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德华专栏:
关于《 绣 禅》
这本书叙述的事情,发生在古老的海亭城里。故事的背景岁月,显然很遥远了。发绣艺术的延续发展,本身就具有独特的民族、社会、地域的象征意义。而头发作为人类生命物质的一部分,有着丰富的人文内涵。是人们精心呵护,塑造形象的物质。采用具有特殊属性的头发制作绣像,也就有着特殊价值,蕴含着民族的坚守、人性的表达、社会的姿态。
主人公范亦仙,这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人物。他是众多平江移民后裔之一,比较能说明问题的是,他脱下鞋袜,可以看到小脚趾上的分岔指甲,这是数以百万计的里下河百姓公认的、典型的平江先人的标志。他是在三十年岁月中,用种种乖僻行为和变异性格,博得许多人喝彩,也受到许多人唾弃的公子哥。如同海亭城在经年累月里,扭动着长街曲巷的腰身,玉带河在随波逐流中,流淌着千姿百态的倒影,既让人踩踏玷污,也让人欣赏赞叹。他是旧式生活的宠儿,是萎靡时代的体征。
这篇小说中,着意在里下河东部一页过往历史,华夏民族一种艺术遗产,半封建半殖民地一帧颓废画面,长江两岸一段魂魄交接的层面上,铺叠开旧式社会个体的变异体现。一些人物的畸形状态,跟随着社会的转型而转变。
小说中的对话,使用蕴涵吴语成份的泰东方言表现,异地融和的语言文化,为这部文字,增添里下河独特的乡情韵味。
长篇小说《绣禅》连载十五:
绣 禅
第十四章
喜宴堂月黑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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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海亭城外的局势骤变,中共华东野战军十一、十二纵队,在海亭城外发起猛攻,揪住城南国军第一绥靖区李默庵主力部队,激战一天一夜,攻克李堡、角斜等地。中共军队继续追击,歼灭海亭城外国军二十一师一千八百余人。驻守海亭城的八十三师十九旅部队,孤军难守,向西溃逃,中共军队乘胜收复海亭城。
两天后,零乱的枪声渐渐停歇,攻防的硝烟渐渐消退。范亦仙听说国军撤出海亭城,城防司令部的十九旅部队也不知去向,马上奔回家中,带着吴三王妈向大圣寺跑去。只见高耸的院墙下,重重门廊大敞四开,庭院里一片寂静。寒秋冷风,簌簌吹动着地上的落叶,几扇破损的窗格,吱吱嘎嘎地摇动着,范亦仙心里感到阵阵寒颤。这时,一个短打扮的精壮汉子,在门里高声喊叫:“你倷在这块张望,找什哩人呃?”
吴三欠欠身子,陪着笑脸问道:“请问这位朋友,可曾望见一个叫范晨瑞的中年人?”
精壮汉子一拍大腿,说:“嗨,你倷在这块找什哩杲昃呃?昨朝晚上国军撤离海亭时,已经把那个人杀掉了哇!”他并拢五指,对着自已的喉咙,“咔嚓”一声,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几人走进院门,想问个究竟,精壮汉子说:“别问了,你倷有这闲功夫,到马公桥口去望望,那块的人总围着看热嘈呢。”
范亦仙的腿脚颤抖起来,战战兢兢地要往地下歪,吴三抖抖索索伸出手,搀扶着他,一起绕过弯弯曲曲的街巷,朝马公桥口跑去。
马公桥边,簇拥着许多人,一圈一圈地围在桥东栅栏前,挤在后面的人,踮起脚跟,趴在前面人的肩膀上,伸头晃颈地朝栅栏上张望。人群里啧啧地叹息着,唏嘘着,嗡嗡地议论什么。范亦仙和吴三王妈跑上街面,远远望见,高高的木栅栏上,反吊着一个光身子,头朝底脚朝上悬挂着。说是头朝底,好象人头没有了,只剩下直筒筒赤条条的一个躯干。范亦仙挤进人群,走到栅栏面前,这才看见,一个人头,吊在躯干底下。那人头血肉模糊,一绺头发,搭拉下来,遮住了眼睛眉毛,脸颊断颈间,结满了血痂尘土。吴三快步上去,撩起衣襟,揩去灰尘,突然打了个寒噤,“卟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哀嚎道:“少爷哎,你这种死场太惨了呃——”王妈挤上前去,也跟着嚎啕起来。
范亦仙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虽然人头血肉模糊,脸上的鼻子眼睛,好象都挪动了地方,但范晨瑞厚厚的嘴唇,他一眼就望出来了。那嘴唇可怕地咧歪着,呲着牙齿,不晓得是在哀叹还是在呻吟。范亦仙也不晓得自已喊出一声什么,接着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木栅栏前。
这时,张万太也领着人跑过来,他大声吆喝着:“有什哩西洋景好看的?快走快走——”说着,分开人群,朝着挂在栅栏上的范晨瑞望了一阵,叹了口气,回头吩咐手下人,把尸首从栅栏上扯下来,用白布缠裹着,几个人上去帮扶,嗨嗨嗬嗬——抬起尸首,沿着彩衣街向丹桂巷迤逦而去。吴三和王妈扶着范亦仙,流着眼泪跟在后面,隐入丹桂巷中。
民国三十六年岁尾,苏中平原里下河水网地带,是在砰砰嘭嘭的枪炮声中过去的。范家哭哭啼啼地把范晨瑞送进南园深处的坟茔,海亭城外枪炮声又骤然响起,国共两军展开拉锯战,你来我往,你争我夺,在堡庄墩舍、沟汊河流间近距离攻击。接着,国军后援部队,踩着民国三十七年岁头,赶到海亭城下,与还乡团会合在一起,近万人对海亭和滨海地区进行扫荡合围,在海亭城外展开激战。
