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宋冬:家长往往是儿童艺术教育最大的障碍

ARTDBG 打边鼓 2022-12-04


宋冬邀请女儿参与到艺术创作的“玩耍”中


受访:宋冬
采访:钟刚、劳秀汶
编辑:劳秀汶、张悦佳


1. 我们总有一个误区,觉得是大人教小孩,其实不然,反而是孩子在教我们:如何让自己麻木的神经重获敏感,重新激起对世界的好奇心与探索欲。

 

 

2. 艺术是搭建我和孩子之间沟通的桥梁。我和孩子的妈妈尹秀珍都是艺术工作者,我们的作品与日常生活连接比较紧密,所以在我们孩子的教育当中,艺术一直是非常重要的元素。女儿从小就参与到我们的创作里,以至于她会很自然地认为,艺术本身就是生活。

 

2010年,我们到新西兰做双个展“中国四季”,当时一直在想,我的四季是什么?女儿带给我美好,也带来我的很多不解,她给了我不同的心境,也让我看到不同的风景。我发现,女儿就是我的四季。

 

我怎么通过展览呈现自己跟女儿的关系?那时候她正好七八岁,处在玩耍的年龄。因为受到苏州拙政园中“梧竹幽居”以窗借景的启发,我在展场建造了一个有着四面圆窗的拍摄空间,使用食物构建风景,把它拍成录像,再以圆窗的形式播放出来,展现我的春夏秋冬:《女儿是我的四季》。


整个拍摄过程,我邀请女儿一起参与到这个“玩耍”当中,以“艺术”作为与女儿的一种沟通方式。印象最深的是拍摄“夏”场景,我让女儿喝池里的蓝色甜饮料。即便平时她很想喝这种带有色素的碳酸饮料,因为不健康,我们都会拒绝。然而这次在作品里,她可以放任自流,尽情享受她想要的东西。当时她喝着喝着,吸管掉了,她就直接用舌头去舔。她敬业,有表演欲,也有一种渴望。摄影机器没有停,她认为自己也不能停,马上想办法解决问题,我觉得这特别棒。

 

2010年在新加坡,宋冬与女儿共同创作《女儿是我的四季》


我们并不想给她营造参加展览的荣耀感。她在现场做作品,不像参加一个比赛,要去赢得什么。她认为美术馆像家一样,她跟周边人关系都特别融洽,交到很多朋友。

 

我们在新西兰待了一个月,快离开的时候,她在每天都经过的街道上,突然走得很慢。妈妈问孩子怎么回事?她说:“我想慢慢地看看这条街,我们明天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回来。”

 

 

3. 很多家长一直想控制孩子,而所有的控制,不过是我们的一种愿望,希望孩子好。但下一代有他们自己的世界和人生,孩子终究要自己掌握自我的控制力,我希望女儿能够控制好时间的节奏,她这方面的能力还不够强,但是我不想干预太多,得靠她自己慢慢学习,我需要放手。

 

2001年有天晚上,我和尹秀珍边吃饭边聊合作,正好手里都拿着筷子,发现它很有意思:两支筷子一旦分开,都能各自独立,可以敲鼓,也可以当指挥棒;而把它们搁在一起,又像是手指的延伸,有合作的意味,也有哲学的韵味。我们决定创造一种保持独立的合作方式。我们共同制定规则:各做一支尺寸、形状相同的筷子,互相保密,最后再配成一双,我们把这种保持独立的合作方式称为“筷道”。从2001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合作一次“筷道”展览项目。

 

我们做到第十年的时候,孩子看了展览,觉得特有意思,提出也要参加“筷道”的下一次展览。我们说:“筷子是一双的,你怎么加入进来?”她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能有第三支筷子?”所以我们共同创造了一组新的“筷道”组合方式,三人各做各的筷子,大小一样,既能两两成双,也能三支并行。到了2013年展出,我们仨的这件作品就叫《第三支筷子》。

 

