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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绣禅》连载之十六:发绣图失而复得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7-17


薛德华专栏


关于《 绣 禅》


这本书叙述的事情,发生在古老的海亭城里。故事的背景岁月,显然很遥远了。发绣艺术的延续发展,本身就具有独特的民族、社会、地域的象征意义。而头发作为人类生命物质的一部分,有着丰富的人文内涵。是人们精心呵护,塑造形象的物质。采用具有特殊属性的头发制作绣像,也就有着特殊价值,蕴含着民族的坚守、人性的表达、社会的姿态。

主人公范亦仙,这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人物。他是众多平江移民后裔之一,比较能说明问题的是,他脱下鞋袜,可以看到小脚趾上的分岔指甲,这是数以百万计的里下河百姓公认的、典型的平江先人的标志。他是在三十年岁月中,用种种乖僻行为和变异性格,博得许多人喝彩,也受到许多人唾弃的公子哥。如同海亭城在经年累月里,扭动着长街曲巷的腰身,玉带河在随波逐流中,流淌着千姿百态的倒影,既让人踩踏玷污,也让人欣赏赞叹。他是旧式生活的宠儿,是萎靡时代的体征。

这篇小说中,着意在里下河东部一页过往历史,华夏民族一种艺术遗产,半封建半殖民地一帧颓废画面,长江两岸一段魂魄交接的层面上,铺叠开旧式社会个体的变异体现。一些人物的畸形状态,跟随着社会的转型而转变。

小说中的对话,使用蕴涵吴语成份的泰东方言表现,异地融和的语言文化,为这部文字,增添里下河独特的乡情韵味。

长篇小说《绣禅》连载十六:



绣   禅



 第十五章

发绣图失而复得

 

64

 

民国三十七年秋末,中共军队终于稳稳当当地占领了海亭城,国民党军队彻底地向南撤退而去。中共军队进城后,首先进驻具有象征意义的县衙门,民主政府机关结束了流徙的日子,跟在军队后面,搬迁回城,在县衙门各个厅房间,安置了许多科室。同时,民主政府分头接管国民党机关、报社、电话局等要害部门和银行、医院、学校。新的海亭城防司令部颁发公告,对海亭城实施军事管制,维护社会秩序。接着,在城北董永公园召集万人大会,庆祝海亭全境解放。

海亭城北的董永公园,是城里一个雅致的去处。现在,天下太平了,我们可以通过文字,到这座上世纪的老园子里,溜溜诳诳,平息一下刚才被范家大院火势炙烤的心境。

这方园林,是这座古老镇市悠远传说的腹地,眼前杨柳依依,远处碧波鳞鳞,不时有几只小船,贴水而过,载着一批批想象,穿越千年神秘,轻叩千年沉默,滑向神话传说的深处。东汉元年,孝子董永,在海亭城西侧,演绎了一段《天仙配》佳话。数年后,七女先他而去,董永在企盼团聚中,坚守了几年,也带着揪心的遗憾,饮恨而逝。人们把他安葬在海亭城西辞郎河边,这座园子,就得名于当年董永七仙女,在老城池里留下的遗迹和传说。

走近这座晚清扩建的园林,牌坊式的正门朝南,顶上安置木雕荷花托底大红葫芦,一大二小三门相连,进门迎面一座假山,矗立在园形花台之中,假山正立面,竖立一尊董永七仙女白石雕像,以纪念两千年前海亭城的先贤。花台四周,可以绕道而行,走过假山和雕像,是一座八角凉亭,亭中竖立一通汉白玉石碑,碑高两米,镌刻着一千年前唐太宗李世民东征,在此马陷淤泥河,大将薛仁贵舍身救主的经历。东西中轴线上,又各建一座六角亭子,亭中置石桌石凳,四周一围美人靠,十分雅致。过了中亭,向北是一片宽敞的草坪,草坪东西又建有凉亭,供平日游人闲坐。

