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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阮纯诗 | 我想拆解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

Izabella Scott VCD影促會 2021-09-05
 本周五(11.22) 19:30 
 VCD影促会将把
阮纯诗的《十一个男人》
带到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报名详见文末 

阮纯诗,《来自宾童龙的信》(Letters from Panduranga, 2015). 单频彩色高清视频,35分钟。图像由艺术家提供。


阮纯诗采访:“我想拆解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
越南影人谈对女性灵媒、地方新闻和越南腹地的生态毁灭的影像记录。


采访 | Izabella Scott


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期间,一个寒冷的午后,我在当代美术馆的一处展找到了避难所。Blackout(2019)展出了11个使用35mm的柯达投影的艺术家作品。这种媒介早在2004年柯达停产35mm相机就被淘汰了。我观看了墙上一系列闪动的影像:一个男人指向树木间的空隙;一个女人用手示意前方空荡的道路;两个桥上的男人指向树叶。越南影人、媒体艺术家阮纯诗将这些怪异、超现实的图像收集起来,构成了《风景系列#1》(Landscape Series #1, 2013)这个作品。它们来自报纸上的报道,也证实了新闻类图像的一种套路:这些图像总在自我表现它们是目击者,总在表现记者到达新闻现场,进入画面内,指向展开的新闻事件的样子。这些图像带有故事书或者手翻书的质感:重复的人在不同的景致中穿梭,总是指向一些东西。它们似乎也示意着图像的失败,提醒我们还有很多无法被归档[进画面]的东西。


阮纯诗最为人所知的作品是她的那些电影,我后来看了她的三部作品,它们都探索了文化历史,并且审视着观看这一行为。在美国生活了十年之久后,阮纯诗在2007年回到越南,希望成为一个电影人。自此,她记录地方文化的许多方面,糅合新闻、民族志和理论。细腻的纪录片《爱男,爱女》(Love Man, Love Woman, 2007) 创作于她回到越南之后。影片跟随一名河内著名的灵媒的故事,并审视了在当代越南社会中较不可见的同性恋文化。《来自宾童龙的信》(Letters from Panduranga, 2015) 创作于几年之后,该片以一些虚构的信件为串联线索,是一部拍摄越南南部占族原住民的纪录片。该作入围了2016年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的短片单元。她最近的一部更加理论化的电影《第五电影》(Fifth Cinema, 2018),最近在第九届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中展出。这一作品建立在新西兰电影人巴里·巴克利提出的“本土凝视”(Indigenous gaze)的观点的基础上,意图建立一种观看的新秩序。


IS=Izabella Scott
NTT=阮纯诗


IS:  《风景系列#1》(Landscape Series #1, 2013)中,图像里的男人和女人们总在指向什么——不论是一条河流,一片树木还是路边的灰尘。这些图像都是从报纸、地方新闻片段中截取的,也是一种展现事件发生场景的套路手段。照片中人指向的是“事件发生的地方”。这一类的图像是在越南有什么特殊性吗?


NTT: 像这样的影像在越南是很流行的,或许也因此变得有越南特殊性。这是一种地方新闻经常采取的手段,他们到达新闻现场,接着记录发生的事件。新闻中这类图像用来证明记者目击到了些什么。我一开始不知道有这样的[共性],但开始收集之后发现这已经是一种现象。我从网上收集了有上百张这样的图,上面都是有人指向风景中的某个地方。在我看来,这些风景是对历史的一种静默见证。


阮纯诗,《风景系列#1》(Landscape Series No. 1, 2013),实验影像,5分钟,彩色视频。图像由艺术家提供。


IS: 我在这个作品现场看到,这些图像是用幻灯片呈现的。但是在幻灯片连续投影的过程中,他们又可以被看成是故事中的线索。它们似乎还指向新闻纪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你的兴趣是不是在于打破类型本身,揭示新闻和看似客观的形式其实充满了主观性?


NTT: 我的确有新闻的学科和从业背景:90年代末尾的时候我在美国的爱荷华大学学习,后来给几家不同的出版社工作,其中包括河内的越南经济时报和路透社的纽约分社。之后,我的工作转向电影和媒体艺术,我开始比较和反思记录世界的不同方式。我从不认为任何方式是纯粹的。拿新闻和艺术来说,它们从来都不仅仅是简单的客观或者主观努力的结果。我总是会模糊类别,或者说我感兴趣的是类别的边界。作为一个记者,我会对主观主义新闻更感兴趣;而后来作为一个非虚构类电影的创作者,我开始用虚构的方式呈现我对档案类材料的编辑与选择。我想,从根本上我的电影也是关于这个过程的。


IS: 你最早的电影之一就是你那部拍了Luu Ngoc Duc的《爱男,爱女》(Love Man, Love Woman, 2007)。Duc是河内的一位灵媒,经常穿着女人的衣服——可能也有人会描述他是“变装”——他可以跟很多女性的灵魂相通。这个片子似乎也算是介于纪录片、民族志和某些具有虚构倾向的东西之间。