当时我用木头做了一个筷子形状的黑色遥控器,跟家用的类似,上面粘有各种各样的按钮,另外设置了一个GPS,里面输入的是我们家的住址。我想让孩子知道,这个遥控器并不起作用,不是真的要控制你,只是希望,无论以后走到哪里,都别忘了“家”,摁一下GPS,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很多家长一直想控制孩子,但孩子终究要自己掌握自我的控制力"

 


4. 我认为要鼓励孩子的某种反叛,她不可能完全遵照我们的想法和价值观去成长。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是很重要的。我和尹秀珍都有一个共同的理念,就是要给孩子更多的自由,同时又要让她知道规矩。

 

孩子是在不断的试错过程中成长的,不要害怕烦琐,也不要害怕犯错。有个很常见的情景,孩子的脑袋磕到桌子了,很多家长就会拍拍桌子,表示帮孩子出气,我不欣赏这种行为。孩子哭了,可以让他想想:这个疼是怎么来的?过一会儿是不是好多了?有没有感觉到疼痛之后的欢愉?疼痛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引导孩子在这个过程里,了解自己的过错,学会一种解决方式,从中获得新的认识,把坏事变成好事。

 

 

5. 教育最重要的是育,教是方式,而育是培养,靠的是身体力行的影响。大人平时在做什么,孩子就会做什么,我们在家从来不用教孩子画画。

 

一开始,她看到我们做艺术,特别羡慕。孩子不爱上学,虽然喜欢跟伙伴们玩,但一做作业,她觉得没意思。她说:“你们多好,每天都在家里玩,我还得完成作业。”我说:“我们也做作业,但这不是老师布置的,而是自己给自己留的作业。当某一天你有喜欢的东西,不用别人逼迫,你自己也会主动做的。”

 

她小时候被问长大要干什么,她说要当艺术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慢慢对我们做的事没有了之前的兴趣。我认为她是要找到自己,自己探索,不想走我们一样的路。她喜欢音乐,自学弹奏演唱,作曲写词。去年尹秀珍在香港的个展“补天”,其中录像作品里的五首歌,都是女儿写的。她今年考上了伯克利音乐学院,学音乐制作。

 

“大人平时在做什么,孩子就会做什么”

 


6. 家长是艺术教育最大的障碍。我从1985年上大学时利用课余时间开始当老师,教儿童班,当时都是四岁左右的孩子,他们正处于画画的涂鸦期,有一定能力去认识以及描绘圆、方、三角等几何形的符号。刚开始,孩子们的课堂表现都挺好,把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用这些歪歪扭扭的符号进行自由表达。但每次我留下家庭作业,让他们回去随便涂抹,画面往往失去了生动和稚趣,甚至有些孩子失去了对绘画的兴趣。经过四五堂课以后,我发现是家长左右了孩子的绘画表达。

 

后来我都会要求所有家长进到教室,和孩子一起听课堂总结。我做过一次试验,让家长坐到孩子旁边,在纸上画一个圆,能画多圆就画多圆。有的家长画得特别圆,有的则小心翼翼,不停擦改。无论这些家长有没有绘画训练的经历,他们大都可以控制自己的手画出不错的圆。最后画完,我问他们画的是什么?大家异口同声说是圆。我问旁边的孩子:“你爸爸画的是什么?”他说:“画得像个烧饼。”另一个孩子说:“像是泡泡。”底下的家长都乐了,这就是孩子的想象力。他们也许没有大人画得圆,但每个孩子赋予了圆不同的内容。

 

对于涂鸦期的孩子,不需要追求画得像。即便画面再凌乱不堪,这也是孩子感知世界的方式,他是在用图形讲述自己的故事。作为家长,我们不能泯灭他在这个阶段的想象力,告诉他把这张纸画满就好了。我们还要聆听孩子,听听他怎么讲述画面,赋予他表达的权力与自由。绘画是他的另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

 

 

7. 让孩子画画,不是为了成为画家,而是激发他用形象和思维的方式去感知世界。我曾经在课上教儿童画气味:先让孩子们把有味道的东西带到课堂;然后告诉他们,闭上眼睛,用鼻子去闻。我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不许画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只能画鼻子“看到”的。孩子们的画面,特别抽象,也好玩。我举起其中一幅画问大家是什么气味,大家都说肯定呛鼻子,结果实物拿出来一看,是胡椒粉。

