切。大概也正因为这密切,那天晚上相淮又端着分来的熟肉进了哥哥家,四个人吃了最后一顿舒心饭,两家分来的熟肉属小月英吃得多。
  小月英死以后嫂子最不能原谅的人是相淮。在她心里,如果不是相淮送来那份肉小月英就吃不了那么多,中毒就不会那么深,就不会抢救不过来。女儿的死结成了一团难以化解的粘稠的怨恨郁结在她的心里,堵得她吐不出,顺不下,甩不开,恨不能化成烈火喷出来,变成刀剑杀出来,最后只能凝结成愤怒骂出来。
  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中,相淮只能一声不出,默默忍受。
  “这事哪能怨相淮呢?他也是好心。”
  “相淮是心疼侄女嘛。”
  “骂几句出出气就行了,也不能没完没了啊。”
  ……
  没用,谁劝也没用。如果死去的不只是小月英一个人也许她心上的悲痛还可以轻一些,可是全村只死了女儿一个,好像这次灾难的全部不幸都压在了她一个人心上,也许不这样骂下去她就会被悲痛压垮,无法活下去,她需要拉住一个人来分担,那就只有相淮。于是那骂声便有如滔滔洪水无边无岸成年累月漫无边际地延续下去,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渐渐地再没有人来相劝了,只剩下相淮自己在绝望的苦海里挣扎。
  事情的结果是相淮在远离哥哥家的村东头借了一间闲房,搬出去自己过了。离开了哥嫂的相淮显得很平静,他自己摊煎饼,自己做针线,寂寞地打发着自己的生命。
  哥哥有时应该去看看他吧。

18.七哥

  俗话说:三月狗四月羊五月牛肉不能尝。是说这几个月的这几种肉本身就含有毒性,不能吃。而土山河牛肉中毒正是五月麦黄季节。呛死的牛虽然瘦,但除了煮熟以后分给社员的那挂下水还剔出了不少牛肉。按照队里的决定,牛肉不分,现钱出售,队里收入点活钱可以办点事情。因为价钱很便宜,七哥也买了一斤。中毒事件发生以后,所有买了牛肉的人家都不敢再吃,多数都埋到猪圈里沤了肥。
  七哥两口子过日子挺狠,看着这么好的牛肉怎么也舍不得白白扔掉,只能先在家里放着。村子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下午又传来了月英的死讯,不过七哥两口子却没发现什么症状,他还被队长派到饲养棚里去喂牛。临近黄昏大批的医生涌进了村里,救护车呼啸着把重病号送往泰安、角峪,人们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晚上七哥回到家,命令老婆:“剁肉馅,包包子,一个肉丸的包子!”老乡们管水饺叫包子。
  七嫂很惊诧:“你不要命啦!”
  “你怕什么?守着这么多医生,守着救护车你怕什么?先吃上顿牛肉包子再说!”
  不知是七嫂没拦住还是没有当真拦,七哥一顿把那块肉全吃了。没事,一点没事。以后每谈起这件事七哥就很得意,听众们都很羡慕。