正对草坪,一座高大的检阅台,面南而坐。检阅台又称戏台,台上飞檐翘角,斗拱藻井,气势不凡。八角藻井彩绘八出戏文,有“击鼓骂曹”、“草船借箭”、“伐子都”、“钓金龟”等等,人物形态逼真,服饰色彩鲜明,听说是来自扬州的一个哑巴绘制。这哑巴作画时不用画稿,提笔就勾描敷彩,让海亭城里众多书画家叹服。

公园东侧,一座造型古朴的大门,与大圣寺后门遥遥相对。一条长廊,连接大圣寺后院,接引在大圣寺烧香拜佛的人们,前来观赏浏览。公园西墙,开着三个仿古门洞,上面分别用魏碑镌写“雅趣”、“清华”、“和田”字样。门外一泓清波,遍植荷花,游鱼嬉戏,一座木板曲桥,两边栏杆相扶,通向荷花池对岸,人们可以绕过半月形池水,从南首边门踅出园子。门外一条傍河砖道,曲曲弯弯,通向马公桥西丹桂巷一带。

这天晚上,在枪炮声中平息下来的董永公园,呈现出梦幻一般的景象。牌坊式的正门上,拉起电线,挂上三盏硕大的灯笼,亭台长廊里,也吊上风灯,戏台檐口下,一溜排八盏大灯泡,照得远近一片明亮。为了喧染欢庆气氛,民主政府特地请来华东野战军文工团演出。他们不是上演《长生殿》和《牡丹亭》,也不是演出《玉簪记》和《桃花扇》,而是在古老的园子里,上演现代剧《白毛女》,教育民众树立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

城里的人们,听说晚上董永公园里唱戏,搁下夜饭碗,打着灯笼,提着风灯,扛着板凳,搀着老少,走过蜿蜒的长街曲巷,顺着大圣寺长廊和傍河砖道,络绎而来,聚拢在公园草坪上。一时间,董永公园灯光闪耀,锣鼓齐鸣,月光星光灯光波光,相映相望,大大小小的灯盏里,油捻子和红蜡烛的烟雾,盘旋缭绕,与鼎沸的人声、高亢的歌声一起,渲泻出天上人间歌舞升平的氛围,也给这座古老的园子,披上一层神秘的轻纱。

董永公园喧腾了一个晚上,才歇息了几个时辰,天色蒙蒙亮,便又一次人头簇动,鼓乐喧天。城里的驻军和百姓们,聚集在草坪上,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检阅台前,一溜排军警,左右挥舞着手中的彩旗,又有一队唢呐班子,把喇叭口朝向天空,仰起颈项,鼓起腮帮,嘀嘀哒哒地吹奏着。不一会,领导人走到台前,大家眼睛一亮,为首一人,正是昔日广济桥南私塾先生宋中诚。主持会议的人,嘴巴凑在麦克风上,大声介绍说:“现在,我们隆重欢迎中共海亭县委书记、海亭县政府县长、海亭城防司令宋中诚同志做报告!”

集党政军职务于一身的宋县长,向前跨出一步,走到麦克风前,他朝台口下的民众望望,伸出两只手,很有气势的朝下压了压,彩旗不再摇动,唢呐也停下来,上万人的会场,鸦雀无声,静静地等着宋县长讲话。

“乡亲们,我们又打回来啦,海亭城全境解放啦!”宋中诚对着台下密集的人群,放开嗓门喊道,那声音和气势,不亚于人们日后看到的开国大典纪录片。人们被这种气势和声音鼓舞,拍着巴掌,一浪一浪地欢呼着。接着,宋中诚继续大着嗓门,向人们通报国共两军战况,宣传共产党方针政策,宣布成立战后军事管制委员会,指派人选,全面接管核心机要部门。又掏出一张红纸,宣读海亭城防司令部公告,宣布对城里实施军事管制,以巩固新生政权。

宋中诚在台上侃侃而谈,台下的群众啧着嘴,伸出大拇指:乖乖隆的咚!到底做过私塾先生,谈吐有条有理,气概不凡,就是嗓门比做先生那时辰大些,看来,海亭城里的百姓们,要过几天安定日子了。