有个人物,离开这篇文字,已经很久了。十年前,他离开这篇文字记叙的里下河,在江南清丽的小桥流水上,配合着新四军攻城夺地的战斗,断断续续上演了几年昆剧。国军在海亭城进进出出的时候,他带着戏班子,也带着做好攻城内应的特殊使命,经过城外拉锯似的战场,顺着玉带河,漂流进入海亭城。
怡明大戏院在炮火的间隙里,修缮了一番,长方形廊门前,又挂上几盏灯泡,为这座因战事折腾得颓丧的城池,增加了一些亮色。开场的这天晚上,彩衣街上特别热闹,一些痴迷的票友,迎来了久别的戏班子,不顾城外砰砰嘭嘭的枪声,三三两两聚拢而来,坐在怡明大戏院长条凳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台上唱腔吟哦击节。华燕翔的身段唱腔,比起十年前更加丰采动人。一场《桃花扇》唱罢,惹得台下一片啧啧赞叹。大幕徐徐垂落,大家还在拍巴掌叫好,只得又拉扯上去。几次谢幕,观众却不依不饶,华燕翔只好又一次上台,和青衣演员加演一场折子戏,台下才算罢休。
华燕翔领着戏班子大小人等,向台下痴迷于昆剧的父老乡亲弯腰鞠躬,感谢这片丰厚土地上的乡亲,在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年代,对传统戏剧执著的爱恋。这种原本在民众中滋养出来的艺术,应该反哺百姓民众,即便是在兵荒马乱、军匪横行的岁月,艺术自有它顽强的生命力和穿透力,穿越战火硝烟,穿越江河湖汊,在大江南北,展示出它亘久的魅力。
这阵子,范亦仙没有象以往一样,在怡明大戏院台前台后兴奋地忙碌着。他躲藏到夏家宅院后,成天昏昏沉沉,猫在夏珈慧的绣床上打盹。国军十九旅的部队刚撤退,他从夏家溜出来,在马公桥上看到姐夫范晨瑞的惨状,昏厥过去。回到范家大院,大病了一场。华燕翔完成第一次递送情报的任务后,听说范家的遭遇,连忙让戏班子的管事,到丹桂巷看望,帮助人影凋零的范家,料理范晨瑞的后事。
不晓得哪块泄漏的风声,丹桂巷里的人们,都晓得范亦仙在夏家躲藏了几天,而且是在夏家姑娘闺房绣床上睡了几天。秦姗梅一卦料到,这是从夏家大嘴婆娘吴扣珠那里泼洒出来的。她心里有些疑惑,莫非范亦仙与夏珈慧有缘,在她身上有了作用?既然风声四起,她想成全这件好事。范家送走范晨瑞,她就袅袅婷婷地走进范家中厅,与乔小玉说起范亦仙和夏珈慧的亲事。
乔小玉早就晓得,夏家姑娘对自家的小伙,一往情深,现在经过这番波折,又增加了一份情谊的重量。虽然听说这丫头被朱正雄糟踏过,但那个畜牲已经翘了辫子,再说,在这种兵匪肆虐的年月,有多少好人家的闺女,能逃脱兵燹之灾呢?她心里有数,自家的小伙,也上过一些女人的床,比方说面前这个严家媳妇,外头不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她把自家小伙,光裸巴巴地抱到她床上,两人狂乐了几夜吗?既然现在秦姗梅主动来说起儿子的亲事,她心里先愿意了。
乔小玉带着秦姗梅,穿堂而过,走入后进堂屋,向斜卧在藤椅上的范天行和大太太唐欣芝和,说明秦姗梅的来意。熬过了几年折腾的岁月,范天行明显衰弱苍老了,以往还粗壮结实的身体,像被水浸泡过的油条,皮归皮,肉归肉,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散架,但思维依然敏锐活跃,他歪着嘴巴,流着口水,连连点头。唐欣芝说:“亦仙年纪不小了,过年后二十九岁就搁在头上,平常日子里,哪有这么大年纪还不成家立业的?赶快把他倷的事情办了吧。夏珈慧那丫头的品貌总不丑,又是老邻老居,知根知底,配我家亦仙还是合适的,就请严家少奶奶帮忙,牵线搭桥了。”
秦姗梅苦笑着说:“不瞒你倷说,我有这个心,但没得这个福气呃!人家找媒人,总要图个吉利,象我这样的寡妇身份,孤单女人,不合适呃。唉,可惜我家小叔子走得早,不然他倷小俩口出面撮和,是再好不过的。”几个人听她提起严少峰,鼻子又酸溜溜的,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厅屋里一片沉寂,秦姗梅赶紧说:“依我看呃,现在外头的世事还不曾安定,办事利索简洁点儿吧,也不必三媒六证,就让小姨娘直接去夏家提亲就中。”
大家觉得秦姗梅说得有理,乔小玉在梳妆台前收拾一番,一阵风似的走出范家宅院,向巷底夏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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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夏家也在犯愁,那个狗日的朱正雄虽然死了,但阴影还笼罩着夏家宅院。人家总晓得自家姑娘被他霸占过,如今弄得好,巷子里又有了议论,说是自家姑娘把范家小伙带家来睡觉,这样子,哪有人再上门提亲?现在见范家主动上门说合,自然高兴,乐哈哈地一口答应这门亲事。随即将夏珈慧的生辰八字,写成红帖,请人送到范家。范家按照礼数规矩,回送押帖礼,用两只红漆木箱,装着两只金元宝,一根玉如意,一对金戒指,一副金镯子,一盘茶叶,一盘桂圆,着一副担子挑着,晃荡晃荡送到夏家。
就在这时,城门口一阵枪炮轰鸣,国军李默庵的二十一师,又攻入海亭城内。硝烟弥漫中,城里人们活得歪歪扭扭,日子过得坎坎坷坷。两家有心,趁早把儿女的亲事定下来,大家才能定神。虽然外头乱嘈,儿女亲事,是一生一世大事,两家又是海亭城里大户人家,自然怠慢简料不得,一切还是按照里下河旧规矩行事,免得被人笑话。于是,两家紧锣密鼓,张罗着首先操办子女订婚事宜。范天行坐在藤椅上,歪着嘴巴,抖索着指手说话,谁也听不清他在嘟噜什么,唐欣芝又忙着料理粮行事务,筹办亲事的担子,只有乔小玉来挑了。
