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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璞:我的右派亲戚

王璞 私人史 2023-02-10
守护民间记忆
亲人故人

我的右派亲戚

© 王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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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七年,一天,大祸从天降。父亲单位的人事科长到我们家,告诉我们父亲被划为极右分子了,要下放到大兴安岭林区,让我们全家跟着一起去。
  我哭了,因为我知道右派分子是坏人,《社会主义好》这首歌里就有一句:“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母亲也哭了。但她哭的原因跟我不一样,她说:“好不容易才不当反革命分子家属了,现在又要当右派分子家属,还要被赶出北京。”
  她埋怨父亲:“我再三跟你讲不要发言你还发言,这种言能发吗?”
  父亲先是沉默,后来便申辩道:“姐夫一句言没发,不是照样当了右派。太庆也是,打他右派就是因为他不肯发言。他们盯上了你你就逃不了。还有文弟,那么老实的一个人。”
  母亲无语了。是呀,我们在北京的四个亲戚,除了姑外公,全部都是右派。姑爹家竟一门三右派:他自己、他女婿、他妹夫。
  我不哭了。因为我知道姑爹、叔叔还有文舅都是好人。他们都当了右派,那说明右派也不一定是坏人。

一.叔叔王太庆

  叔叔王太庆并不是我的亲叔叔,他只是父亲的堂弟。但因为我父亲是独子,跟叔叔年龄相近,自小就玩在一起,抗战时又一起在四川作流亡学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五十年代初我们从香港到北京,住在遂安伯胡同,叔叔在北大哲学系教书,住在位于沙滩的北大宿舍。都属东城区,来往自然比较多。大约半年后,父亲上班时人间蒸发,被失踪。过了好些天母亲才请姑外公帮忙打听到他被关押在公安部了,有人检举他是国际间谍。
  这下惨了。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倒塌。剩下的皆老弱病残。奶奶是七十岁的小脚老太,我和姐姐分别是一岁和三岁,母亲则临盆在即,还没来得及去找工作。一天夜里,公安部来了一帮人,把家里所有值钱物品抄没一空。这样,母亲胎动时到医院急诊,身无分文。医院不肯收,说必须交三十元押金,而且是难产,得有家属签字。
  母亲只好给叔叔打电话。叔叔立即赶来,带来了五十元。母亲后来告诉我,叔叔也很穷,他每月的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乡下的父母,还要供他弟弟读书。每次从沙滩到我家都是步行,不舍得花三四分钱坐公交车。那五十元是他刚收到的稿费,当时正好他的第一本译著(好像是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出版。有一百元稿费,他就分了一半给我们。
  过了些天,经过母亲多方奔走,终于打听到父亲被关在位于清河的“新生公学”。母亲想去探监,跟叔叔商量。他说:“当然要去。我陪你去。”
  “多不容易呀!”母亲一直到晚年还常常念叨,“别人看到反革命分子家属躲都来不及,他还自告奋勇惹这个大麻烦。北大多么敏感的地方呐,我生怕他组织知道了会批斗他。但他每次都陪我去。”
  我还依稀记得其中的一次。母亲决定带我一起去,一是让父亲看看孩子,二是减轻一点奶奶的负担。那一天,天没亮叔叔就到我家接上我们,然后我们转乘各种车走呀走。最后上的是一辆特别颠簸的长途车,窗玻璃泥巴糊鲁。但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因为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还以为这是旅游,想看看窗外的风景,便将额头贴紧那玻璃。谁知一个大颠簸,把我的额头狠狠一砸。顿时上面鼓出来一个大包。我“啊”地一声哭了。叔叔赶紧把我抱过去,说:“不哭,不哭。”