这天上午,站在台上的,还有几个让百姓啧嘴称奇的人物。失踪大半年的范亦仙和范锦海,也在台口一侧露了脸。范锦海跟着夫婿出去,现在又跟着做上县长的夫婿回来,也算是衣锦还乡。那么范亦仙呢,年初在大火之中,眼睛一眨,人影儿就没得了,这些时辰他到哪儿去了,丹桂巷里的人们都不知道。只是常见到眼睛瞎了的乔小玉,和唐欣芝一起,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棒,在偏院残余角落里和正院废墟上徘徊,呼唤儿子的名字,弄得人心里酸滋滋的,跟着掉眼泪。

所幸的是,遍地瓦砾焦土中,没有发现她们儿子的躯体,但她们的儿子,随着那场大火,从人间蒸发升腾了,无影无踪,无音无信,好象是范亦仙扮演的《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羽化成仙了。夏珈慧没有在大火中消失,她从上厅厢房里跑出来,夏家要她回去,她拒绝了。既然嫁到范家,不管范家境遇如何,她都是范家的人了。她和两位婆婆相依为命,住在偏院荷花池一隅厢房里,苦熬时光,等待着那个不曾陪伴她渡过新婚之夜的郎君,从杳无音信的天边回来。

现在,范亦仙确确实实回来了,他现在是县政府的文书,跟着县长宋中诚和县妇女主任范锦海,站在董永公园戏台边角处。他似乎还尖着嗓门,跟台下熟悉的邻里打了一声招呼,大概说大会结束后,马上家去一趟。半年多的风风雨雨,似乎改变了他的形态,被岁月硝烟漂染过的脸上,轮廓分明起来,嘴唇边长出了胡茬,眉眼间好象有了一些英气。更重要的是,他竟然还背着驳壳枪,束着武装带,精神抖擞地站在姐夫的身后,这就很令人吃惊了。公园里的戏台很高,这使台上的人物也高大起来,台下的人们,仰起头来,朝台上崇敬地张望着。


65


其实,人们不晓得,范亦仙前两天就进入了海亭城,他是跟着宋中诚范锦海先行进城,安排民主政府机关入城事宜的。当他们回到丹桂巷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春寒料峭,这座上了年纪的老城,睡得很早,这时已经在平缓的空气中,响起轻微的鼾声。丹桂巷卧伏在夜色里,一片宁静,巷底傍河,几声狗叫,吠破了沉凝的气息。大概它们嗅到石板上的足音,透出似曾熟识的气息,叫了几声,悄悄停歇下来,朝着黑幢幢的几个人影,摇晃起尾巴。

三人相跟着,踅进巷道深处,突然,他们被面前一片空旷的废墟震惊了。初春一弯冷月,在凸凹的断瓦残砾间,洒下清冷的寒光,他们怔怔地伫立在废墟面前,心底一片苍凉。范锦海摇晃着身子,倚靠在宋中诚肩上,范亦仙“卟通”一声,跪倒在四层条石台阶上,啜泣起来。

偏院西厢房里,唐欣芝和乔小玉睡在一张大床上,这时已经熄灯歇息。厅屋里一盏摇晃的油罩灯,映照着夏珈慧坐在发绣绷架边的身影。宋中诚探头望去,这范家虽然已遭大火劫难,但偏院小厅间,残存的华贵气息,俨然入目。夏珈慧身后的红木长案上,一只硕大的铜塑老钟,在嘀嘀答答摇着钟摆,冠耳三足炉里,一支香烟,闪动着暗暗的光点,螺钿方桌边,几只绣墩和轿椅,整齐地排列着。宋中诚摇摇头,叹了口气,轻轻敲响隔扇门。

听到门响,夏珈慧警觉地抬起头,问道:“哪个呃?”范亦仙抢前一步,对着门缝说:“珈慧,是我啊!”他的声音,还不曾完全丢失渗杂的昆剧道白,夏珈慧拿着绣针的手,在绣绷上颤抖了一下,戳在绣绷下的手指上。她顾不上疼,丢下绣针,踉踉跄跄跑向隔扇门,拉开搭扣,范亦仙一步跨进去,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泣不成声。

西厢房传出乔小玉的声音:“珈慧啊,叮叮咚咚的,是哪个呃?”