乔小玉请出丹桂巷口两位资深媒婆,出面帮忙。按照媒婆指点,范家写好鸳鸯扣,上首写“乾造民国八年十月一日午时生”,下首写“坤造民国十年五月二十三日酉时生”,上联写着“苏才郭福”,下联写着“姬子彭年”。把鸳鸯扣封在范家送出的大礼上。吴三手牵一只身穿红马褂,角上扎着红绸布的白羊,一个伙计,肩挑一对酒坛,酒坛外面贴着“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的吉祥图案,又绘上双喜字样,后面一溜排跟着二十四担盒子,装着榛松菲栗、荔枝桂圆、莲子蜜枣、长粽子、沙鱼皮等干鲜果品,另有金银首饰、各式衣料等,向夏家迤逦而行。
范夏两家,一个在巷子中间,一个在巷底河边,距离不远,为了渲染隆重热烈的气氛,一长趟的送礼队伍,从巷里先上巷头,走上彩衣街,再从马公桥堍拐下河坡,顺着玉带河,兜了一圈,弯弯曲曲,嗨嗨号号地向夏家走去,气势十分壮观。沿街傍河的人们,簇拥在路边,伸头晃脑地看热嘈,沉寂多时的海亭城,冒出这样隆重的送礼场面,着实让他们点头咋舌,啧啧赞叹。
夏家的黑漆大门敞开着,刘瘸子踮着脚,在门框边朝东张望,远远望见长龙般的送礼队伍,摇头摆尾地朝夏家走来,赶紧飞奔到堂屋,报告夏伯谅。夏家人挤到门檐下,朝领头送礼的吴三打招呼,一长溜担子依次鱼贯而入。夏家老俩口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十分兴奋。按照规矩,送礼来的担子,不作兴空着回家,夏家早有准备,把鞋子、帽子、衣料和宣纸毛笔、砚台金戒子等回礼,一一收拾进腾空的盒子里,又拿出红纸包着的赏钱,分发给各位担夫。大家高高兴兴,挑起木盒子,顺着玉带河,又转了一圈,回到范家大院。接着两家分别摆出酒席会亲,范亦仙和夏珈慧由长辈领着,和两家亲眷见面,丹桂巷里,着实热嘈了几天。
里下河婚庆习俗十分繁琐,订亲以后,每逢四时八节,男女双方都得送节礼,送节以后,女方要带未来的女婿回家过一天。正月初二带女婿,丈人丈母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女婿一到,丈母娘靠灶。”新姑爷可以与岳丈面南而坐,在上岗子喝酒吃菜。端午节后,女方还要带新女婿吃“馊粽子”,中秋节吃“馊粘饼”,以示丈人丈母对未来女婿的喜爱。这年春节,范亦仙只和夏伯谅坐过一回上岗子,到了春上,倒是夏家先等不及了,几人合议,趁热打铁,赶紧为女儿张罗办理出嫁事宜。
民国三十七年春上,海亭城外的共军部队,不断向占据在城里的国军发起进攻,这里那里,不时响起密集的枪声,夹杂着隆隆的炮声。到了晚上,枪炮声呼啸着从天空掠过,玉带河东侧城围上,时常火光冲天,映红了小南庄、马公桥一带的天空。一天傍黑,夏伯谅和钱庄伙计坐着帮船,到南庄收帐,那帮船悠悠地行到南门大桥,周围枪声骤起,乒乒乓乓朝小帮船上扫射,打得船上拱形乌蓬百孔千疮。枪声稍稍停歇,船夫伸出头去张望,不知哪儿飞来一颗流弹,打爆了他的脑袋。那脑袋有如葫芦水瓢一样,爆裂开来,血浆溅在夏伯谅身上。船夫没哼一声,一头栽进玉带河,夏伯谅和帐房先生吓破了胆,缩在船舱里,再也不敢动弹。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已经沉寂许久,才七戗八扶,浆划篙顶,好不容易把小帮船挪到岸边,仓惶地溜回家中。
夏伯谅躲在家中,再也不敢出去收帐,听见外面枪声呼啸,马上联想到船夫脑袋开花,血浆四溅的景象,便双腿打战,惶恐不安。“今朝不晓得明朝的事呃!”他只是摇头叹息,想来想去,趁这丹桂巷里还稍许安定,抓紧把女儿送到范家去,两人的年纪,被这乱糟糟的岁月拖曳得不小了,早办早省心呃。
夏家主动登门,到范家商议,在头顶上稀稀落落的枪声中,两家一拍即合,请丁公桥下的算命先生,择了几天后一个吉日,操办喜宴。
现在,偌大的范家庭院里,除了不谙世事,要做新郎倌的范亦仙,能说能行的,也只有张万太了。乔小玉请这个范家女婿帮忙,关照他说,范家就这么一个单传小伙,夏家那边也是个独果丫头,不能亏待他们。两家在海亭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外头虽然乱腾,该花的用项还是要花,该做的仪注还是要做,马虎不得。张万太一口答应,望着这个依然俏丽的小丈母,张万太歪嘴笑着,伸出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
乔小玉打掉他的手,骂道:“促狭痨儿,你用心点儿,范家就这么一件大事了,你也是范家的人,帮衬帮衬呃。”
张万太淫邪地笑道:“小丈母,晓得呃,范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上回在城防司令部,不是差点为了你的公子,吃了枪子嘛?”
乔小玉说:“是要难为你,等这桩大事做好后,做块儿谢你。”
张万太嘴上敷衍着,心里却在嘀咕,这些年来,范家为了那几件发绣宝贝,折腾不歇。原先听说范晨瑞晓得些底细,但那个二百五在城防司令部送了命,死场惨兮兮的。不过,即使他还活在世上,这头犟驴子也不会吐露出半个字,现在看来,范家只有他倷父子俩守住这秘密了。说起来,女婿也是半子,算是家里人了,范晨瑞能晓得,他就不能晓得吗?