  他那时还是个单身青年,根本不会哄孩子。但他那双朝下看着我的眼睛里,满是怜爱,我立即不哭了。
  五七年反右时,他本来可以逃过那一劫的。因为他生性沉默寡言,又一向不问政治。大会小会能不发言就不发言。反右后期,他们系里打了好几个右派,人人都必须发言揭发批判他们。叔叔却一直沉默。于是把他也补划为右派分子,罪名是:同情右派。
  我后来读了叔叔译的《柏拉图对话录》,看到其中那条“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沉默将会被认为是居心叵测。”心里就想,当年叔叔坚持沉默的时候,是明白将要承受的后果的吧?
  他先是被下放到京郊农村劳动改造,后来被流放到宁夏,直到七九年才调回北大,但婶婶已经死在了那里。
  我们离开北京去大兴安岭时,叔叔来送别,到底是哲学家,他面容平静,丝毫看不出倒了大霉的痕迹。他甚至没忘了给我们带来礼物,是四本叶君健译《安徒生童话集》:<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碗豆上的公主>、<海的女儿>、<天国花园>。我告诉他,他上次送的那本《一千零一夜》我已经自己会看了。他笑了,说:“第二卷出版了我会寄给你们。”
  我忘了他后来寄没寄。我后来拥有的那一套叶译《安徒生童话》和三卷本纳译《一千零一夜》,是不是他寄的?清楚记得的是,我儿子认字之后,我马上就给他买了这两套书。
  不过叔叔从没把他自己的译著送给我。好多年之后,我看到一本费尔巴哈的《宗教的本质》,译者是王太庆。就去问母亲:“这人是不是我们叔叔呀?”
  “当然是啰。”
  “他慬德文?”
  “岂止德文,他英俄法文都懂,还懂拉丁文和希腊文呢。他翻书都是从原文翻。翻笛卡尔就用法文,翻普列汉诺夫就用俄文。”
  我惊呆了,怎么也没法把这么一位大学者跟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连在一起。那时他和我爸都“改正”回了北京。两家又常来常往了。每次我回京探亲总能碰上他一两次。他已从青年变成老人,黑发变成白发,步履从大步流星变得缓慢。不变的只有他脸上不动声色的笑意。
  那时他住在海淀,到位于朝阳门外的我家,要倒四次车,行程两三个小时。他总是坐公交车来。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刻。到了约定的时间,敲门声响起来,那个有点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条手臂被他再婚的妻子搀扶着,另一只手提着个大锅。他把锅朝我们一递:“云南汽锅鸡!”他不无得意地道,“我老伴自己做的。”
  “提了这么远!”母亲惊叫,“你们坐出租车来的?”
  “没有。公交车。”
  “太庆你还是这样省自己。”母亲嗔怨地道,“你稿费应该不少了,又没有负担。要对自己好点呐。”
  我后来从他学生的回忆文章才得知,北大哲学系当时编译出版的西方古典哲学原著系列,由他主持并主译,所得稿费,他经常算在教研室名下,作为公共开支。
  也是多年以后,我才从北大人的传说中,知道了叔叔的了不起。
  大约是本世纪初吧,有一次一位朋友来我家闲聊,看见桌上一封写有我父亲名字的信封,便问:“这是你父亲?你们跟我们北大王太庆先生是不是有亲戚关系?”
  “嗯,他是我叔叔。”
  “哗!那可是个奇人!应当说,真神人也!”
  他就给我讲了好几件叔叔博学强记的奇闻。据他说,我叔叔不仅精通六国文字,而且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只要是有关西方古典哲学的问题,去问他,都能得满意解释。有一次,有人给他拿来国内一位学界新秀正被热炒的新作,据说取得了开创性的成果。叔叔读了,指着其中几页说:“我怎么觉得这些话眼熟。在哪本书上见到过?对,你去翻翻那本德文《哲学历史辞典》。”
  传说中,我叔叔甚至指出了被抄袭的段落在那本辞典的第几至第几页。“算那哥们倒霉,碰上你叔叔这么一部活字典。”这朋友笑道。
  这事有几分真,我没去考证。每逢想起叔叔来,心中第一时间浮上心头的,还是三岁时我透着泪眼看到的那双满是怜爱的眼睛。