夏珈慧哽咽着,扭头回答道:“姆妈,是亦仙家来了啊!”

西厢房里的床板,吱吱嘎嘎地乱响起来。范亦仙放开夏珈慧,转身进房,在踏板上跪下去,喊道:“大妈妈,姆妈,小伙不孝,让你担心焦惧,今朝家来了啊。”

范锦海和宋中诚走进厢房,在床上扶起乔小玉和唐欣芝。乔小玉看不见儿子,在黑暗中哆哆嗦嗦摸索着,唐欣芝一把抓住范锦海,呜咽着:“丫头呃,你到底家来了——”

范锦海把脸凑在姆妈面前,流着眼泪说:“姆妈,是我,我和亦仙中诚做块儿家来了。”

唐欣芝拍着被子,惊惧地问:“那些和平军、国军总走掉了吧?不能被他抓走啊!”

范锦海告诉姆妈:“国军溜到南边去了,共产党部队正在陆续进城,宋中诚现在是海亭县县长了!”

唐欣芝朝远处的人影望去,拍着被子,笑着说:“好呃好呃,也临到我坐江山了,我范家的女婿也做县太爷了!这是祖上的荫德呃。”说着,又哽咽起来。

屋里屋外,一片唏嘘抽泣。宋中诚转身出房,捧起紫铜面盆,打来热水,拧起手巾,正要递给丈母娘揩脸,这时,两个士兵从碎砖瓦砾上,蹦蹦跳跳跑进偏院,举手报告;“宋县长宋司令,一个国军军官,潜回城里,在大圣寺被我们抓住了!”

宋中诚问道:“是哪个部队的,潜入城里做什么?”

一个士兵回答:“他是国军十九旅的军官,姓王,原先在海亭城防司令部做过连长。经过初步审问,他这次回来,想取走藏在大圣寺的发绣长卷《清明上河图》。”

听卫兵报告,范亦仙想起来了,那幅长卷,是父亲让范晨瑞送进城防司令部的。朱正雄翘了辫子,范晨瑞被残忍地杀害,混乱之中,那幅《清明上河图》却不知去向,他急切地问:“那幅长卷呢?”

士兵回答:“那个姓王的说,他要见宋县长,只要饶他一命,他就把发绣长卷献出来,现在发绣藏在哪块,只有他心里有数。”

宋中诚朝士兵一挥手:“走,连夜提审!”说着,转身告别长辈,带着两个士兵,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走到坍塌的月亮门前,他又回过身子,说:“锦海,你今朝夜里陪着长辈,亦仙,这几天放你的假,你好好陪陪珈慧,争取速战速决,养个小伙出来。”

范亦仙和夏珈慧涨红着脸,目送姐夫,在正院废墟上一阵跳跃走动,消失在丹桂巷里。他们转过身子,看见范锦海嘻嘻地笑着,轻轻掩上西厢房的木门,搭拉一声,在里边挂上搭勾。厅屋里只剩下小俩口,油罩灯的光晕,把夏珈慧的身段剪影出来,十分俏丽,一双眼睛,倒比油灯又亮出几分。夏珈慧含情脉脉地望着范亦仙,两颊上的酒涡漾动着笑意。范亦仙倒忸怩起来,局促地站在厅屋中央,俊俏的脸上,似乎搽抹了油彩。

夏珈慧“卟哧”一笑,悄声说:“怎呃了?发呆啦?不认得啦?望你那个呆头鹅的样子呃。”

范亦仙回过神,咿呀搭讪道:“这年把,我在外头总听说了,你在家孝敬上人,吃苦受累的,难得你这份孝心,真要好好难为你呃。”

夏珈慧摇着手说:“你又说呆话,什哩你家我家的,人总把你了,她不总是我的上人?”