张万太有些忿忿不平,前两次,范家出事,他倷宁可往外送礼,送给那些县衙门的猪头三,真是糟踏了。自家就是为了保住发绣,才去与朱正雄计较,还差点送命。可是直到现在,范家也不曾对自家流露个一丝半点,这还算家里人吗?现在范亦仙要成家了,又多了一个家里人,夜长梦多,往后还不晓得怎呃说呢?不过,这次倒是个机会,趁着人多乱嘈,把范家的发绣摸摸清。他答应着乔小玉,心里却在计算着小九九。
几天来,怡明大戏院门廊下几盏灯泡,依然在枪声唿哨中摇晃着。华燕翔在台上扮演明末复社公子侯朝宗,演出昆剧《桃花扇》。戏台上,侯朝宗衣冠楚楚,风流倜傥,摇着折扇,信步走向秦淮人家。秦淮河上,他看到了尚未褪尽的六朝金粉,也闻到了几百年尚未消散的脂粉馨香。面对着戏台上温软晴和的天气,即使是时常把国家兴亡放在嘴边的他,也断然想不到,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即将面临着一场历史巨变。他款款唱道: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这时,台侧一户特殊人家,吸引了侯朝宗。摆设在台侧的黑漆大门上,竟然插着一枝嫩黄的柳条,透出门内女主人的气质品位,这里,便是侯朝宗访翠所在,名伎李香君居住的媚香楼:
“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黑漆双门之上,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好呃——”台下一片掌声。在这座与昆曲一般底蕴丰厚的远年古城里,人们在轰鸣声、咆哮声中,压抑得太久了。日头西沉,惊惧沉沉夜幕下的骚动,太阳初上,恐慌熠熠日照下的的肆虐,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兴致了。在丝竹和鸣婉约唱腔中,他们暂时忘掉了戏院外面的阴霾和暴虐,沉浸在一片古老的喜乐气氛中。
喝彩声中,李香君从院墙上露出笑脸,吹着清箫,痴痴地朝侯朝宗凝望,那侯朝宗甩动水袖,又柔柔地吟唱起来。华燕翔在台上飒爽英姿,不减当年,一招一式,炉火纯青,惹得台下的女眷,心潮澎湃。
这时辰,范家大院的人们,正为范亦仙的婚事,在穿堂五进的庭院间忙碌着。几里外的丝竹之音,却在乔小玉的心上萦绕。她套上团花夹袄,坐上黄包车,嘀铃铃——来到怡明大戏院,悄然入场,在贵宾席上坐了片刻,望着台上风情万种的身影,她突然想起什么,起身离座,匆匆赶往后台。
华燕翔歇场下来,乔小玉连声喊道:“燕翔,找你商议事情呃。”华燕翔紧走几步,拉住乔小玉的手,说:“玉姐啊,多年不曾见到你了,正想到府上拜望呢,你倒疾足先登,这些年可好?”
乔小玉想起这些年的酸甜苦辣,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华燕翔赶紧摇着她的手,说:“不着急,改日到府上再叙,一歇儿又要上场了。”
乔小玉连忙说:“不耽搁你,长话短说,范家这两天要为范亦仙娶亲,我想跟老爷和欣芝大姐说说,请你倷华家班子,到范家偏院大月台上唱堂会,演出一场《长生殿》,怎呃说?”
华燕翔一口答应,说:“亦仙大婚,可喜可贺,即使你不来说这事情,我们也要去贺喜,喝他们的喜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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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日临近,范家一切也准备逸当。范张氏去世后,范天行和唐欣芝已经挪到后进堂屋居住,把上厅腾出,给儿子做新房。庭院里摆满髹漆得大红的领嫁盒子,盒子里装着米团米糕等吃食,还有旗袍凤冠、金银首饰。条石台阶下的盒子,盛着蹄膀花鱼肚肺,蹄膀很大,总在二十斤以上,请卖肉的师傅修成元宝状,以示发财;花鱼两条,寓意鲤鱼跳龙门,大吉大利;几刀带心的肚肺,也按规矩备好,女方家里,一般只收猪肚,退回猪心,表示姑娘从此把心思,都要留在婆家。
第二天,是黄道吉日,天才蒙蒙亮,范家大门口就噼里啪啦地放起炮竹,烟雾弥漫中,挑着领嫁盒子的队伍,簇拥着一顶花呢大轿,吹吹打打从门廊里迤逦而出,范亦仙走在前面,沿着订亲的路线,环绕一圈,来到夏家门前。大舅子夏彦武,在里边顶着大门,快活地叫嚷着,索要“开门缝”喜钱。范亦仙从大襟衣兜里,掏出几个备好的红包,从门缝间塞进去,夏彦武才笑嘻嘻地打开院门。冻得瑟瑟作抖的迎亲人群,一齐涌进门去。夏家收下迎亲盒子,招待女婿等一行人就座,喝果茶吃糕点,又有一拨人,向外搬送女儿的嫁妆。嫁妆的数量名称,已经一一写在红面金字的妆奁簿上。只见夏彦武吭哧吭哧地驮着妹子夏珈慧,从庭院深处转悠出来,把她送上花轿。夏太太颠着小脚,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塞给女儿一只银手镯,让她带上路,驱邪避祸。
一切仪注礼数,按照顺序做完,把新娘送上花轿,夏家找了四个红衣侍女,手执大红灯笼,送女儿出门。这边范家也派出四个侍女,在巷中迎接,领着迎亲队伍,跨进范家大院。
范家院落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上厅喜堂间,挂着大红双喜,四盏宫灯玻璃上,也贴着喜字,房梁上,系着红绸彩球,长长的缨须垂挂下来,在人们喜孜孜的面额上拂动。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一边看着热嘈场面,一边等着喜宴开席。新娘由喜娘搀扶下轿,跨上红地毯,走入喜堂。按照规矩,乔小玉打开新娘的随身箱子,拿出里边的手巾粉盒,由新娘分发,一一赠送在场的亲戚长辈,作为见面礼,然后,新郎新娘叩拜天地,叩拜高堂,夫妻对拜,进入洞房。