二.姑爹张友鸾

  姑爹也不是我亲姑爹。姑妈是我父亲的表姐。二舅奶奶守寡守大姑妈这么一个女儿,我奶奶则守寡守大我爸这么一个儿子。两姑嫂同病相怜,关系特好。姑妈把我爸当成亲弟弟。她大他十六岁,北京平民大学毕业回铜陵县当小学校长,便把小表弟带到自己学校发蒙,尽管那是一间女校,遂有“百花丛中一小草”之奇观。
  姑爹是他们安庆远近闻名的才子,旧学底子深厚,写得一手好文章。二十二岁就当上北京《世界日报》总编。一九三六年,他跟张恨水一起在南京创办《南京人报》。我爸正因家贫失学,他便把我爸接去南京上高中。其实他自己一大家子人要养活,也穷得很。他一辈子穷困潦倒,到晚年还总是一到月底就愁柴米钱,不过他笑言:“穷则士之常,死则人之终,固守常待终而已。”
  姑爹是传统的老报人,坚持报纸的角色便是监督政府,做新闻必须不党不群,保持独立客观立场。一九五二年他对友人说:以后我不做新闻做旧闻了。遂把《南京人报》关门大吉。正好老友聂绀弩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主持古典文学编辑室,便邀他北上共事。
  我爸作为“特嫌”被关押时,姑爹还没到北京,外调人员到南京找到了他。他马上说:“不可能。他一向思想左倾。国共和谈时负责采访中共代表团,和谈失败代表团撤走,他还应代表团发言人梅益之请,冒险去梅园新村拿出代表团告别启事,第二天发在我们报上。他后来就是因为太左在这边没法呆才去香港的。”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姑爹找出从一九四四年到四七年全部《南京人报》和《南京晚报》交给公安部。三年后我爸被告知“查无此事”放回家,姑爹的证言和材料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姑爹跟当时大多留陆知识分子一样,对新政权是拥护支持的。尤其是看到五十年代初中期的升平气象,以为中国终于结束多年战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那几年似乎是他一生中最为放松的日子。我们到他家玩,总见他笑眯眯地从他那间仅可容一桌一椅的小书房迎出来,谈笑风生。有时还会牵着我们哪个孩子的手,去胡同口上的小杂货店给我们买棒棒糖。
  我记忆中特别清晰的是一九五七年除夕的那个夜晚,在他家小屋的那场欢乐聚会。
  那时他家独自住着个小院,有四五间房,当日他们将其中一溜三间房打通,外地工作的儿女也回来了,总有十多二十人吧,筵开两席,我挨着母亲坐在姑爹的那一席。母亲最佩服姑爹。说他学问好,出口成章,说话特别幽默。那日姑爹在席上说了什么我忘了,只记得每逢他开口说话,就引得满室俱欢。老是教育我们笑莫露齿的母亲,竟也好几次张口大笑。
  吃完饭,只见姑爹手持酒杯站起身,手一挥,呼唤:“跳舞!跳舞!”
  眨眼间桌椅就被大家七手八脚清到一边,留声机放起了音乐。我惊讶地看见,除了姑爹姑妈和八十岁的二舅奶奶,大家全都涌到屋子中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就连我爸妈也加入进去,优雅轻盈地滑着舞步,转呐转呐,平时老皱着的眉眼松开来,多么年轻多么漂亮!我不认识他们了,我对他们刮目相看了。也欢天喜地拍起手来,放声大笑。
  我又怎么会想到,那是我一生中最开怀的大笑,也是最后一次开怀大笑,仅仅四个月之后,风云突变,周遭的世界变了。许多家庭从此被打入苦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们离开北京的前两天,去姑爹家辞行。吃完晚饭,等天全黑了才去,害怕被人说成是右派串联。小胡同里静悄悄,每个院门都黑洞洞,院门紧闭。我们悄悄地敲门,门悄悄地开了。是他家的保姆赵阿姨,她平时是个快嘴快舌的爽快人,这时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象革命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悄悄说道:“都在屋里呢。”
  原来他家小院已搬进来了另一家人,他家只剩下三间房,包括那间迷你书房。屋里愁云惨雾,问起亲友,姑妈都以唉声叹气作答,意思是那人也有一顶右派帽子加头了。担心隔墙有耳,大家都不提自己倒霉的细节。我后来才知道,父亲说姑爹没发言就打了右派只是为了抵挡母亲的埋怨。其实姑爹也跟父亲一样,架不住领导的轮番劝诱发了一次言。那发言还给登到报上,题为《是蜜蜂不是苍蝇》。大意是报纸应该岀现批评的声音,批评者是帮助国家繁荣富强的蜜蜂,不应该把他们象苍蝇一样打。
  后来,大概为了让姑爹高兴一下,父亲就对姑爹说:“你上次送给我的那本《十五贯》我读了,写得真好,连孩子们都喜欢看。”
  姑爹果然一脸惊喜:“真的!那我再送你们一本。”
  他走进他的斗室,很快就拿了两本书出来,一本是那一系列的另一本《杏花庄》,一本是他详注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是他这几年搞古典文学的主要成果。他郑重其事地弯下腰对我们说:“这本书你们现在也许还看不懂。但以后会喜欢的。”
  在大兴安岭漫长的冬夜,为了节省煤油摸黑早早躺炕上的日子,我们互相问答着一百零八将的绰号和他们各自的故事自娱,窗外的风雪也不那么肃杀严酷了。