19.刘相魁

  刘相魁不像个农民。他个子挺高,走路很快,头上常年戴一顶当时很少见的鸭舌帽,身穿四个兜的制服,说话、做事处处流露出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
  刘相魁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我们下乡时他也就三四十岁,从平常老乡们的交谈中零星听出他曾经在外面闯荡过一段时间,进过工厂,干过剧团,经历很丰富。那时候能在城里找个工作,吃上商品粮,挣一份工资是每个社员都梦寐以求的、多数人一辈子都撞不上的好运气。他是怎么出去的?为什么舍弃了好日子又回来?都不知道。
  刘相魁能拉一手好板胡,村里排戏他永远坐在头把弦的位置上,鼓板一响,乐声即起,从距离戏台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手下流出的曲调,如清风溪水拂过人们的心田。他对自己那把板胡很珍贵,据说是从常香玉豫剧团带回来的,平时装在一个专门的琴套里,从来不许别人动,回村后曾有一家剧团出高价来买,他不肯卖。这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不知道。从老乡们谈论的口吻揣测,他们都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刘相魁家里有全套的钳工工具,包括一个小台钳,谁家有了什么需要求到他,他总是拉开钳工师傅的架势,规规矩矩地操作,要把活干到自己满意为止。这里面也有他的乐趣吧。一次队里派他和几个老乡去七十多里以外的新泰办什么事情,途中在一家饭店打尖,碰上店里正在淘井,只见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带着水泵“突突”地转,水管子就是不出水,急得饭店经理里里外外地乱窜。几个雇来淘井的劳力蹲在井边木然地抽着烟,反正少不了工钱,他们不着急。
  一起来的老乡知道相魁门道多,捅他一下:“哎,这是怎么回事?”
  相魁不动声色:“没大事。”
  “给他们露一手。”
  相魁没搭腔,却被火急火燎的经理听见了,立刻纠缠过来:“原来这里藏着高人呐。帮帮忙帮帮忙,一定得帮帮忙。”嘴里说着,手下拽着,就把相魁拖过去。
  相魁蹲到井边向井底看了看,说:“井太深,水泵的扬程不富裕。”
  “还得换大水泵?”
  相魁一笑:“那倒不用。”说着他伸手把水泵出水软管下面垫的几块砖抽掉,用脚踹了几下,使原来微微上扬的水管搭拉到地上,接着管口就冒出几朵水花,然后一股水柱便涌了出来。围观的人众惊呆了几秒钟,立即喝起彩来。那天他们在饭店吃了一顿好饭。
  刘相魁的长处不仅是掌握几门技艺,而在于他事事动脑筋,找门道,干得巧,干得好,是个灵透的能工巧匠。但是那些年的政策把人死死地栓在土地上,只要能混点活钱的工副业一律不准干,相魁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只能跟着大伙每天混工分,什么事也干不成。大概是憋得难受吧,终于有一年他闹出了一桩四乡流传的轶事。
  那一年夏天旱得邪门,热得邪门,不知多少天不下雨,气温节节往上拔,每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身上就热得烤人,晚上整宿的没法睡觉。最热的几天里某村某人到石灰窑上推石灰,走到化马湾连累加热竟然一头倒在地上没了气。一时四乡轰传,谈热色变,高温成了人们不变的话题。就是这几天,刘相魁和本村一个堂弟出门路过化马湾在饭店里落脚喝水,听到人们还在议论这个热死人的天气,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忽然装模做样地向堂弟发问:“哎,你听说了吗?”
  堂弟顺口搭腔:“什么事?”
  “土山河又热死一个人。”
  堂弟一愣,看着他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是吗?谁呀?”
  “刘相魁。认识吗?”
  看他编到自己头上,堂弟心中好笑却也来了精神:“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嘛。”看到其他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了,相魁更来了精神:“刘相魁下边五个孩子,他一死你说他老婆怎么过?”
  旁听者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搭话,他俩又顺势你一言我一语和众人胡侃一通,把大伙的话题都引过来就抽身而去了。这种消息跑得比风还快,当天晚上洪河村刘相魁的一个近亲就听到了从化马湾传来的“噩耗”。亲戚很疑惑:“是真的吗?怎么没来报丧呢?”思来想去,决定去土山河看个究竟。
  泰安农村走亲戚是有季节有时候的,除非有特别的事情,一般不会打破这个惯例,所以看到亲戚突然来访刘相魁有些奇怪,招待之余免不了发问:“家里有什么事情吗?”看着生龙活虎的刘相魁,亲戚自然无法将听到的谣传相告,支支吾吾地无言以对,弄得自己很尴尬。直到此事渐渐被当作笑话在四乡传开以后,双方才明白了这次意外来访的原委。
  一个浑身能量无法释放的人,随时都会流溢出另类的色彩。

