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KUCHI ZINE 1-1 : : 觀月
林伯山
①
阿波羅在月球上留下人類的第一個腳印的幾年前，趕在月亮對人類的意義產生波動之前，白南準製作了『月亮是最古老的電視 (Moon is the Oldest TV) 』的第一個版本。至今仍在寂靜黑暗的房間中運作的裝置，用附在陰極管上的磁鐵干擾電子信號，以在十幾個屏幕上交錯呈現月面的陰晴變化。這當然不是一個科普性質的展示，事實上它極力模擬我們肉眼所見的月景；也許除了標題所展示的表面意義，它具有某層隱藏的意義：把身為古來視覺中樞的月亮，流放到人造的屏幕上——而屏幕則成了新的月亮。
Moon is the Oldest TV, 1965/1992, 白南準 Nam June Paik
假設以被凝視的時間作為衡量美的標準，月亮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美的藝術品。
它本身便是凝視的意義。
漫畫『Naruto』中，尾聲的終極幻術「無限月讀」，便展示了這種以月亮為視覺中樞的思維：把幻術投射到月面上，再施加給地面上所有看到月亮的人們。不過如果將幻術施加在當代的這個月亮上，想必是要慘敗的，因為現在月亮的視覺中樞地位已經被取代了。
比人類久遠太多的、沉默的月亮，長久以來一直作為人類共有的視覺中樞：「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我們也想象月亮的目光落在大地上。古希臘作家Aeschylus在月亮中看見了「夜晚的眼睛」——它對我們的凝視回以聖潔的目光。在菲律賓的他加祿族神話中，由於月之女神Mayari失去了一隻眼睛，夜空變得黯淡——也正是把月光與目光的属性相疊加。
第一個腳印弄髒了萬千投射上月球的想像都無法污染的公共想像領域之後，月亮的神性必須被下放，必須被分散到如今代替月亮被凝視的地方。在白南準創作那個裝置的年代，坐落在每個家庭中心的電視在迅速吞沒人們的凝視；如今，月亮的主要替代品則毫無疑問是我們手中的手機。毫無意義和實體的信息流代替了曾經引起無數想像的月表景觀，接納了原本屬於月亮的深深淺淺的凝視。
當然，電視和手機屏幕，都同樣予我們以「夜晚的眼神」。
Moon is the Oldest TV, 1965/1992, 白南準 Nam June Paik
除了電視、手機屏幕，同樣以被凝視對象的身份作爲月亮替代的還有現場陳列的藝術作品。無論對象是哪一類，要達成「凝視」，我們需要確定對象處於「平面狀態」，而我們自身與其呈「對峙關係」。
我們在此處假設的「平面狀態」，不僅包括大多數繪畫作品、攝影作品那嚴格意義上的平面性；哪怕本身是立體的被觀看對象如器物、雕塑，若我們沒有以手持其把玩、圍繞其欣賞的方式來觀看，而是自身靜止地以「對峙」的狀態與其相對，便構成「平面狀態」和「對峙關係」。這種「對峙」雖然是一種普遍的、自然而然的觀看方法、基本狀態，卻也猶如儀軌一般莊重。正如我們站在這裡，卻看不到月亮的側面，因爲距離和不可觸及，作爲觀看方式的「凝視」狀態才得以實現。（觀看手機屏幕時，真正被觀看的畫面是無法被觀者觸及的）
我們在此沒有限制「平面」 是否靜態，這裡的平面，只需要強調我們的視線不會因爲對象超出視野而四處遊移。
「我們的視線總是在忙碌，總是在移動，總是將事物置於圍繞它的事物鏈中……」(Ways of Seeing, John Berger)
所以我們需要「邊界」。能讓我們凝視的事物，必然有其邊界。不論陰晴，月亮都在空洞的黑夜鮮明無雙；光照之中的器物和雕塑自有其輪廓；而面對無限的風景和桀驁不馴的視野，我們也發明了畫框/相框來加以框限，製造一個個可被凝視的對象。被陽光照耀的靜物、反射閃光燈的肉體、筆觸和紋理、相紙上仿佛會呼吸的肌膚，都被框限而成爲被凝視的對象。在某些園林和建築的設計中，窗戶也執行了框限景觀的作用。
面對大熒幕觀看電影、在現場觀看舞台表演（傳統的現場表演由舞台構造出類似平面屏幕的領域），這一類超出「凝視」，接近「遊覽」的觀看方式，雖確也與觀者產生了「對峙」，但很難在其中得到被觀看對象「視線」的持續反饋，以及互爲風景、「相看兩不厭」的抽離感。當然，致力於模糊掉「凝視」和「遊覽」邊界，而使作品更接近「被凝視對象」的電影、表演作品自然也是存在的。