三.文舅

  正如战争中最悲惨的牺牲者是无名士兵,历次政治运动最悲惨的牺牲者也是那些无名小人物。他们人数最多,最无助,遭受到的苦难也最深重。我的文舅就是这样一个右派。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他死于不知何名的劳改农场。此刻,我在哀悼着他,连他的名字也说不出。
  一九六二年,在长沙,我家来了一位亲戚,瘦瘦小小的,清秀的瓜子脸上有一双忧伤的眼睛,母亲要我们叫她玉姨,并补充说明道:“玉姨是你二舅妈的堂妹,是你文舅的亲姐姐。”
  我心中顿时幻现那个总是兴冲冲走进我家的英俊青年。我后来读沈从文小说,他形容美男子总爱用这个词:“长身玉立”,一看这个词我就会想起文舅。不过文舅属于洋气的那种,鼻子高高的,头发有点鬈。
  跟着闪现的一个记忆碎片就是他送我们的洋娃娃。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娃娃。是个女娃,头发比文舅还鬈得漂亮,一双大眼睛呆萌地望着每个抱她的人。我们叫她“文舅娃娃”。第二个娃娃是我们央母亲给做的,好让文舅娃娃不会孤单。
  不过,我喜欢这位远房舅舅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可爱娃娃。
  我从小就怕见生人。家中来客都讨厌我,因为我一见客人就扑到母亲怀里啜泣,一直要哭到来客离开。母亲总是把这归咎于我不满周岁就碰上抄家。深更半夜一大帮人凶神恶煞冲进来,她吓坏了,紧紧抱着我坐床上瑟瑟发抖。“可怜的孩子,也跟我一起抖,哭都不会哭了。也吓坏了呀!”她这样为我的毛病辩解。
  只有文舅,第一次来我就不怕他了。他一进来就弯腰拉拉每个孩子的手,自我介绍,“我是你们的舅舅。”对抱住妈妈开始啜泣的我,他走过来轻摸一下我的头,用讲童话故事的口气说:“不是大灰狼来了,是小红帽来了哦。”
  奶奶虽然不喜欢我,但在我认生这件事上是同情我的,因为她也亲历了抄家事件。一看文舅这样,马上就高兴地说:“多逗人喜欢的一个舅舅。快同他握握手。”
  到玉姨来的那天为止,关于文舅的记忆,我就只有这么多。因为自从反右以后,他就再没来过了。我们听说他也被打了右派,也跟我们一样下放到外地了。
  我妈有时还会念叨两句:“文弟不知怎样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怕是凶多吉少。”
  玉姨那次来,证实了我妈的猜想:文舅人不在了。
  她俩关紧门窗压低声音说话,因为说的都是说不得的话:暴露社会主义阴暗面。玉姨先还不放心地不时瞟瞟拿本书装作看得入迷的我,后来讲得忘情,声泪俱下,也就顾不得了。
  她其实主要诉的是她自己的苦。她丈夫是国民党军官,四九年跑去了台湾(后来才知道是到了香港)。丢下她和两个小孩,一个三岁,一个还抱在手里。更兼她出身官僚地主。她们刘家是浏阳名门,祖上做过省长的,船山学社就是他建的。她弟兄倒是有好几个,但除了最小的文弟,都逃的逃台、镇的镇压了。于是她成了扎扎实实的杀关管逃分子家属。还好她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间小厂作会计。不过她成份实在太坏了,每次运动她都在风口浪尖上,反右中也中了招。
  “我一句意见也没提。”玉姨道,“发言都是歌功颂德。可是厂里没什么知识分子,我读过高中的就算一个。成份又最差,不打我打哪个。”