20.小目

  小目是相发最小的儿子,他上面还有五个姐姐一个哥哥,我们下乡的时候他大概只有六七岁。因为家里男孩子太少,遇到有点重活的时候相发就得找帮工,那时农村的惯例,请人帮工只要管一两顿好点的饭食——熬个菜,做点面饭——就行了,没有付工钱这一说,所以多是找近亲或关系好的人来帮忙。不知为什么,相发每逢往自留地里送粪就来找我帮忙,活说不上多么重,却总要留中午晚上两顿饭,是不是有意让我多一个改善生活的机会?说不准。不过一来二去却和小目混的很熟了。
  那时候村边的小河还是四季有水,每天清亮亮地淌着。有一天走到人迹罕至的河湾苇丛旁,忽然发现了许多青蛙,立刻想起田鸡属于佳肴之列,于是动了念头,然而青蛙显然比我精明许多,忙活半天却无所斩获。
  回家碰到小目,就给他下了任务:“小目,给我抓几个蛤蟆。”青蛙是学名,当地没人叫。
  “干什么?”
  “吃呀。”
  “那玩意能吃吗?”老乡们一向认为蛤蟆老鼠属于一类,都是不能入口的东西。
  “不懂了吧。那叫田鸡,在大城市里得花钱买着吃。”
  第二天,孩子们给我送来两三只青蛙,是小目纠集哥哥和几个伙伴捉来的。孩子们很好奇,想看看这么丑陋的家伙是如何吃法。当看到褪去蛙皮露出雪白的蛙肉时,都不禁啧啧赞叹:“这么好的肉瓜呀!”“城里人真会吃。”不过谁也不肯来尝一口。后来小目不止一次声称他自己抓了青蛙放到锅底烧着吃了,很香。然而谁也没有见,不知是不是真的。
  三十多年过去了,其间我多次回过土山河都没有见到小目,只听说他从贵州娶回一个老婆成了家,日子过得很平常。贵州?都知道那是个遥远而贫穷的地方,我脑子里无端蹦出了“人贩子”三个字。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土山河好几户人家都娶了贵州的女孩。都是由介绍人领着男方直接前往千里之外的贵州,和女家当面相看定亲之后领好结婚证再带回家来。因为知根知底两方情愿,当然也因为贵州那边太穷,婚姻都很稳固,而且第一家成了以后还牵二连三地成就了以后的几家。我总以为土山河已经属于贫困之乡了,想不到竟成了贵州女孩们改变自己命运的捷径。真让人无话可说。
  2003年春节后又去土山河终于和小目见了面。昔日顽童已经成为一条大汉,那个从容的不眠之夜引发了我们许多曾经的记忆,谈到当下的生活,小目的打算极为具体:“我老婆出来好几年了,孩子都有了,还没回一趟娘家呢,说什么也得带着全家去一趟,让孩子认认姥娘家的人,以后在老婆手里也不落埋怨。我算了,去一趟得多少多少钱,这里边三个人的火车票多少钱、汽车票多少钱、路上花费多少钱,到了地方那些亲戚多少得表示表示吧,又得多少钱……我现在一年能进多少钱,攒多少钱,这样算下来有七年的功夫就差不多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生活何等艰难,小目在顽强地扛着。

21.出夫

  秋收一结束,国家就开始征调民工建设工程项目,老乡们管当民工叫出夫。1970年一入冬土山河接到任务,出二十多人到莱芜修铁路,最少半年。我想半年时间能省下不少的粮食、柴禾,就报了名。当时出夫都是按民兵建制实行军事化管理,我们属于角峪营土山连,公社派来带工的干部姓汪,都叫他汪营长。
  队伍开到施工现场先进行政治思想教育,据说这条铁路属于三线建设工程、战备工程,如何如何重要,还传达了几条领袖语录,记得有两句是:“没有钱把我的工资拿出来,没有路骑毛驴去。”觉得领袖也很平易,不像想象的那么严肃。后来分配进厂认识了用蓬,有一次两人躺在仓库的麻袋上看到墙上一条语录:“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用蓬说:“凭什么一个人赞成的口号全国都得赞成呢?”我心里一动,想起了那条拿工资、骑毛驴的语录,是不是在研究三线建设时有人提出了困难,领袖才说这句话的?一个人的工资能买几条钢轨?忽然觉得平易的语言中透出了几分霸道。
  出夫就是出苦力,我们的任务是用小车推土垫路基。路基高六七米,从旁边的河滩里取土,路基天天往上长,河滩渐渐往下落,最后完工时两处的落差已有十几米了。活很累,每天五点顶着星星出工,每人二十五车,自己挖,自己装,自己推。路基很陡,有专人帮着往上拉车,随着路基渐渐增高,拉坡的人也不断增加,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增加到六个。活虽然累但是不用操心拾柴、做饭、压碾这些琐事,食堂的窝头管够,每顿有菜,比家里吃得好。干活、吃饭、睡觉,生活变得简单起来,也枯燥起来。
  为了慰问修路的民工,工程指挥部派来了电影放映队,沿着铁路线挨村放映,传说带了两部片子,都是没看过的阿尔巴尼亚新片。那年月的电影一直是《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台词都背熟了,因此这个消息很鼓舞人。电影距离我们还有两三个村就开始跑去看,真是阿尔巴尼亚新片《宁死不屈》,第二天又跑去看还是《宁死不屈》,第三天电影队来到我们驻地村,依然是《宁死不屈》,许多人说大概就是一部《宁死不屈》了,我们几个不甘心又跟着跑了两天,死心了。几天电影看下来,工地上的空气活跃了很多,时而会听到几句台词:墨索里尼,就是有理,永远有理……。
  到处都有墨索里尼。

