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的学问在词典之外——曹先擢先生谈辞书
著名语言学家、辞书学家曹先擢先生于2018年11月7日凌晨辞世，享年86岁。
曹先生一生致力于语言文字研究、辞书编纂理论和实践研究，曾任中国辞书学会会长，主持过《新华字典》《新华词典》等诸多品牌辞书的修订、编纂工作，对我国辞书编纂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曹先生对辞书工作的思考，杂见于他的多篇论文和札记中。在这些文章中，他对品牌辞书的特色和编纂实践等问题有过深入的论述，对我们今天的工作也很有启迪作用。
这里摘录其中有关内容、观点，以纪念曹先生。
曹先擢先生谈精品辞书
01
《新华字典》
《魏建功先生对〈新华字典〉的历史性贡献》
现代汉语辞书的发展，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新华字典》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在它以前没有一部称得上完全合格的现代汉语字典，在它以后的现代汉语字典，是沿着它开辟的道路而不断前进的。《新华字典》最早的“凡例”上说：“本字典编写的目的只要是想让读者利用这本字典对祖国的语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在书面上和口头上都能正确地运用。”书面指白话文，口语则是指民族共同语普通话。……学习典范的文学作品，学习书面语，是学习普通话的重要途径。为了学习，要利用字典在语言文字上释疑解惑。《新华字典》帮着读者学习普通话，作用是很大的。
02
《现代汉语词典》
《现代汉语词典的四个特点》
《现代汉语词典》有四个特点，也可以说四个特性：现代性、科学性、实用性和规范性。这四个特性还应该加修饰语：
与时俱进的现代性
研究先导的科学性
雅俗共赏的实用性
积极稳妥的规范性
……
所谓现代性，有两个要素，一是时间的，一是文化的。我们考察词典，要把握这两个方面。《现代汉语词典》是反映20世纪的当代汉语的词典。文化的现代性，指现代语言学理论的指导，现代辞书学理论的指导。《现代汉语词典》在注音、释义、举例、语法分析等多个方面，都牢牢建立在现代语言学的基础上。它的编纂方法是科学的，我们只要认真读一下吕叔湘先生拟定的《〈现代汉语词典〉编写细则》就定有体会。
03
《汉语大字典》
《源流并重 博大精深——谈《汉语大字典》的特色》
《汉语大字典》总的特色是：源流并重，博大精深。下面从四个方面作一些具体分析。
第一，内容贯通古今，是名副其实的大字典。一般认为大字典的特点是收字多。《汉语大字典》收字54960个，较目前收字最多的《中文大辞典》收字49905个，还多5065个。但大字典主要的特点不应仅仅指收字多，而应该是内容，也就是字的注释内容。
形、音、义三位一体，古今贯通；大字典规模恢宏，应该从这个根本点出发去认识和理解。
第二，广泛吸收文字、音韵、训诂等各方面的研究成果。《中华大字典》与《康熙字典》比，一个明显的优点就是吸收了乾嘉以来小学研究成果，丰富了字典的内容。《汉语大字典》这方面的工作做得更系统全面。
第三，字义分析精当，义项安排合理。字义分析精当，作为大字典则特别表现在对那些既是常用的又是深层的意思能够注释出来。
第四，书证源流兼顾。《汉语大字典》是一部通古今的字典，因此，在书证安排上显示了源流兼顾时间跨度达、覆盖面宽的特点。
04
《辞源》
《〈辞源〉研究论文集序》
《辞源》在编纂时非常注重词典的知识性、学术性、客观性。……这样《辞源》在当时就成了社会各界可方便利用的“知识库”（后来还有《辞海》）。……作为“知识库”要有如下的条件：
1.广收常用常要查的语词和各个方面的知识性条目；
2.注释准确、简明、实用；
3.努力反映当时学术发展的水平；
4.特别注意吸纳新词。
这四点《辞源》都是做得比较好的。
1998年4月13日，曹先擢先生在美国加州优山美地
曹先擢先生谈辞书学家
01
陆尔奎
《〈辞源〉研究论文集序》
陆主编（指陆尔奎，《辞源》主编）难能可贵的是，还从发展文化来考虑，见解高，视野广，提出“国无辞书，无文化可言也”，真是振聋发聩，“尤具卓识”。
02
魏建功
《魏建功先生对〈新华字典〉的历史性贡献》
编一本精品字典主编起决定性的作用。
魏先生是怀着为新中国文教事业服务的满腔热情来从事这项工作的。从1948年北平解放的前夕，他约请周祖谟、金克木等著名学者，商量编一本字典献给新中国，他们在讨论中把编字典和新中国的建设联系在一起：“中国的未来系于儿童和文盲，危险在于无知。语言文字是普及教育的工具，字典是语言文字的工具。我们不会别的，只能咬文嚼字。谈论字典等于谈论中国的前途。”（金克木的话，见1995年4月29日《新民晚报》）
魏先生是怀着语文革新的崇高理想来从事这一工作的，他决心让语言文字大众化，成为大众的利器。他说编这本字典要“建立一个中国人民大众语科学体统”。所以用白话的语料，释语用白话。