凝視時，電視和手機屏幕被抽象成一個存放視線的方塊。動態視頻是連續的，是時間性的；可以是漫長的，但它不是永恆的。我們的觀看必有結束的時候，如此即便是動態的畫面，也是我們截取出的一段固體般完整的「時間」。在更宏大的視域中，這一段被截取的時間也幾如靜止一般。大多時候，我們在對某個物體的外觀進行描述的時候，類似地運用了將時間停止、或者說將某個靜幀截取下來的能力。而靜態的，如繪畫和攝影，本就是從時光中抽出的一幀畫面，但它們也在微妙和不易察覺中變幻——或許是光照的移動，或者是物理上的變形——它們也是在運動中的。所以如果有一個最冷靜的第三視角在視察「觀者」和「被觀看的畫面」時，不論是看電視/手機，或是看相框中的畫面，都是類似的狀態。
我們所凝視的這個「平面」是幻想之物的鱗片/羽毛，是時間的一隅，在觀看的過程中，凝視者和被凝視對象一起被隔離出時間的流逝。
在這張圖片中，攝影師降低了自己的位置，讓視角復歸孩童。穿過時間和白髮，去重疊視線，讓黑夜關於父輩和共有的月亮；使用閃光燈將父輩的背影與月亮融合。攝影師通過這種連結，引導觀者的視線，把其凝固在了照片之中，這是一張關於凝視之凝視的照片。
③
「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
此句出自的杜甫的『戲爲韋偃雙松圖歌』，本質上算是一句畫論，作爲攝影的審美標準也是合適的。單論畫面本身，或可說這句詩乃是黑白攝影的一種特色，也是它作爲視覺藝術的觀賞價值之一。我們在此處，將就像仰望黑夜中的明月那般，暫且拋去攝影所涵蓋的物象和潛藏的意義，僅僅關注它的光影。
美麗的「黑」，要能被看進去，有蠢動、暗湧在其中來回，足夠細膩和無解。此處我將「太陰」作幽冥至深處解，目光引領我們在隧道中穿越，漸漸細節和輪廓都歸於純粹的黑 ，只剩有錯落打擊在視神經上的雨水和在耳蝸盡頭低沉轟鳴的雷聲，何其恢宏。「太陰」一詞一直作爲月亮的代稱，杜工部是否在「黑」的盡頭看到了月亮，我不得而知，月亮作爲陰的盡頭、至陰之物，在中國的傳統中則是有此一說的。
隂陽之義配日月。——『易·繫辭』
月者，隂精之宗。——『史記·天官書註』
萬古太陰精，中秋海上生。——唐·張祜『中秋夜杭州玩月』
「摧朽骨」就像元氣彈下或是核爆中灰飛煙滅的過程，這樣的「白」是往外擴散的、有侵略性的。攝影作品的白並非紙面留白那樣象徵性的白，而是確實有信息存於其中，是機械分析的結果，是光；其中有何現世的生生死死如琥珀中的蟲子那樣被包藏其中也不足爲奇。這不純粹的「白」，在不可抗拒中曖昧，是慘亮月光下無處遁形的屍首。我們沒有多加留意的細節，古人瞭然於胸：月面的兔和蟾蜍——在漫長的凝視中，在荒涼的、「什麼都沒有」的「那裡」，他們看見了（看出了）顫動的皮膚、閃爍的眼睛，對坐的也成了奔走跳躍的；他們把所看見的以想象力具體化，延伸出時間，編織出情節——直到現在這些想象已經成爲常識與真實。
蟾蜍和兔的圖案取自『馬王堆一號漢墓T形帛畫』
月球圖片 ©NASA
GIF製作 HAKUCHI
「普後均在十五年的時間裡不知疲倦地反覆拍攝著一個殘舊的平底鍋，在這個過程中，主體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并轉化為猶如抽象幾何學的有機細胞和銀河景觀，人們可以想象隕石坑或地質裂縫，還有月球的月牙上冉冉升起的光芒。」
在「FLYING FRYING PAN」系列中，普後均以相機作爲眼睛，進行十五年的注視——在這種類似凝視的觀察和處理方式之下，平底鍋終於原形畢露，它反射著人間的光線，化爲大地和月亮。
④
我們在視覺作品中看到的月亮以滿月爲多。滿月作爲完整的月亮之代表，有最正式的象徵意味；在夜空中，滿月也是最容易吸引地面萬物的凝視的。在原始信仰中月亮常影響著大地上萬物的靈氣和健康：月缺使家畜和野獸消瘦和頹靡，月圓的時候動物們恢復了全部活力。月光可以增強男子的生殖能力，也可以使女性懷孕。月常象徵「損」，常有神話描述戰敗於太陽的某位天神被發配到夜之國——來對應太陽「益」的存在。還有一些月神因犯下錯誤而負有盈虧之刑。例如，古埃及神話中的第一代月神Khonsu和智慧之神Thoth以Senet棋對弈，Khonsu輸掉了它拿來下注的一部分光芒，只有在滿月的時候才能恢復所有力量；Thoth則獲得了月亮的光芒而成爲新的月神。還有一則神話提到Thoth治癒了Horus受傷的左眼，這則被認爲是在暗示月相的變化——月缺意味著「受傷」。從這些側面可以看出，滿月對於一個精神層面完美的凝視禮儀來說是必要的。