  工厂开除了她。可一家三口还得吃饭呐,她只好打零工。糊火柴盒什么的。儿子十五岁初中毕业就去了江永当知青。
  “唉,文弟先还能帮你一点,”我妈道,“后来他自己也……”
  “文弟!”玉姨抺眼泪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六零年就没人了。你不晓得?”
  “不晓得,我怎么会晓得。反右后我们就没联系过。”
  于是,我便从玉姨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了文舅的遭遇。“他肯定同我一样是因为家庭问题被打了右派的。”玉姨说,“你是晓得的,他从小就懦弱怕事,总是给哥哥们欺。怎么会去进攻党呢?一定也是被人害。”
  不过具体情况玉姨也不了解,因为文舅很快就被弄去农场劳改了。他们之间都是书信来往,肯定不会在信里吐露真情,都是你好我好形势也大好的那一套。
  “可怜他孤孤单单一个人,”玉姨说,“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想去看看他的,但是哪里有路费呀?我口袋经常是布贴布。”
  只在最后一封信里,文舅央她寄点吃的东西去。
  “你寄了吗?”母亲问。
  “当然寄了。你晓得文弟那个人,最要面子的,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开这个口。我连忙借了五块钱。对,还是找你二嫂借的。炒了五斤米,把那个月的糖票挂面票豆豉票都买尽,又想办法买了五个咸鸭蛋。他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哪里晓得过几个月就来了死亡通知书。”
  她们一起抺起了眼泪。我也不装看书了,也抺着眼泪,问:“在哪里。”
  “河北。”玉姨说,“具体地名我也记不清了。好长好长的。我回去找到了再告诉你们。”
  她一直没告诉我们,我们也没再问。问了作什么呢?人都已经死了。我那时毕竟年纪小,自己又没有饿过肚,想象不出人饿死的光景。后来经的事渐渐多,尤其是七二年去大兴安岭看父亲,听他说起当时跟我们同车厢去林区的那批右派们惨死的情况。才渐渐省出文舅处境的悲惨。有位林叔叔,年纪跟文舅差不多,长相也差不多,是印度尼西亚归国华侨。英文特好,外事活动中给中央首长当翻译的。文革中给人活活打死了。还有一位张叔叔,也是二十多岁的单身青年,俄文翻译,不堪凌辱上吊死了。事实上,一九七九年父亲回北京原单位和大,要求“改正”时,问起那一车厢难友,接待人说:“都不在了。”
  我又想起了文舅。想起他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异乡,那么优雅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辗转难眠的长夜,我会蓦然起坐,想起那张哄我不哭的脸,想起那个长身玉立的人孤零零在黑暗中慢慢饿死,便再也无法成眠。
  我已经老了,没力气去寻找文舅以及那一车和我们同去大兴安岭的叔叔们的坟墓。我只能,起身坐到书桌边,写下我的点滴回忆,让他们曾经那么美丽的生命,留下一点痕迹。

  本文由王璞女士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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