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武训的无妄之灾
武训是位清末的奇人,奇就奇在办学上。自古以来,办学的人不计其数,但靠行乞办学者,大概就他一个。一个乞丐,能办起学校(义学)来,没点非常异议可怪的功夫当然不行。用武训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得了“义学症”,俗话说,就是风魔了,用今天的话,就是得了精神病。吃苦受累不论,死活不计,就是要办所义学。为了这个目的,他乞讨,打工,受人戏耍,把妇女们扔掉的布絮线头捡起来,搓成绳子卖。攒下的钱,一次次地被人骗走,再一次次重来,最后终于感动上帝,在乡亲和士绅的帮助下,办起了一所义学。直到这个时候,他连名字都没有,人们都叫他武七(排行)。章太炎说,这个世界上,能办成大事的,都是精神病。从武训这儿讲,倒是不假。
武训生活的时代,还是个朝廷需要靠奖励表彰好人好事来维持道德教化的年月。这样的模范事迹,经地方官上报之后,武训不仅有了名字,而且成了皇帝钦定的典型,于是,牌坊立起来了,模范事迹,也宣付国史馆了。一任又一任的地方官,都靠表彰武训,给自己脸上增光。武训的事业,也越来越光大,到他死的时候,在他生活的山东临清县,已经办了三所义学。而人们也称他为“义学正”,这个称谓,其实不像后来批判他的时候说的那样,是王朝赏的,而是人们对他的尊称。而他自己在得了这么多荣誉之后,却依然是鹑衣百结,疏茶淡饭,最后生病,看医生都舍不得,吃了人家扔出来发霉的药丸子,很快死掉了。
办学,在中国传统中,一直是一个既神圣又纯洁的善举。而这样的善举,出自一个叫花子之手,没法不让人钦敬。状元实业家张謇说,这是一个世界上极光明、极伟大的叫花子。如果说,在清末,人们对武训的尊崇,还有所节制,当地父母官为武训申请乡贤,还遭到拒绝。到了民国,举国上下,几乎所有的大人物,无论文武,都在捧武训。梁启超、蔡元培、张謇等人还有专文纪念。后来办学的大人物,从企业家张謇、叶澄衷、卢作孚到教育家陶行知、黄炎培,几乎都受到他的影响,宣称自己是继承武训的事业。一个在军阀混战中打了多年仗的将军段绳武,在临清看了武训的事迹之后,幡然悔悟,离开他的部队,金盆洗手,到五原搞乡村建设办学去了。
电影《武训传》,最初是在1948年,由国民党政府所属的中国电影制片厂拍摄的。虽然电影由左翼电影人操盘,但这个几乎所有人都认可的办学模范题材,能有多少意识形态色彩,还真不好说。由于兵荒马乱,电影没有拍成,最后就转卖给了私营的昆仑电影公司。1949年之后,电影再次提上议程。后来导演孙瑜说,是由于公司等米下锅,要维持下去。而当时他的说法,则是说受了上海文化当局的委托,要配合土改,“描述地主恶霸反动势力的残暴。”
当然,在这些左翼电影人的眼里,武训是雇农,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写他,阶级立场没有问题。而且,电影里也花了大量的笔墨,描绘地主乡绅的虚伪,残暴,讲了好些他们如何欺负武训和穷人的故事,相当感人。名演员赵丹(饰武训)的表演,又出神入化,把武训演得生龙活现,催人泪下。电影公映之后,反响出奇的好,特别是中共高级干部,交口称赞。于是就惹恼了一个人,此人叫江青。江青原本是上海左翼电影圈里的人,对电影有着超常的兴趣,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反正,江青从这部倍受好评的电影里嗅出了不寻常的东西,报告给了毛泽东。当时正在日理万机的毛泽东,调来了拷贝,一阅之下,得出的结论,跟江青一样。这部片子,他看到的是,武训“向反动的封建统治者投降”,换言之,没有宣扬农民的反抗,没有宣扬阶级斗争。其实,为了强调反抗,电影里已经杜撰了一个叫周大的人,专门响马反抗地主阶级来着,但是,显然周大的形象过于苍白,人家江青还是不认账。
于是,毛泽东亲自写了一篇文章,作为人民日报的社论发表,叫做“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已经斩钉截铁地定调批判了。接着,化名李进的江青,带领一支庞大的调查团,进驻临清调查武训。一本厚厚的调查报告出来,从此以后,一生连顿饱饭都没吃过的武训,就成了大流氓、大摘主、大地主。顺便,连陶行知先生和其他人也受到殃及,打这儿以后,办学这种事,就成了劣迹。
后来,临清的老百姓说,都是电影害了他。他,就是武训。其实,被害了的,还有这个民族兴学的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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