 

 

8. 绘画是把感知形象化表达的过程,在孩子八九岁或是更年长的时候,我上过感知触摸的课,让他们不断摩擦大拇指与食指。我问他们:“到底是食指在摸大拇指,还是大拇指在摸食指?”这是一个会令人困惑的问题。接着,我让他们继续这个动作,并有意识地用食指触摸大拇指,再追问:“触摸的感知有变化吗?”这时大家都说感觉不同了。

 

当你成为一个主动者,世界就会按照你主动的方式,向你偏移,被你感知。孩子有自身感知世界的众多可能性和潜能,我们不能把自己对世界的片面感知,灌输给他,还让他以为那是全部。我们不能剥夺孩子探究世界的好奇心。

 

“我们不能剥夺孩子探究世界的好奇心”

 


9. 对于具有一定绘画能力、进入写实阶段的孩子,在画人物速写上,我并不讲究所谓的比例问题。我一般告诉孩子:把你的眼睛变成画笔,用眼睛去触摸人物的外轮廓,再用画笔把它勾勒下来。

 

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后,我会让他们尝试把自己的眼睛用“意识的方式”放在自己的身体之外观察自己,画自画像。很多孩子画着画着,会突然站起来,转身看向自己坐的椅子。因为观察自己外貌的这双“眼睛”,在他对面,他需要不断地转换视角,来回反复地看,来回反复地画。孩子们用身体力行的方式把“实体观察”和“意识观察”无缝地融在了一起。这种观察与分析过程尤为重要,超越了绘画的技术性。

 

后来我在中央美院实验艺术的教学中,把这套我在儿童班创造的方法,同样运用到研究生的课上。对比很明显,这些二三十岁的研究生已经形成固定的绘画模式,基本不会像孩子一样站起来,用身体去感知视角的转换。我给他们上的第一节课,是先在楼道面壁五分钟:睁眼对墙站直,鼻子、脚尖都距离墙壁一厘米。这是一种放空自己的方式之一,凝神定志,眼睛虽然睁开,但无法聚焦,视觉的失效可以给我们直面内心感受的机会。

 

 

10. 教育孩子的过程,也是我跟着孩子再次成长的过程,我们互为师生,是用血线连接的朋友。我们两代人,成长的环境不同,很多的观点也不尽相同,冲突是难免的,但这些是很好的相互学习的机会。相互理解是必要的,艺术是沟通的桥梁,这些桥梁还在不断地建立。


创造是在质疑的基石上达成。我女儿现在十八岁了,成人了,她要寻找真正的自己,以及更多的可能性,追求独立和自由的这条路并不平坦。而我也要不断调整自己,与时俱进,找到恰当的相处方式。不管她多大多独立,作为父母,我对她的担心永远会在,因为我爱这个孩子。



文中用图由受访者惠允。


宋冬1966年生于北京,1989年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美术系。自上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宋冬以大量事件性艺术活动积极参与到中国当代艺术进程中。他的艺术形式横跨行为、录像、装置、摄影、观念绘画和戏剧等多媒介,并参与策划当代艺术的展览和活动。




“艺术家的建议”系列文章

艺术家的建议 | 施勇:带孩子,就像放风筝

艺术家的建议 | 王璜生:孩子学艺术,应该努力成为“大写的人”

艺术家的建议 | 秦晋:父母的功利心,是孩子学艺术的一大障碍

艺术家的建议 | 薛峰:孩子学艺术,最好不要有“偶像”

艺术家的建议 | 孙晓枫:谨慎用好教育权

艺术家的建议 | 梁铨:千万不要把孩子塑造成小画家和小神童



文章版权归深圳市打边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所有,未经授权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及使用,违者必究。转载、合作及广告投放请联系我们:info@artdbl.com,微信:artdbl2017,电话:0755-86549157。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