22.信

  几个月过去了,出夫的日子过得很缓慢。一车车沙石推上去,路基好像总也不往上长,时间慢慢地一点点地碾过人的神经,使人感到一种折磨。春天来了,山崖上一株桃树绽开了满树繁花,而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因为疲累,因为枯燥,我的情绪很低落。一天中午吃过饭正躺在河滩里享受阳光,忽然有人过来说:“汪营长叫你过去一趟。”
  营部里的汪营长表情很严肃,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往桌子上一拍:“这是你写的吧?”
  我伸过头看了一眼,是半个多月前写给郭立言的一封信。按照我的要求,郭立言经常让人给我捎最新的报纸,间或也通几封信,不过这一封当时好像被搞丢了,现在怎么跑到汪营长手里了?事情大概有点不妙,因为在这类信件里总免不了泄漏几句天机。
  果然,汪营长又开口了:“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把我们伟大的三线建设工程说成了什么样子?你这是什么立场?什么思想感情?怎么接受的再教育?……”滔滔不绝,把我批成了落汤鸡。
  最后营长说:“回去写检查!深刻检查!”
  这封信怎么落到汪营长手里了呢?百思不得其解,郭立言绝不会出卖人,再说他也不认识汪营长,怎么回事呢?
  几年以后听说了一件事。就是出夫那一年泰安邮电局截获了一封通敌信,公安局经过分析确认是从角峪公社寄出的,于是知识青年成了怀疑对象之一,采取各种办法收集知青的信件、笔迹进行比对。最后破案了,写信者却不是知青,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乡,因为经常收听台湾广播,不知怎么鬼迷心窍按照人家播出的地址发信联系了。
  在那段外松内紧的日子里,不少知青的信件遗失,其中就有我的那一封。

23.灿居

  灿居是大队领导班子成员,那时也就二十来岁,因为是同龄人和我们知青处的很融洽很知心。豫剧《朝阳沟》里有一句唱词: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我们刚来时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活都是老乡在前面干,我们跟在后面学样,没有人特意来教来讲解。和灿居在一起不同,只要看到你不会他总是主动示范主动教,提地瓜芽子怎么使劲才不会断、风箱不好使怎么清理烟道……对我们的一些长处他也感兴趣也跟着学,所以时间不长就熟了,好像他也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我们那一带没有自己的地方戏,老乡们中意的是河南豫剧,有时几个戏迷凑在一起,拉的拉唱的唱,来上几段《朝阳沟》,非常投入。冬闲的时候大队组织排戏,参加的人很踊跃。那时除了革命样板戏别的都不能唱,没白没黑、点灯熬油地闹腾了一个多月,排成了《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等几出大戏。从正月初三到十五,除了土山河还到周围的新店、董王庄、山前的天宝、北边的韩家庄,一连演了十几场。那几年土山河的戏远近知名,演员们也觉得很风光。
  灿居长得很精神,脸上眉眼灵动、青春洋溢,冬闲排戏他总是男一号。那时样板戏还没拍成电影,虽然从收音机里已经听得烂熟,但实际场面谁也没见过。排《打虎上山》时灿居扮杨子荣,大氅一展,满场急驰,手中的马鞭起起伏伏,真给人一种跨越群山的感觉。逢到在本村演戏时演员们少了许多拘束经常来点即兴发挥,一次演杨子荣智斗小炉匠闹了笑话。
  杨子荣:你还有一件东西没有交待,一张图!
  栾平:图?
  杨子荣:一张秘密联络图!
  栾平:我想想,我想想。我想起来了,那张图在我老婆手里,(这时栾平往台下一指)我老婆就在台下看戏呢,我下去给您要上来。
  全场轰然大笑,他老婆也笑骂不绝,栾平很得意。灿居在台上拼命绷着脸、忍住笑,直到自己情绪稳定下来才大喝一声:“押下去!” 如果他也笑出来,戏就砸了。
  党团活动恢复以后,灿居当了大队团支书,看问题处理事情渐渐有了变化。谁谁和谁谁闹了矛盾,他会从看似与事情无关的历史纠葛、家庭关系上找出原因,几句话把事情平息。那时我有点偏见,觉得能说会道有心计的人不如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人实在、可靠,有一次扯到这个话题,灿居直言道:“只知道老实干活的人是不错,可是一个大队一个公社都是这种人还能过日子吗?陈永贵、李顺达是因为苦下力才当上模范的吗?”问得我哑口无言。几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他那时考虑问题已经不单从个人好恶出发,而是具有朴素的大局观了。后来他被选拔到公社当了干部。
  离开土山河的时候,他还没有来得及把我们全都发展成团员。灿居为此很遗憾。

