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为资本周航:中日设计美学,和原研哉从「刀」谈起 |捕手志
题图:易到用车创始人、顺为资本投资合伙人 周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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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周航先生非常痴迷于设计,这也算是他精神源头的一处,他曾说:「一个好的产品经理,不应该只是工程师,而是一个设计师,甚至应该是个艺术家,把自己的产品当作自己的作品,把自己对美好的向往体现在每一版的产品中。所以,我希望把他们尊称为产品设计师,他们身上应该有些艺术气息。」
去年周航先生到了一趟日本,与无印良品(MUJI)艺术总监、著名的设计大师原研哉有过一番深度交流,随后他写了这篇交流心得。本文涉及中日两国设计美学的异同、两国美学观念的形成,以及美学对两国人民生活习性和商业上的影响。捕Sir读完受到了许多启发,也希望将这些既有趣又颇具智慧的思考与你分享。文章来自微信公号:还是不举手就发言(ID:JustBB2),段落小标题为编辑取。
■中日设计美学,和原研哉从「刀」谈起
作者|周航 编辑|潘宇波
文章来源:还是不举手就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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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空
前不久,我去了趟日本。这是一次好奇心之旅,百年以降,日本始终就是中国的镜像之国。走马观花的事儿就不说了,一行数日,最大的收获就是见到了设计大师原研哉。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有一整个上午的交流。
原研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给我们讲日本的设计,却不夸夸其谈,而是上来就放了一张图。这张图里有两把刀,上面一把是德国人设计的,下面一把是日本人设计的。他说,上面一把是「简约」的,下面一把是「空」的。「简约」和「空」,一字之差,容易混淆,但意境上却千差万别。在他的理解中,「空」就是日本美学的精髓所在。
*简与空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坐在原研哉对面,一言不发,使劲地琢磨着,想要搞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我的理解是,所谓「简约」,看似简单,但重视实用性,把一切功能合理化,再去除一切不必要的装饰,这就是「简约」。
但这不是「空」。
所谓「空」,其酝酿和成熟,背后有着复杂深刻的社会动力。在19世纪以前,世界上最主流的文化其实是以英国、法国和整个欧洲为核心的精英文化,这种文化极其繁杂精美,是典型的贵族文化,以此显示自己的优越和独特性。
而日本文化的底色则是平民文化。在17世纪初,日本发生了一场重要的幕府内战,导致藩国分治的局面,从此贵族式微,武士崛起,日本的文化气质也为之一新,从所谓的贵族文化走向了平民文化。
这个平民文化的核心,就是「空」。它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空」受限于成本,在功能上并不完备。
比如说,咱们看到很多远古时代的文物,会觉得有拙朴的气息。那时候,人的物质极端匮乏,很多东西只要有就可以了。一个家里不可能有50把刀——不会分工那么细——很可能只有一把刀,而且没有任何设计可言。它没有进行功能合理化,只是保留最基本的功能,给人留出了足够大的空间,尽量为使用者留白,你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其次,「空」尽管简单,却仍然是一个风格化的东西。
它给人感觉拙朴,却并不粗糙,而是某种审美风格的体现。当人们在简单的基础上还要追求风格的时候,这其实就是一种尊严——平民的尊严。当平民阶层逐渐崛起,他们要求自己的话语权,那么平民文化也就开始酝酿形成。大家开始追求一种新的审美标准,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发挥更大的影响力。
无印良品就是典型的「空」的哲学代表。我们后来也和无印良品的社长有过一个交流。当年,无印良品曾经在日本一个特别偏僻的山区开店,很多人不理解。但是社长解释说,如果我们无印良品在这样封闭的地区都能够经营下去,这才说明我们提供的真是生活必需品。这即是无印良品的产品哲学——就把东西设计成这个样子,不要有过多的功能,供应生活基本所需即可。
二
人
我能够理解原研哉所说的「空」,不过我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也是我心中的困惑所在:如果说日本的精神是「空」,那么中国应该怎么办?中国的精神是什么?