洞房内又是一番喜庆气象,梁架上的红绸带,系挂着几盏红灯笼,窗棚上贴着红喜字,合卺床上铺着红绸被,把新房里映衬成红艳艳的一片。范亦仙和夏珈慧双双坐在床沿,床前踏板上,置放一张四沿桌,摆着八珍糕、拍树枝、红枣桂圆以及富贵鱼、富贵肉、富贵蛋、富贵碗。喜娘伶牙利齿,在旁边拍着巴掌说合子,祈祷吉祥。新郎新娘一起吃掉鱼肉糕蛋,把喜碗朝床上甩去。说是如果碗口朝上,往后新娘就会养儿子,碗口朝下,新娘只能养千金。挤在洞房门口的亲友,听见洞房里喜娘喊道:“撂碗喽——”一齐朝床上张望,那只富贵碗,碗口朝上,竖立在大红团花绣被上。大家一齐跳着脚拍巴掌喝彩,叽哩呱啦地叫道:“范家要养小伙喽,要养小伙喽——”后进堂屋里,也听见上厅的叫声,嗬嗬哈哈地笑得合不拢嘴,着实热嘈沸腾了一阵。
这边新郎新娘进入洞房,那边张万太指挥着手下,在堂屋和上中下三厅,摆出二十桌酒席。厅堂角落上,放着几只黑釉酒坛,上面虽然盖着封套,铭着火戳,阵阵酒香,还是从封口间溢散出来,渲染着醉人的气息。倒座前的天井里,熊熊的炉火,把砖雕照壁映得通红。从彩衣街海春茶馆里请来的几位师傅,围着美孚桶改装的煤炭炉,滋儿卟儿地忙碌着。几个下人,脚步如飞,把一碟碟凉菜送上红方桌。桌子中间,八只薄胎白瓷酒盅,围着一只高腰细脖描金瓷壶,桌边散放八只金边素碗。这几十套餐具,还是老爹范同行在光绪年间,从江西景德镇定制回来的,珍藏多年,如今唯一的孙子大喜,范天行叫人翻箱倒柜,找出来派上用场,也算物尽其用,用有所值了。
酒席布置定当,已经暮色降临。丹桂巷里的长辈,悉数而来,其他受到范家邀请的亲朋好友,自然高兴,嘻嘻哈哈,络绎不绝,穿过悬挂着大红灯笼的屋檐口,按照长幼次序,围着四个厅屋的方桌坐定,热热嘈嘈地喝酒聊天。大家举盏碰杯,为丹桂巷的一对儿女劫后余生,同结连理而庆贺。
华燕翔带着戏班子的主要演员,应邀赶来祝贺。他是对范家有恩之人,唐欣芝和乔小玉请他坐在堂屋间。晚上偏院大月台的演出,要在喜宴后开始,但酒过三巡,面红耳赤的人们,显然等不及了。秦姗梅第一个站出来,端着酒杯,绕过桌子,走到华燕翔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请他对饮,这还不算,又要他清唱一曲,为喜宴助兴。华燕翔见大家难得这样高兴,也不推辞,站起身子,端着酒杯,放开嗓门,唱出一段喜庆曲调,厅堂里欢呼着,纷纷起哄闹酒。在早春这个晴朗的夜晚,范家庭院间,流动着一阵阵笑声,一对新人的喜酒,驱散了积郁在人们心头多日的阴霾。
这时,从偏院月亮门里,隐约传来咿咿呀呀的哼吟,渐渐地,那嘶哑的吟哦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压住厅屋间人们的喧闹。大家沉寂下来,从酒桌上抬起头,朝廊檐下望去,只见范家二姑娘范锦琪,柳眉桃腮,涂脂秣粉,一袭绣花袄裤,打扮得十分整齐,出现在厅屋隔扇间。她移着碎步,跨上条石台阶,穿过落地隔扇,边走边哼,摇晃着走进堂屋,径直走到唐欣芝身边。
唐欣芝站起身,抓起女儿的手,疼爱地说:“乖乖肉呃,你怎呃又跑出来了?”
范锦琪嘶哑地叫唤着,似乎要表达什么,见桌边人们不明白她的意思,就涨红着脸,绝望地摇头,突然伸出手去,抓起姆妈面前的酒盅,仰起颈项,一饮而尽。两只金边小碗,被她的长袖刮拉了一下,顺着斜襟绿袄,滑落到地上,“咣咣当当”,打得粉碎。
听见碗盏破碎的声音,堂屋里的人们震惊了,停下手里的筷子,扭头朝这边张望。人们总想喜事圆满,不要破碎,吃喜酒的时辰,闹归闹,笑归笑,但碗盏瓢盆却要当心,不能碰破,这是喜宴上忌讳的事。堂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唐欣芝骂一声:“呆丫头!”啪地打了范锦琪一巴掌。范锦琪怔怔地望着姆妈,眼泪沽沽,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把脸上厚厚的脂粉,冲出几条沟壑。
唐欣芝望着女儿,又心疼起来。噙着眼泪,摸出手绢,揩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哪知范锦琪哭得更加伤心,她拉着唐欣芝的手,转过身子,指着天井里几个晃动的黑影,咿咿呀呀地哼吟着。
人们顺着她的手指,扭头望去,天井里两个身穿黑色中式袄裤的汉子,正在帮衬大厨师傅,做着下手。那是张万太船局的伙计,过来帮忙跑腿的。大家一头雾水,弄不懂这又哑又疯的范家小姐,究竟要说些什么。
范锦琪见大家不明白,跺着脚,捂着脸,啜泣着跑出堂屋。唐欣芝作躁道:“丫头,你到哪块去呃?”乔小玉站起身,搀住抖抖索索的唐欣芝,说:“姐姐,你坐下吃酒,不要着慌,我去照应锦琪。”说着,向廊檐外跑去。
大家正在热嘈的当口,遇到这样的插曲,堂屋里冷清了许多。座席上有人唏嘘,为范家二姑娘惋惜。里下河地区的婚庆喜事,总有戏弄喜公公的习俗,俗称闹“扒灰公公”,喜宴进行到一半,来宾中有好闹事的,把锅墨灰涂在“扒灰公公”脸上,拉着他在酒宴间穿行,让他承认对儿媳妇有不良心思。现在,范天行半身瘫痪,只能瘸着腿脚走路,自然闹腾不起来,喜宴开始的热嘈劲儿,又减去几分。
华燕翔望着冷却下来的酒席,站起身拱手作揖,说道:“各位长辈,各位亲朋好友、父老乡亲,我再给各位宾客唱段《花为媒》,为今朝亦仙的喜事助兴。”堂屋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随着华燕翔的演唱,气氛又渐渐热烈起来。