月亮所統治的沉靜夜晚是人類的帷帳，在夜晚的庇護下人們得以儀式性地進行生育行爲，在長夜的安全感中，我們受到神靈的祝福。祂們是酒神、醫藥之神和藝術之神，祂們使我們沉醉歡愉，使我們的傷病復原；有時祂們就是同一位神，執掌所有月光和甘露。在日神的萬丈金光和別無餘地中我們低首，幻想無處遁形；在作陪的酒神身旁舉頭對著恍惚的月色，看見了故鄉的影子。月亮有別於太陽的地方，在於可以容納我們長久的凝視；因爲它神祕、朦朧，才能承擔下不同的細膩情感。
月亮被中國人視作傳達情感的媒介：「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中國的民族構成有深刻的東夷痕跡，東夷的常羲便是一支觀月氏族，至今的中秋賞月也似有風俗化的宗教儀式之痕跡。經過漫長的觀月，人類在月相的變化中總結出了太陰曆。觀月被刻寫入我們最深的記憶，成爲本能，在我們無所適從的夜晚，它保管著人類對模糊遠古的鄉愁。月亮和眼前的那幅藝術品，都因爲遙不可及卻又微妙難言的距離，成了人類思鄉情結的寄託；我們猜想穿過這段距離，盡頭的那裏也許正是故鄉。
©金の星社
遙不可及是「故鄉」之所以成爲「故鄉」的一個條件。我們不知自己從何處而來，我們恐懼，但我們不得不去相信自己的存在其來有自；輝夜姫的仰望是在爲所有人類代言。有時我們又將自己代入嫦娥，站在清冷荒涼的月表與自己對望。這種對望是一種永遠的對峙，兩方都是只是彼此的鏡子。這條直線上的目光有來有回。而地球正是月亮的月亮。
@NASA
上古的月亮常常是夜裡唯一的光源，在視覺製造的那一層世界中，被照亮的物體才是所謂真實的，於是凝視者的存在由月亮的目光來確認。最好的藝術品必然會發光，當你在美術館一下就被某幅畫攝住，動彈不得地盯著它的時候，它的目光也反作用於你的全身上下，它的光彩在你不察之間成爲你皮膚上瀲灩的波光。
那麼，杜甫注視韋畫中的黑色，在太陰深處看到了月亮嗎？
HAKUCHI正在成爲「無限月讀」一樣的大型幻術。被凝視許久的HAKUCHI，在目光照射下，也慢慢成了月亮。
©林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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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KUCHIZINE第一季目錄
| 編號 | 日期 | 類型 | 標題 | 作者 |
| 1-1 | 11.1 | 總序 | 觀月 | 林伯山 |
| 1-2 | 11.11 | 議論 | 楊舒蕙 | |
1-3 | 11.21 | 攝影 | 阮小又 | |
| 1-4 | 12.1 | 議論 | 視野共享 | 林伯山 |
| 1-5 | 12.11 | 議論 | 凝視的時間 | Knight |
| 1-6 | 12.21 | 漫畫 | 勾食 | |
| 1-7 | 1.1 | 漫畫 | 精怪 | |
| 1-8 | 1.11 | 傳記 | 張荷 | |
| 1-9 | 1.21 | 剪報 | DAILY精選 | H DAILY |
待揭曉
Knight 行走於中東與歐洲製作藝術節目『行走中的藝術史』。於中央美術學院、九江學院教授西方藝術史。
楊舒蕙 畢業於浙江大學。畫畫，也寫字，並長期從事視覺文化研究。（微博：芬尼根狂歡日）
阮小又 拍照的人。本次受HAKUCHI邀請圍繞『觀月』創作攝影項目。
張荷 畢業於四川美術學院設計史論，迷戀視覺哲學的自由撰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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