NTT: 我把这部电影当作我的第一部电影。2005年的时候,我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上了一门民族志电影的课,当时我意识到我有多么热爱做研究、拍摄、剪辑的整个电影创作过程。我甚至愿意丢掉所有我学过的东西,完全为电影制作付出。那个时候,我在美国已经是第十年,我终于意识到越南才是自己有归属感的地方,所以准备回越南。当时[我的规划]已经很明了了,我要回越南,要开始拍电影。


阮纯诗,《爱男,爱女》(Love Man, Love Woman, 2007), 52分钟,彩色视频。图像由艺术家提供。


有一个总能不断激起我好奇心的话题,地母教(Dao Mau)的母神信仰。在越南社会,这个宗教是几百年间,跨性别者和同性恋者唯一能够找到社群、表达言论的地方。项目启动前,我只知道地母教是一个原住民中盛行的宗教,也可以通过人们的穿着认出他们是地母教的信众,但其他的我就不太了解。我做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尽可能广泛地了解这个宗教的资料、了解同性恋在越南的状况。但很少能找到这两个命题之间交叉性关系的研究,大多数对同性恋的研究都着眼于健康,而不是社群文化。2006年的几个月,我一边做研究,一边在河内和周边地区拍电影,认识了一些信仰地母教的人,和他们有了交流。当我遇到Duc, 我就知道他就是我电影里的人物,不用再去找别人了。


ISDuc 在影片中出现的时候穿着美丽的丝绸华服,脖子上戴着珠宝,头上戴着花,跟一个童话喜剧里男演员反串的女士(Pantomime dame)没什么两样。从你的字幕上可以注意到,在那个祭祀典礼上,而且其实在整个电影中,他的越南语都是辞藻华丽、充满诗意的。他的语言夸张,或者也可以说是很”娘”(camp)的,比如“哦我的天哪,伟大的百合! ”这是来自于越南诗化的语言传统,还是独属于地母文化的表达呢?


NTT我喜欢他的语言! 真的很难用字幕写出来,甚至我尝试用字幕打出来的时候都退缩了。Duc语汇的宽广真的惊艳。不幸的是,这样的越南语正在逐渐消失。他的知识和语言来自他家庭的悠久传统。他的外祖母也是一位灵媒,他知道的那些故事和民间传统是几代人传下来的。Duc自己也是一个文学老师。我听说他教《金云翘传》(the Tale of Kieu)很出名,这是一部19世纪的传奇诗,也是最著名的越南文学作品之一,对越南文化有重要的意义,它的作者阮攸(Nguyen Du)就好比是你们的莎士比亚。很多人可能家里都有这本书。这部作品非常长,但曾经许多人都能背诵整部诗。甚至现在还有用这些故事来做占卜的传统,人们会打开任意的一页,在上面寻找某种征兆。Duc的语言很大程度上和这首诗相关,他说话时经常引用书中的内容。


IS: 像Duc这样的人十年之后还会存在吗?这种母神信仰是不是一种逐渐消亡的文化呢?


NTT事实上,反过来讲才对。这个宗教,特别是它的仪式,正在逐渐繁荣。我想跟经济相关。越南很大程度上是个非正规经济体,也就是说很多人是个体户,他们有自己的生意,不用为企业、政府或者机构工作。因此,他们的财富或者生意,容易受到他们所认为的运气或者说命数的好与坏影响。所以在这种非正规经济的状况下,人们会寻找一些可以依赖的东西,一些可以信仰的东西,所以灵媒就担负起这种责任。他们的信众坚信天神或女神将会帮助他们。


IS: Duc所在的社群中,有人会认同自己是同性恋或者酷儿吗?你是否遇到过地母教社群中,不认同传统性别或性倾向的定义,希望[在身份上]使用另一套语言的人呢?


NTT: 如果你问他们,大多数人会说身为同性恋者跟拥有女性灵魂的根源是不同的两码事。2006年我拍这个电影的时候,我听到的大多数当地的表述倾向于描述外在表达的性别反串,而不是内在的性取向。比如,“dong co”用来称呼那些男性灵媒,而他们同时有着公主的灵魂和带有阴柔气质的男性灵魂。同样地,“bong”(意为影子),也就是“bong lai cai”的缩写(意为女性影子)用来称呼跨性别的或者阴柔气质的男性。我十多年前拍了这个电影,之后的河内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对LGBT的运动有了更多的了解。2012年越南第一次开始有了同性恋骄傲运动。


阮纯诗,《来自宾童龙的信》(Letters from Panduranga, 2015). 单频彩色高清视频,35分钟。图像由艺术家提供。


IS: 在《来自宾童龙的信》这部你2015年拍摄的电影中,你结合了宾童龙(越南南部的一个省)原住民占族人的肖像镜头和当地风景的镜头。而这部电影提出的问题之一就是该如何记录这些人,还有他们正在被遗失的文化。某一刻,你的画外音说道,“我正在尝试不同的方式来拍摄肖像。