62
这天晚上,“扒灰公公”范天行,坐在上厅厢房套间,听见外头的嬉笑声,心里十分高兴。他在范家喜事来临时,莫名其妙地又瘦掉一圈,现在,依然灵活健全的,大概只有头脑里的思绪了。他抬起头,透过桁条望砖间的玻璃天窗,眺望着遥远的星月,在飘悠的云层间,找寻当年自已做新郎倌的喜庆场景。一片浓密的阴云,却不合时宜地从莫名的远方流转过来,遮覆住星月天空,他打了个寒噤,似乎想起什么,便用力拄起拐棒,趄趔着从套间一侧,推开落地隔扇,走进天井。在福字嵌砖上转悠一会,又一瘸一拐地挪动身子,走到通向东偏院的夹弄里。
夹弄里一片黝黑,范天行注目凝视了一会,目光适应了巷弄里的昏朦。高墙边的白果树枝叶,肆意伸展着,遮挡着云层间透出的星月余晖。一阵早春寒风,顺着风火墙吹来,范天行哆嗦了一下,继续朝夹弄深处艰难地挪动身子。蓦地,他惊悚起来,高耸的墙头上,一个灵巧如鬼魅般的细小身影,跳跃了一下,攀上白果树。那不是女婿张万太豢养的“吕布”吗?它怎呃会在夹弄墙头上跳跃?张万太也在这夹弄里吗?迷乱之中,他似乎听见夹弄里有人在踮着脚尖走路。
张万太是在这夹弄里,他正和心腹小毛头,在黑暗中顺着墙缝,扒拉着寻找暗道。前些日子,小毛头兴致冲冲地溜过来,告诉他一个消息,他刚过门的嫂子,是城东瓦匠张大头的女儿,有一回在闲谈中,说出父亲当年在范家大院夹弄里,砌筑过一条暗道,通向一个大地窖,范家用它来做什么,就不晓得了。嫂子感叹道:“到底是大户人家,金银财宝没处去,就坑起来,留给子孙后代用呃。”张万太一听,眼睛发亮,这范家虽然家底丰厚,但还不见得要去挖大窖贮存钱财,不会就是存放那些发绣宝贝吧?想到这里,他竟象“吕布”一样,抓耳挠腮地高兴起来。这些日子,他以帮助小舅子筹办喜事为由,往偏院走动得更勤了,有时故意绕到夹弄里,转转悠悠地察看蛛丝马迹,但是看不出什么名堂。范家大小人等,在东西院落间进进出出,白日不便久留,他悻悻地溜了出来。
一个暗月的深夜,张万太带着“吕布”,从院墙外白果树上翻进夹弄,提着玻璃风灯,沿着墙缝摸索。突然,他摸到一道隙缝,心里怦怦地乱跳着,正想向里抠去,那个狗日的吴三,却带着值更的伙计,敲着梆子巡夜过来。事情八字还不成一撇,不能让下人发觉,他又窜上墙头,攀着白果树跳跃出去。
这两天,范家上上下下操办喜事,张万太一直瞄着机会,想在夹弄里探个究竟。今朝是新郎迎娶的正日,下午,他把小毛头等几个贴心手下,喊进偏院,关照一番,准备晚上乘乱行事。范锦琪耳朵清爽,从房间里跑出来,哇哇地哼叫。惹得他大动肝火,一把拎起婆娘,掼到厢房里,反扣上房门,和小毛头等人来到正院,布置喜宴,只等范家酒醉肴饱之时,动手做事。
夹弄深处的张万太,已经看到范天行,一瘸一拐,一步步走来。朦胧的夜色,放大了范天行的身影,黑幢幢地朝面前逼近。张万太觉得那足音和拐棒戳动的声音,响得跟鼓点似的,十分惊心。他蹲下身子,隐藏到硕大的荷花缸后面,可是范天行仍然朝前挪动,有一种不到尽头不死心的架势。墙头上的“吕布”,“吱哇”叫出一声,暗夜里的声音,也被放大了,十分恐怖。缩在墙角的小毛头,似乎听到了召唤,腾地跳起来,抢上一步,飞起一脚,朝范天行蹬去。
范天行陡然受到攻击,猝不及防,直挺挺地撂倒在地上,手里的拐棒和头上的裘皮帽,一起飞得很远,光光的脑壳,重重地撞击着墙角。他年过古稀,又中风偏瘫,突然受到这致命的一击,腿脚抽搐了一阵,便走上不归路,一声不吭地告别了尘世的纷争。从光绪二十九年,他在父亲范同和手上,接过范记同兴泰粮行,也接过祖传的发绣珍宝,苦心经营,悉心保护,撑持了四十八年,在民国三十七年这个早春,在为范家单传血脉操办婚宴的这个夜晚,在这条狭长深邃的,藏匿着祖宗心愿的夹弄里,撤手人寰。范天行似乎心有不甘,张大嘴巴,瞪圆眼睛,望着天上飘忽的云层,幽幽地离开了这个悲喜交加的世界。
这时,范家四进厅堂间,喜宴散席了,人们嘻嘻哈哈说笑着,从月亮门涌进偏院,围到大月台前。台上的开场锣鼓钹磬响起来:“锵——咚咚——锵——”接着,一支长笛,高亢地吹奏着,引领着悠扬的曲调,在范家大院厅堂庭院间穿行回荡,在阴霾流动的夜晚,为生冷的青砖黛瓦长廊深弄,涂抹上古典而又温暖的色彩。
长笛声中,范锦琪拉着乔小玉的衣袖,把她领进夹弄。张万太看见乔小玉颠簸着走进夹弄,正想飞身上墙,乔小玉眼尖,看见了他的影子,大声叫道;“张万太,人家总去看戏了,你在这块做什哩?”
听见乔小玉喊出自已的名字,张万太大吃一惊,脚下一滑,哧溜一声,从墙头上重重地摔落下来。他揉着腰眼,索性横下心来,沉着脸说:“你多管什哩闲事,范家人也不曾把你当人,夹弄里藏着什哩,你可晓得?”
乔小玉眼睛一瞥,望见直挺挺仰在地上的范天行,赶紧蹲下身去,捧起范天行的头,连声呼唤:“老爷,老爷,你怎呃了?你醒醒呃——”
张万太乘隙攀上墙头,想翻身过墙,范锦琪哇哇地跑过去,抱住张万太的腿脚,张万太又一次从墙头上跌落下来。小毛头从斜缝里又是一脚,蹬在范锦琪腰间,范锦琪摇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上。乔小玉明白了一切,一把揪住张万太的衣襟,骂道:“你这个打枪毙的,老爷哪块对你不好,你敢对老爷下毒手?你别想溜,你说说清爽!”
张万太恼羞成怒,掰开乔小玉的手,骂道:“你这个婊子,哪个不晓得你是个坏胚,你这样对我,你就清爽了?”
乔小玉腾出手,“啪”地打了张万太一个嘴巴,高声叫道:“来人呃,抓家贼呃——”乔小玉是戏台上的女高音,本来嗓子就亮,现在因为激愤,声音更加尖锐,震得头顶上的枝叶,檐口的猫头,嚓嚓作响。
刷地一声,张万太从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乔小玉脸上冷冷地晃动着,威吓道:“你再叫,杀了你这个婊子!”