魏先生是一位久负盛名的大学者，精通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常见的是大学问家编大字典大词典，而魏先生是大学问家编小字典，并认真热情地从事这一工作，因此使《新华字典》成为高质量的精品，在中国辞书史上写下了灿烂的一页。
03
王力
《王力先生治辞书的特点》
王先生治辞书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
1945 年王先生写了《理想的字典》一文，1946 年编写了《了一小字典初稿》，前者谈理论，后者是注释样稿，体现了理论与实践结合的原则。1974 年至1978 年编纂了《同源字典》，前面有一篇“同源字论”。1984 年编写《古汉语字典》， 该字典的长序不是写在全书完成之后，而是与撰写同步进行的，该序概括了字典的八个特点。1985 年秋全书近三分之一写就后，先生的健康情况急转直下，便将余下的工作交给了唐作藩等六人。1986 年先生仙逝。此书后改名《王力古汉语字典》，由中华书局出版。
王先生对辞书理论的探索和编纂实践，主要表现在上述作品中，时间延续40 年，充分反映了他对发展我国辞书事业的执着追求。
1998年7月22日，曹先擢先生在美国尼亚加拉瀑布
曹先擢先生谈辞书编纂
01
《新华字典》修订
《理念——拟稿留存》
2002年《新华字典》修订，要补少量复词条目。我参加“理念”的拟稿。三步曲：找材料、作思考、向别的同志学习。有收获。
甲、我在拟稿前有几点想法：
a.要在大量用例的基础上试写注释稿。通过搜狐网我查理念用例有418366个，只能从中选一些典型的用例来考察。
b.要与相关的词作辨析，如[理想][信念]等。[理念]与[信念]的相似性更多些。“念”指一种看法、认定。“信念”的“信”偏指确定性；“理”偏指对某种目标、原则、方法的理解和追求。“信念”有更多的共指性，而“理念”更具有“个性化”、“特殊性”的色彩。
c.举用例，很不容易挑选。我提出的供参考的如教育理念、市场营销理念、股票投资理念、现代企业经销理念等。
d.适当参考外语词典。
02
《〈现代汉语词典〉编写细则》
《指路灯——学习〈现代汉语词典〉编写细则的体会》
《细则》（指《〈现代汉语词典〉编写细则》）是专供指导《现代汉语词典》的编写工作拟定的，共分八个部分：总则；语汇；条目；字形；词形；注音；释义；举例；标志、标点、其他格式。把词典编写中的各方面问题包罗无遗，对每个方面的问题条分缕析，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可操作性。《细则》的拟定距今近半个世纪，但是其中所体现的辞书编纂的原则和方法，仍具有指导意义。
……
（五）《细则》所体现的基本精神。我的体会是一个坚持，两个结合。……两结合是指规范性和科学性相结合，语言本体的分析和词典应用的要求相结合，上面介绍 “很”的释义和举例，就体现了这种结合。
03
《辞源》修订
《〈辞源〉研究论文集序》
工作（指《辞源》修订本的工作）中有许多可贵的创造，如采用“参阅”、“参见”的形式，或者把相关条目结成一片，或者介绍相关书目、研究成果，从而大大丰富了词典内容。
《辞源》再修订……我有一个想法：应该努力把“参阅”“参见”这个内容做好，这是《辞源》的一个亮点，以前打了很好的基础，今日拓展的空间是很大的，做好了，可以更好地实现我们的目标，更好地形成《辞源》的特色。
2007年11月2日，曹先擢先生在日本
04
《字典三特点》
字典有三个特点：可检索性；资料汇编性；注释性。
可检索性，指字典要设计一套方便而准确的查检系统，按这个系统来安排字典内容；资料汇编性，指将资料汇集在一起，这些资料不是随意取舍的，而是反映了一定系统性；注释性指字典主要内容是注音释义。字音字义存在于语言文字应用之中，编纂者要科学地选取和归纳。
这三个特点反映了字典的编排特点、取材特点、撰写特点。
05
《新华多功能字典》
《新华多功能字典》前言
从世界范围说，辞书发展的方向是加强其阅读功能，采用板块结构有利于加强字典的阅读性，符合辞书发展的大趋势。
我国的字典一向是一元结构，从第一步楷书字典《玉篇》到清代的《康熙字典》，内容仅限于注音释义，只是详略不同而已。现代字典的内容有所扩展，而结构上基本是一元的，这种结构不利于字典内容的充实和更新。将一元结构改为多元结构，是时代的要求。
06
词典的学问
《坪》
词典的学问在词典之外，今举一例。
《现代汉语词典》：“坪，平地（原指山区或黄土高原上的，多用作地名）”。为什么要加这个括注？我查了“国学宝典”光盘，含一亿多字的文献资料，的确，坪是指自然的地貌，且多用于地名，如宋•刘汝钧诗：“草坪闲见乌犍点，畬水飞来白鹭双”；《徐霞客游记》：“度草坪驿”；《清史稿•尹继善传》：“自叙州新开滩，至永嘉黄草坪。”今日所见校园草坪，以及停机坪等，均属从西方引进的，为人工所为，与古籍所用草坪义不同。
现在利用网络技术，用光盘，查资料比较方便，而《现代汉语词典》编纂时靠手工制的卡片，靠读书记识，所以，在上面括注中所写的内容，一定是凝结了艰辛的劳动，反映了在读书基础上的可贵的识断。
曹先擢先生在芳星园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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