范亦仙想起,虽然夏珈慧是自已的女人,但把她搀进洞房的那个晚上,家里就发生变故。他跑出丹桂巷,河边上宋中诚的小帮船,在枪炮呼啸中带走了他,他和夏珈慧还不曾有过新婚鱼水之欢。想到床第之事,范亦仙眼前又出现了秦姗梅和任大红的床铺,和那些尴尬的赤裸裸的场面。他感到一阵窘迫,心里翻腾着,脸上一片潮红,便打岔地低下头,望着油灯映照下的绷架绣面出神。

那是一幅《芦塘鸳鸯图》,构图形象逼真,色彩鲜艳明亮,池塘边,芦叶稀疏,水浅沙明,一对鸳鸯匍匐在衰草寒苇间,倒有些冷瑟之状。雌的盘头闭目,已经完全入睡,雄的眼睛微张,含情脉脉地望着身边的伴侣。绣幅上气氛宁静,却洋溢着幽秘的人间情趣。范亦仙抬起头来,发现夏珈慧紧挨着他,也在凝望着绷架上的鸳鸯。

夏珈慧回过神来,脸上泛起红晕,嗔怪道:“别扯野了,在外头奔波了一天,早点去东厢房歇息吧,我歇刻就来。”

范亦仙跨进厢房,房间里一片黝黑,他期期艾艾地脱去衣衫,拱进被子。被盖里隐隐的脂粉香气,慢慢撩动着他混乱的神经,给他单薄的身子,渗入男人的勇气。他想了想,又爬起身,三下两下脱光身子,在被子里等待着。

夏珈慧收拾妥当,走进房间,扣上搭勾,跨上踏板。范亦仙一个鲤鱼打挺,把她揽入怀中。夏珈慧是过来之人,再不吭声,任他褪去小衣,盼望他有所作为。范亦仙来势凶猛,摸索着,动弹着,肆意而为,有点不管不顾的样子。夏珈慧心里一阵惊喜,微微闭起眼睛。这些时辰,她几乎在无望中等待着,期盼着,想象着这种热烈的欢聚,激情的迸发。现在,夫君终于回来了,一个自已从小钟爱着的男人,正热呼呼地匍匐在身上,她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

突然,她身上翻腾的肉体,僵硬冷却下来,不再那么欢腾雀跃,骚动奔腾。原先火一样的激情,眨眼功夫,竟象海边潮水一般,消褪而去。夏珈慧头脑里轰了一声,惊悚起来,仓惶中伸出手去,摸到了范亦仙软沓的下体。范亦仙叹了一口气,从她身上滚落下去。

夏珈慧有些晕眩,许多迷蒙的念头,象走马灯一样,晕呼呼地转动起来。她想起哥哥的戏谑,嫂子的讥讽,他们说的,都是关于范亦仙是二根子之类的闲言杂语,劝戒痴情的妹子。可是她不相信,她欢喜这个始终穿着整洁长衫,头发梳理得很服贴,永远明眸秀眉,俊俏儒雅,让许多女人心动的男人。至于唱曲绣花,男人儿就不能做吗?就在夏彦武背着她,送上范家迎亲花轿时,吴扣珠那张大嘴,还在隔壁房间里唠叨:“现在呃,热热嘈嘈,往后呃,不晓得那个二根子婆子腔可中用呃。”

夏珈慧早就听人说,范亦仙和严家那个寡妇有染,也跟严少峰到仿来巷小红门去过,和一个叫红菱的歌妓闹得沸沸扬扬,那倒作罢,自家不是也失身于朱正雄吗?一个男人家,守不住啊!可是,假如真象吴扣珠嚼的蛀子,往后怎呃弄?夏珈慧头脑发涨,嘴上却喃喃地安慰范亦仙:“不着急,这些日子萎了,慢慢来,歇息就好了。”

范亦仙头脑里也在转,他热烈奔放,龙腾虎跃地爬上夏珈慧的身子,有心想施展一番,捡拾起丢失的新婚岁月,也给这个范家唯一的儿媳有个安慰。无意中,却被夏珈慧头上的簪子戳碰了一下,这一戳,戳动起他已经封存的记忆。