他当时的回答是让我不满意的。他只是说,我们的文化是相通的。这个答案看似敷衍,不过,后来我们遇到一个坐禅的日本大师,他也说,这些东西都是中国给我们的,只不过800多年以后,我们再把它回馈给你们。
人家是客气了。
说严重点,日本文化的崛起,恰恰反衬出中华文化的失落感。确实,「空」的背后渊源,是来自中国的老庄哲学。这是中国主流儒家文化之外相对边缘化的一支,但是命运多舛,先是被宋明理学覆盖掉了,及至1919年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就主流、非主流一块儿打掉了,孔家店、庄家店、老家店,全都没有了。
一直到1980年代和改革开放,我们才开始重新寻找中国人自己的文化尊严,但这时候恐怕就有点来不及了,因为历史负担太沉重——是要把过去的东西捡回来呢?还是拿西方的东西?还是取日本这种经过改良的中华审美。莫衷一是,樵夫不知从何下手。
中国之美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艺术家都在寻找自己的答案,也从未停止表达。梁思成在用他的古建城墙回答,张艺谋在用他的高粱地回答,陈凯歌在用他的京剧和黄土地回答,侯孝贤在用他的山水摄影回答。我不是艺术家,但从产品的角度,我也有自己的思考。
首先,我理解的中国之美有一个根,就是「中庸」。
在过去,以我这个人的性格,是完全不能够接受「中庸」这回事的。我会觉得,一个人怎么能够不鲜明呢?「中庸」,顾名思义,就等于圆滑、混沌、平庸,等于一个人没有自己的锋芒和思想。
但这一次,我对于「中庸」的理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谓「中庸」,其实是在表达一种永恒的两面性。一把刀太快,会伤人。一把刀太慢,不好用。一个房子太小,会局促。一个房子太大,不聚气。一个女人太美,有压迫感。一个女人太丑,叫人丧失欲望……世间万物,过犹不及,莫不如此。
原研哉给我们看的那两把刀虽好,但我都不喜欢,因为都不能体现中国之美的独特和极致。我现在特别有冲动去设计一把「中庸」之刀。它显然不是一把不快也不慢、凑合用的刀——恰恰相反,它既要快、锋利,又要不伤人,这才是好刀。
这把「中庸」之刀,一方面,要尽可能避免一切和刀产生联系的负面东西,比如切到手,比如太重。另一方面,要去追求切下去的那一刻,刀和被切之物交互的感觉。无论是听到切牛肉的声音,还是看到切萝卜时那个汁水的冒出,或者西瓜的红色沙瓤翻出来……我希望能够追求和享受那一瞬间的感觉和自在,把这些细节设计的足够丰富。
刀即是道。以「中庸」之刀,来表达「中庸」之道,这一点,李安是所有艺术家里理解得最深刻的。在《卧虎藏龙》里,他借一把青冥宝剑,说尽世间万事万物。李慕白在古庙夺剑,点化玉娇龙,说道:「勿助勿长,不应不辩,无知无欲,舍己从人,方能我顺人背。」青冥宝剑是欲望的象征,一切江湖纷争由它而起,而欲望的背后是做人的道理。
*《卧虎藏龙》李慕白与青冥宝剑
其次,我理解的中国之美还有一个本,就是「以人为本」。
那天,我们在原研哉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这是一个简洁到了极点的空间,原木、水泥地、铁、桌子、椅子……连绿植都没有,一切被认为是不必要的东西都没有。桌子很硬,色调很沉,屋子也很冷清。我问我的同伴,你舒服吗?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反正我很确定我的感受:这个空间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带着这种不舒服,我又问了原研哉一个问题:日本设计里这种「中庸」的境界,它到底是让我们关注人,还是关注物?如果是关注人,那我为什么会不舒服呢?如果是关注物,那人的位置何在呢?人与物的关系是什么呢?我作为一个人,和你的设计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呢?