范锦琪见张万太抽出匕首,哇哇地叫着,从地上挣扎起身,扑了上去。“吕布”从墙头上跳下来,“吱吱哇哇”地跳到范锦琪肩上。范锦琪惊颤一下,哭叫着甩开“吕布”,又跌坐在地上。
面对寒光闪闪的匕首,乔小玉的倔强性子被激了上来,不屈不挠地大声疾呼:“来人呃——救命呃——张万太杀人了——”
张万太气急败坏,竖起刀来,往下捅去。闪着寒光的刀尖,剜进乔小玉的眼窝,鲜血象喷泉一样溅洒出来,顺着乔小玉俏丽的面颊,往下流淌。乔小玉双手拚命拽着张万太,身子却朝下沉去。
院墙那边。大月台上的锣鼓和曲调,瞬间停歇下来。聚拢在台上台下的人们,伸头晃颈,隔着粉白花墙,朝夹弄方向张望。华燕翔从台侧边幕前拎起马灯,飞身跃到台下,“蹬蹬蹬蹬——”穿过人群,跨进月亮门,向夹弄深处奔来。他穿着敞氅大襟的戏装,戴着髯口,裙裾在身后飞动起来,活象古代翩翩飞动的侠士。
华燕翔扑进夹弄,举起马灯照去,面前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范天行横躺在地上,早已气息全无,范锦琪蜷缩在墙角,瑟瑟作抖,乔小玉满面是血,双手揪扭着张万太。张万太咬着牙,又举起匕首,华燕翔大喝一声:“且慢!”把马灯向前摔去。马灯不偏不倚,砸在张万太颈项间,张万太一个趄趔,丢开乔小玉,匕首对准华燕翔,红着眼睛扑过来。华燕翔飞起一脚,踢掉他手上的匕首,两人扭打在一起。华燕翔学过武生行当,骨子里有些功底,张万太平日三个成群,四个结党,举石担撂石锁,练出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两人较上了劲,你来我往,在夹弄中打斗起来。
墙头上的“吕布”,开始看见范家熟识的人在揪扭撕打,还收敛着,不敢动弹,这时望见一个生人,与主子动起拳脚,便“吱吱哇哇”地叫唤着,跃起身子,蹦到华燕翔肩头上,伸出爪子,抓挠华燕翔的面颊。华燕翔脸颊颈项间,霎时布满血痕。他愣怔了一下,被张万太乘隙挥拳打在胸口。华燕翔踉跄着后退几步,后头的“吕布”,竟抄起半截砖头,砸在他后脑勺上。
华燕翔一阵晕眩,眼前冒出无数金星,他站立不稳,顺着墙角,慢慢滑下身子。这时,他听见乔小玉的哭喊声和范锦琪的嘶叫声,又挣扎着撑起来。那“吕布”还在他脸上抓挠,他勃然大怒,一把抄起猴儿毛乎乎的大腿,狠劲朝风火墙上掼去。“吕布”吱吱哇哇挣扎着,呲牙咧嘴嗥叫着,华燕翔又一次抡起“吕布”,往花台边上甩去,“咚”的一声,“吕布”的脑袋,重重撞击在坚硬的青砖上,脑浆迸溅,彻底地失去了麈战三英的蛮勇,再也叫不出声音。张万太见状,飞步上前,抢救他的宠物,却为时已晚。华燕翔撂下瘫软的“吕布”,侧身过来,与张万太对峙着,正要舒展拳脚,不料头上又受到猛烈的撞击,这回他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仰倒在地上。
原来,和张万太一起困在夹弄里的小毛头,望见华燕翔飞扑过来,赶紧缩身,拽着范锦琪,躲在荷花缸背后。这时见华燕翔摔死“吕布”,与张万太对峙,赶紧丢下范锦琪,从荷花缸边抄起垫底的石条,轰隆一声,砸在华燕翔头上。这一记十分沉重,华燕翔猝不及防,应声倒地。张万太靠上前来,还想下手,说时迟,那时快,夹弄一侧院墙上的小瓦,一阵乱响,墙头上飞下一个人影,捡拾起地上的匕首。一只纤弱的手,痉挛着扬起来,刀光一闪,一抹淡淡的银光,划过夹弄里的黑暗。张万太听见瓦响,正想回头张望,只觉得背后发凉,他的那把锋利匕首,现在却带着乔小玉的鲜血,插进了他的后背。他晃荡着身子,转过脸去,肚子上又是一阵冰凉。在白果树揉乱的光点下,他看清了,紧握匕首的,是他的小舅子,今晚的新郎倌,那个被人们戏谑为二根子娘娘腔的范亦仙。
白果树枝叶间的月牙儿,弯着腰身,将水一样的光芒泼进夹弄,范亦仙红衣红裤,在朦胧的月辉下,闪烁出一种令人心颤的鬼气。夹弄墙头上,似乎响起了哭泣声,时高时低,时有时无,如诉如泣,如吟如唱,抽抽噎噎的,仿佛有人卡住了脖子。张万太惊惧地瞪大眼睛,浑身颤栗,挣扎着朝墙头望去,一团阴霾飘过来,挡住了他迷乱的目光,他双脚一蹬,向黑黝黝的深渊沉去。
接着,范亦仙象影子一样,从墙角飘了出去,红色的背影,让人想起《牡丹亭》里手持树枝,英俊潇洒的柳梦梅,戏里的柳梦梅也穿着红衣。范亦仙离开夹弄时,每走一步,脚下就象绽出一朵腥红的雪莲花,他嗅嗅鼻子,在血腥味中,向巷底玉带河边飘逸而去。
63
这时,门外“砰砰嘭嘭”一阵乱响,范家的黑漆大门被撞开了,庭院间响起一片唿哨声,杂沓的脚步由远而近,向偏院方向奔来。国军城防司令部和警察局的军警,一边跑一边叫喊着:“共匪华燕翔在哪儿?不能让他跑了!”今天傍晚,他们接到情报,华燕翔受中共地下组织派遣,以戏班子为掩护,从江南潜入海亭城,伺机策应城东滩涂共军,里应外合,收复海亭城。城防司令部马上布署抓人,一群军警,赶到怡明大戏院,只见戏台上下,乌灯熄火,有人指点,说华家班子的演员,正在丹桂巷范家大院里唱堂会。
原来,十年前,华燕翔丧妻失子,戏班子也五流四散。他带着女儿华怡,在一片仓惶中,辗转回到江南,先是加入新四军江南部队,做起文化教员,以后又受派遣,回地方重新组建戏班子,在长江两岸流动,做策反策应工作。海亭为里下河重镇,是重要的粮棉产销基地,国共双方你来我去,争夺十分激烈。他受组织委派,率领华家班子进城演出,接受中共苏中地委的领导,伺机策应中共军队的进攻。