在严家厢房的黑暗里,他曾被秦姗梅头上的簪子戳碰过,刚刚勃发的浪漫情调虚幻影象,被黑暗中的簪子戳空了,他从醉意朦胧中清醒过来,再也没有能力进入秦姗梅的身子,他为自已的疲软无能羞怯,尴尬得低下头。秦姗梅倒不曾在意,她嫣然一笑,兰花指戳着他的脑门,嘻嘻骂道:“你个呆囊壳呃,不曾懂得快乐呢,慢慢来吧,歇息就好了——”怎呃那种笑骂的腔调,也跟身边的夏珈慧一样呢?

范亦仙揉揉僵硬的双颊,想揉掉脸上的迷惘,嘟囔道:“晓得呃——”他仰躺在一侧,凝望着床顶的花格,头脑里还在转动,又想起在小红门厢屋间的黑暗里,好象也被任大红嘻嘻哈哈地用簪子触碰过,自已在任大红凸凹分明的丰满肉体面前,难堪地退却躲闪着。现在,往日交往过的女人,一个个簇立起来,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就连红菱姑娘瘦碜碜的身子,水汪汪的眼睛,也闪现在他的眼前。这些过往的图像,竟象寺街水龙会所旋转的龙头,卟哧卟哧地,浇灭了他全身的火焰。他男人的身子,也变得似是而非,莫名其妙地冷却凝固起来。

夏珈慧在被子里拍着他,说:“睡吧,睡一觉就好了。”说话的语气,象姐姐一般。范亦仙有些感动,象弟弟一样点点头,坑下身子,拱在夏珈慧白晰的胸口,轻轻啜泣着。他汨汨地流淌着心里的悲哀,此刻这间溢散着脂粉香气的厢房,在他眼里,竟成了一口盛放哀叹情绪的陶瓮。

夏珈慧推推他,说:“哎,别没出息,哭什哩杲昃呢?只要人家来了,就是造化,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流眼泪呃。”

夜色深沉,两人折腾了一番,身心都觉疲倦,便相拥着,昏昏沉沉地睡去。天才蒙蒙亮,玉带河边雄鸡报晓,范亦仙隐约听见身边压抑着的啜泣。他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伸手摸去,枕头上湿漉漉的。范亦仙叹了口气,傲起身子,穿衣起床,吱吱哑哑拉开房门,推开隔扇,在晨雾中,象逃兵一样,仓仓惶惶地向东边县府街跑去。


66


大圣寺里,依然殿堂高矗,庭院幽深。国军城防司令部撤离了,共产党的城防司令部却没有驻进来,因为宋中诚身兼三职,城防司令部也理所当然地安排在县府街衙门里。大圣寺归还给海亭僧众,昔日袅袅的香火,又在古老庭院里旺盛起来。

宋中诚在大圣寺寮房里,连夜审讯国军十九旅王连长。天色刚刚发亮,根据王连长交代,叫上几个士兵,到大圣寺殿堂廊檐卷棚间,架起竹梯,寻找发绣长卷《清明上河图》。

范亦仙在县府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宋中诚,蓦然想起发绣长卷,转身向大圣寺跑来。士兵们已经从卷棚夹缝里,找到一只漆皮木盒,小心翼翼地从竹梯上向下传递。范亦仙瞥见红漆木盒上的婴戏图,晓得找到了自家的发绣珍宝,抢步上前,捧起漆盒,颤颤地跑进殿堂。宋中诚迎了上来,两人打开漆盒,那幅镶嵌着青玉轴头的长卷,安然卧躺在漆盒中。

宋中诚晓得,为这些发绣珍宝,这些年闹腾得沸沸扬扬,却从未见过真迹,于是急乎乎地叫人把地面收拾干净,从漆皮盒里捧出长卷,依次展开。先看轴头,用黑发勾绣着董其昌手书的“清明上河图”五个大字,又有康熙御览、乾隆御览几方印章,也用发丝勾描。再打开,便是根据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绣制的画面。只见绣幅之上,芦荻河塘,旷野乡风,青砖拱桥,城关堞垛,俨然时光流返。汴梁上河里,舟楫往来,傍河楼阁间,飞檐翘角,又有众多店面,围成繁华街市,商贾百姓,官人船户,神态各异,络绎不绝,好一派繁荣景象,不愧为无价之宝。