NTT: 在那个电影中,我在想艺术家和他们的创作对象之间的关系。对于占族人,我曾经问自己:怎样的距离才是我拍摄和观察的正确距离?我并不是占族社群中的一员,我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带着相机来拍摄纪录片的人。我尝试了不同的方式来接近这个社群,有拍摄特写的镜头,有距离比较亲近的的肖像,以及远距离的风景和广角镜头。某种程度上,我感到了拍这个电影的不适:我不希望代表占族人发声,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这个项目。但同时,我又觉得这个故事——他们的历史——需要被诉说。2007年,越南政府通过了一项计划,要在这个地区建设国家最早的两个核电站,这恰恰对于占族人生存和占族文明的存在形成了根本上的威胁。我唯有通过同时讲两个故事的方式来完成影片的讲述:一边是更私密地讲述占族人的故事,另一边是更宽泛的关于殖民主义、战争、当代政治和艺术家的立场的故事。这也是为什么我把这个电影构建成一场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他们给彼此写信,提及关于越南众多的省。通过构建这样一个虚构的对话,来一同讨论不同的历史。


IS: 那么这个电影是关于一个更普遍的权力结构,而不是关于一个具体事件?


NTT这部电影不仅仅是关于占族人的,也不仅仅是我与他们之间的某种具体的关系。如何让看似彼此无关、孤立的历史及事物彼此发生连接,将它们并入同一套体系,让一些不可见的结构和联系转化为可见的,这是我作为一个电影创作者所感兴趣的东西。


IS: 你最近的作品《第五电影》(Fifth Cinema, 2018),是一组影像的蒙太奇,把你自己作品档案中的影像片段,跟图画、新闻片段、民族志观察、好莱坞电影和明信片穿插到一起。这些影像还伴随着字幕中的散文文本。你也宽泛地谈到自己对”第五”电影的看法。“第五电影”的说法是基于巴里·巴克利提出的“第四电影”或者说是“原住民电影”。你用“第五电影”指称的是什么?跟随“原住民凝视”而来的又是什么呢?


NTT: 我在电影中用到的文本来自巴克利,他是一个毛利电影人。大概30年前,他提出第四电影这个表述,来把本土电影从原本确立的第一、第二和第三电影的框架中区分出来。尽管,用分类法来区别[电影工业里]现有的不同框架的确是很方便的,但我个人通常都不喜欢分类法。我只把第五电影认为是超出现存电影秩序之外的一种电影,而不是把它放进又一个分类的小隔间中。它指向的是[电影创作的]可能性。


阮纯诗,《第五电影》(Fifth Cinema, 2018). 单频有声彩色&黑白视频,56分钟。图片版权:Jamie Maxtone-Graham, 图像由艺术家提供。


IS: 有许多关于女性的图像资料出现在《第五电影》中:有的出现在仪式中,有时出现在战争中,和枪支放在一起。其中你的女儿也出现了,穿着一双旱冰鞋,那是一个横放的、在摄影棚里拍的静止长镜头,看起来感觉好像是被剪掉的镜头。就像在《来自宾童龙的信》当中也有相似的手法,你是在尝试把个人和公众、私密故事和民族叙事联系起来吗?


NTT制作第五电影是从收集现成影片、私人资料和现成照片开始的。很多年来,我都从网上(eBay, YouTube)收集各种材料,脑海中有关于各种关于项目的想法,话题涵盖殖民主义、战争、电影、图像、原住民、土地和生态。这些私人的资料越来越多,《第五电影》其实就是一个回顾这些资料,并且找到一种方式讲这些不同的材料编织起来的过程。它希望探讨在地身份和民族身份,同时也想谈一些普遍的议题。我希望找到那些支配着我们的生活、世界和现实的潜在规则,也拆解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


我希望提出的话题之一就是越南对女性的视觉呈现,以及特定图像是如何被使用的,特别是在越南战争期间——这些图像在今天仍然能引起公众的共鸣。[女性的形象]在战争期间有巨大的南北差异:在北方,女性被英雄主义地呈现,作为在战事中、和社会主义建设中战斗的女人;同时,在南方,盛行的女性形象则是女人作为娱乐对象、妓女和吧台小姐。如今南方的越南女性形象是占主导的,无论是在越南国内还是国外对越南女性的印象都如此。这仅仅是电影中的其中一条线索。


另一条是关于环境:在构思这项工作时,对我有重大影响的是对持续升级的环境和生态问题的担忧,不仅越南境内也有其他地区的。这也让我们说回到《来自宾童龙的信》。这种生态的破坏的恶果最终会被施加在地方和原住民社群身上,而他们对这些事情从没有发言权。在宾童龙,核电站的建设已经被延期了,但仅仅是因为资金问题,而非因为社会共识或反抗,或者对原住民权利的尊重。

翻译 | 龚欣煜
校对 | 王竹馨


原文首发于https://www.studiointernational.com/index.php/nguyen-trinh-thi-interview-vietnamese-film-maker
文章翻译和转载已经艺术家阮纯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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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2(周五)

达尼埃尔·于伊耶 & 让-马里·斯特劳布

《阶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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