原研哉特别解释说,「中庸」的设计之道,不是用来满足人的欲望的,它甚至是对于欲望的节制和管理。在服装设计上,它呈现为所谓的禁欲系、性冷淡风(比如无印良品的服饰),没有任何以服装来挑逗你的欲望的意思,比如穿得露一旦、艳一点,都没有。在建筑设计上,要让建筑和自然融为一体。我不要因为我的存在让整体环境不和谐,我和环境一定是一体的。
几天之后,我们在日本又见到一个枯山水大师(枡野俊明),我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送给我一本画册,里面所有日本的山水设计都非常美,但也非常之刻意,它们被当成一个作品,希望那一刻是被凝固下来的,极其的安静,不希望被破坏。
我慢慢有了自己的答案:日本的设计确实不是以人为本,而是以物为本。它的景观也好,设计也好,甚至只是一个礼物包装纸,其精美无匹,都会让你觉得自卑。作为一个人,最好是远远地观察者和欣赏者,你不要成为它的一部分,你的出现会让原本完美的世界变得极其刺眼和不和谐。
这种设计哲学也重新定义了人和物的关系。在「空」的审美体系中,拒绝人的进入,或者让人感到不舒服,用意是让人回到自己,让人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心,包括在禅房打坐禅修,也是这个逻辑。
换句话说,日本的「空」,它并不关注人,它是排斥人的,它让人自己去关注自己。这种「空」,就是没有人,它让人自己处于一种孤绝的境地,那么人就会自己关注到自己。他们认为,人其实不需要环境的关注,环境也没办法改造人,人应该是自处和独立的,一花一世界。
三
暖
一旦从这个层次理解了日本的「空」,就比较容易找到中国之美和它的差异性。尤其在园林和食物上,中国文化的「 45 34121 45 15534 0 0 1531 0 0:00:22 0:00:10 0:00:12 2997以人为本」,都和日本文化的「以人为本」大不相同。
*第一张图为日本园林,第二张图为苏州拙政园
苏州的拙政园,肯定不像日本园林那么精致。每一个枝叶都要修剪得毫无瑕疵,这肯定不是中国的风格。中国会比较让物呈现出相对更加自然的状态。如果说日本的园林是「空」,是沉默,是让人都不好意思说话,那么中国的园林就是繁琐、热闹、喋喋不休,移步换景,一个刚完又来一个——它想把你留住。
中国的饮食也很是热闹的。日本的饮食风格高度统一,中国则极大丰富。日本到现在也基本是个单一民族国家,主要人口是大和民族,追求精致。中国则呈现了一个民族不断交融的历史,有极大的包容性。这种丰富是日本绝没有的。当然,一丰富,就容易乱,但就像平民也有平民之美一样,乱也有乱的美。
丰富和乱,容易催生看似荒诞的个案。
比如当年盛名之下的圆明园,现在看,其实也是一堆「山寨」。你们有大水法,我也来一个。你们有洛可可,我也玩一下。
比如现在的「大裤衩」,似乎必须足够突兀和怪异,如此彰显自己,才能从空间中凸显出来,得到全世界的注目。
不管「大裤衩」,还是圆明园,都是后发文明在不断寻求文化自信和自我认同的过程。可以想见,中国之美虽然诱人,在水一方,但追求的过程却往往是迂回和漫长的,而且必定要经历一个不算短暂的矫枉过正期。
当年,日本也是这么走过来的。1960-1970年代,日本经济起飞,也曾经很土豪金,集体扫货LV不说,还曾经豪言要买下好莱坞。这是时代精神的体现,想要向世界证明自己是独特的存在,得到更广泛的关注,发挥更重要的影响。
叫人好奇的是,日本所经历的这个阶段可以说相当浓缩,几乎没有浪费时间。在二战之后,短短几十年,从电影到音乐,到服装设计,到商业,各个领域的大师层出不穷,它是怎么迅速走出弯道的呢?想一想,可能日本在文化层面还是纯粹的,它从来没有经历过五四运动,也从来没有朝代更迭,更没有强大的国家意志在起作用,所以日本人从来都有极强的文化自信。
应该说,日本从幕府时代到明治维新,再到战后经济腾飞,他们花了数百年的时间,重新挖掘和定义了日本之美——「空」。中国从清王朝到北洋,到民国,再到新中国和改革开放,应该也能够摸索到自己的美学。
这种美学,以「中庸」和「以人为本」为根本,其核心,我愿意用一个「暖」字来表达。所谓「暖」,这是一种中国人独有的优雅、人情和分寸,有温度,却不灼人,让人舒适,却不沉湎,谦谦君子,妁妁其华。
当然,不论是日本的「空」,还是中国的「暖」,所有文化精神都应该具备现代性,否则进入不了主流的社会生活。在商业社会,这种现代性还必须要通过产品,以产品为中心,它才能够引发巨大的共鸣。
中国改革开放将近四十年,中国人早就走出去了,也早就赚到钱了,但这并不代表人家能够打心眼里尊重你、喜欢你。这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没有明确地形成和表达自己的哲学。
当年,李小龙得以进入美国主流社会,成为大众偶像,只因为他能打、能赢吗?不是的。他在华盛顿大学心理学系进修过,他能够把自己的技击技术和东方人的禅、道文化结合起来,让武学在输赢之外有自己文化上的尊严感。他这一整个体系,让他得到了最稀缺的尊敬。
如果日本的美是「空」,那中国之美就可能是:
中庸+以人为本=中国的「暖」
触类旁通,若有一日,中国商业能够把技术、商业模式、盈利能力都融会贯通,成为中国人「暖」的自我表达的一部分,那才是真正打通了任督二脉。无论设计还是商业,最终还是要回到人——这个想想就叫人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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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捕手志」的第60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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