24.程文书

  杨嵩小名叫二娃,是泉坡村的知青,下乡那年只有十五岁。想想今天十五岁的孩子,每个人都会理解为什么二娃跑回家里半年多没回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二娃的户口在泉坡村,粮食供应在泉坡村,所以临近麦收的时候二娃又回来了,他得吃饭,得在队里分麦子。
  回来的第二天二娃就下了地,队长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回来干什么?”
  “回来干活呀。”
  “这半年多你一天活都没干过,看见要收麦子你回来干活了?告诉你干也白搭,甭想分给你麦子!”
  二娃那会正年轻气盛,听到这话活也不干了,上公社找干部去。公社的程文书负责管理知青,他长得清秀文静,说话总是和风细雨的从不发火。没等二娃把话说完程文书就明白了:“谁让你不在队里干活来着?”
  二娃理直气壮地虚张声势着,声音很高:“不干活怎么了?那我也得吃饭!”
  程文书办公室的外间是个会议室,公社领导们正在开会。程文书赶紧推着二娃往外走:“咱上外面说去。”
  二娃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有个领导顺便问了一句:“老程,这是谁呀?”
  老程不吭气,二娃回头给了一句:“泉坡姓杨的。你管饭吗?”领导也不吭声了。
  程文书把生产队长叫来,双方各打四十大板,又把队长叫到一边嘀咕了一阵。这次挨批评二娃挺老实,他知道程文书是给队长下台阶。最后二娃分到了麦子,队长又把他安排到活路轻快一些的苹果园,培养他当了技术员。
  1971年开始从知青中招工,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希望。有一天程文书找人捎信把我叫到公社,见面就问:“你最近怎么样?”
  看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又拿出几张纸:“你看看。”
  搭眼一看,是汪营长截获的那封信和我写的检查。头顶“嗡”地一声就大了,脑子里蹦出几个字:人心险恶。
  我讲了当时的情况,程文书说:“这是工地上转过来的,我向你们大队了解过,他们对你反映挺好。这一段一定要注意,别再出什么问题。”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了招工通知,被分到公社石英厂。报到那天灿居推着车子把我送到厂里,临别嘱咐我:“这是工厂了,以后见了人得叫师傅。”
  从此离开了土山河。

25.档案

  八十年代开始实行工龄工资,知识青年下乡可以计算工龄。小张到档案局去开证明,回来说档案局里存着所有知青的下乡资料,哪个公社、哪个大队、什么时候、下去了哪些人,记得一清二楚,我们的名字都在上面。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那些档案还应该静静地躺在那里吧。以后的人们也许不会知道,那所有姓名的后面都有各自说不完的坎坷岁月、道不尽的苦乐年华,伴随着生命的永远……

2006.12~2007.2

  本文感谢陈兵先生赐稿并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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