民国三十七年初春,苏中地区中共组织内部,也是冰雾笼罩,阴霾重重。海亭党组织受左倾思想影响,在组织内部开展“挖特务”、“查内奸”运动,抓捕了一批共产党员,造成许多冤假错案。两个受了委屈的干部,乘着夜色,逃出禁闭室,进入海亭城,向国民党县党部和城防司令部告密。国军闻风而动,冲进范家大院,抓捕华燕翔。
几盏闪烁的马灯,一齐照亮偏院夹弄,只见夹弄里一片惨状。华燕翔脑浆迸溅,张万太浑身是血,两人已经气息奄奄,瘫倒在布满青苔的砖地上。乔小玉血流满面,在地上挪动,爬向范天行,其他人已不知去向。警察局长和城防司令部一名少校军官,在马灯光圈下,伸出大皮靴,踢踏着蜷缩在血泊里的游丝一般的生命,一一查勘。看样子,除了那个珠光宝气却面目模糊的女人,其他人都无生还的希望,两人对望了一眼,警察局长骂道:“大户人家,就是舞鬼——”少校军官摇头晃脑,啐出一口唾沫,下令撤退。
一群军警撤到正院,突然,范家大院堂屋间冒出浓浓黑烟,不一会,火苗儿从高耸的屋檐口窜出来。那火舌上窜下跳,舔动着屋檐口的滴水猫头,接着,探出红通通的身子,包裹住整个屋檐,又顺着走马廊檐,跳跃着,卷曲着,向前延绵。军警们感到了火势的炙烤,向后退去,一个穿着绣花旗袍,蓬头垢面的女人,从火光里冒出来,舞动着手上的火把,哇哇地嘶叫着。她显然很快乐,一边嘶叫着,一边回头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拍手哑笑。接着,她又冲过军警队伍,跑进上厅,用火把点燃窗棚隔扇,几个警察要上去阻拦,少校军官骂道:“操他妈的,管他个球!全是她家的人,有钱就作怪,由她烧去!”
不一会,熊熊大火在上厅、中厅、下厅一齐窜上来,火光映红了天际。军警们已经无影无踪,丹桂巷里吃喜酒的邻居们,这时才醒悟过来,奔走着,疾呼着:“救火呃——救火呃——”有人提着小木桶,奔出家门,跑到巷底玉带河边,舀上河水,又飞奔过来,浇在那高不可及的屋檐上,来回奔忙了几趟,完全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火势却越来越猛,宅院间这里那里,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几个厅堂的屋瓦,耐不住身下的高温,在屋面上动弹起来。冲天的火光,摇曳着它们跳动的身影,接着,又摇曳着偌大的范家宅院,浓烟升腾而起,弥漫向半空。
人们僵立在大火一边,眼花缭乱。这景像太壮观了,壮观得有些神圣;这景像又太神奇了,神奇得有些虚幻。这座老宅院呃,因为深邃,现在更见透彻,因为偌大,现在更见雄壮。有人不相信这是真的焚烧,只以为是一场跳跃的红色梦幻,他们用牙齿咬住自已的下唇,感到了疼痛,这才晓得,这是真真实实的燃烧,马上又大声疾呼起来:“救火呃——救火呃——”
相隔一条石板路,巷子对面,严家宅院的门框边,倚立着严德中的细高个子,一件青衣长衫,罩在他骨架粗大的身躯上,现在这身躯在簌簌颤抖。好在丹桂巷石板宽阔,火苗子没有窜到严家,但他明显地感觉到炙烤,面对着这惊心动魄的场面,他感到惊惶不安。巷底河边,出现了夏伯谅的矮胖身影,他和妻儿用过喜宴,酒醉肴饱,已经回家,惊闻巷中大火冲天,拍着胯骨奔过来。他焦惧女儿的安全,又心痛范家宅院,一边跑一边哭喊道:“怎呃弄的呃?作孽呃,拜托大家赶快救火呃——”夏彦武应声而出,朝着熊熊大火,浇上一桶水,“卟哧”一声,水泼到火中,全无迹象。夏彦武摔掉提桶,朝火光里嘶喊道:“妹子呃,你赶快往外溜呃——”
这时,那个身穿绣花旗袍,哇哇嘶叫的女人,又从下厅折回堂屋。她已被烟火熏烤得焦黑难辨,旗袍上晃动着火苗,歪歪扭扭地颠簸着,不时仰脸朝天哇哇哑笑。她奔跑到堂屋廊檐下,甩掉手上的火把,低下头,飞身向火舌翻腾的堂屋间扑去,那个跃动的姿势,可惜当时没有人能够抢拍下来。那是只彩色的大鸟,飞身扑向一片渊薮的汪洋,那是只棕色的麋鹿,纵身跃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她扑进堂屋的瞬间,“轰隆”一声巨响,堂屋坍塌了,四周弥漫升腾起蔽空的烟尘。沉重的屋脊,压灭了大火,只有一些零乱的火苗,在瓦砾覆盖下的木楞上闪烁着,晃动着。遍地瓦砾,满目疮痍,眨眼功夫,人们已经看不见那个穿着旗袍嘶叫的女人,更不消说,再去寻找那些藏匿在地窖深处的发绣珍宝了。
也许这样的文字,过于沉重了,让人们感到久远的压抑,心底的惊悸。现在,我们还是丢开沉郁的民国三十七年初春,来说说这年秋天发生的新鲜事情。
(未完,待续)
总编辑:骆圣宏
特邀编辑:李建丽
文/薛德华
薛德华,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物学会理事,中国博物馆学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苏分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特聘画师,中国东台发绣艺术馆名誉馆长,上海扬子书画院名誉院长。其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多次获全国大奖。几十年来,写作之余,研习禅画,著有禅画点评专集《画游》,其禅画作品多次在全国画展中参展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