宋中诚眼睛一亮,有生以来,他是第一次目睹这种旷世珍宝,怪不得早年日本人和朱世雄窥觑宝物,三番两次变着花样,强取豪夺。范家女婿张万太,为了把发绣占为已有,命丧黄泉,范家老少和华家戏班子,也为保护祖传珍宝,血洒海亭啊!宋中诚啧着嘴,面对脚下的发绣长卷,感叹万分。

范亦仙盯着发绣长卷,又一次痴迷起来。他翘起兰花指,在丝丝缕缕的繁复画面上,左右上下,勾描比划着。脚下也踮起碎步,似乎成了北宋河坊街市间游走的商贾百姓,随着远年的喧闹徜徉。宋中诚晓得小舅子是个绣痴,见他果然又在绣幅上楞怔,忙叫士兵收起长卷。范亦仙见长卷被人收起,有些余痴未竟的意念,晃荡晃荡地跨出殿堂,顺着条石路面,向西街走去。

几天来,范亦仙与夏珈慧僵持着,总是推托县府公务繁忙,每天捱到夜深人静,才夹着一个塞着公务的黑皮包,随着几声汪汪狗叫,悄悄踅进偏院东厢房。那张硕大的合床上,夏珈慧孤零零地卧伏在一侧,故意装作半寐,也不吱声。范亦仙悄悄脱鞋上床,蜷缩在大床另一侧。第二天清晨,又披衣起床,前往县府街操办公务。

从做私塾老师时起,宋中诚就有早起的习惯,县府大院里,被飞檐翘角和绿枝竹丛扯开的晨雾里,总能看到他晨练的身影。隔着几棵黄桷树,他又看到小舅佬单薄的身子,晃上了堂屋石阶,便高声问道:“亦仙,每天这么大清老早的,来做什哩?怎呃不在家里多陪陪珈慧呃?”

范亦仙支吾着:“办公桌上,还有一摞资料要整理呢——”说着,加快步子,推开隔扇门,侧身进屋。

宋中诚笑道:“看来你这个文书,比我这当县长的还忙呃——”话不曾说完,范亦仙已经没了身影。宋中诚摇摇头,从过厅回到后堂厢房,范锦海正在穿衣镜前梳头搽脸,宋中诚说:“锦海呃,亦仙这些天不大对劲哇,每天家去得晏,起来得早,失失惶惶的,好象有什哩心事呃。”

范锦海回头说:“这要问县长大人,可是你布置的工作太多,让人家忙不过来喽?”

宋中诚摇摇头:“按理说,现在文书这一块,没什哩了不得的事情要做,本县长讲话做报告,从来不用草稿,他忙什哩杲昃,我就不晓得了。”

范锦海心里有些骄傲,乜了他一眼,笑着说:“你是哪个呃?海亭城有几个你呃?教书先生出身,当然厉害喽。”她丢下木梳,想了想,迟疑地说:“别是和夏珈慧那丫头弄僵了?”

宋中诚拍拍范锦海的肩头,说:“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以往丹桂巷里总说范亦仙是二根子,婆子腔,可得是真的?假如这块不中,范亦仙和夏珈慧就惨喽。”他用手指指自已的裤裆,讪笑着问范锦海。

范锦海有些忸怩,不朝他看,宋中诚把她的手捉过来,放在自已有些动静的裆部。范锦海摇晃着腰肢,绯红着两颊,呸了宋中诚一口,曼声道:“你别瞎说八道,听人传说,他还跟对门严家守寡的媳妇好过呢,料摸是前一向奔波劳累了,慢慢来吧,有几个象你这样,如狼似虎的。”

小俩口这样说话,都觉得有些动情。宋中诚涎着脸,凑到范锦海的香腮边,嬉笑道:“哎哟哟,别总怪我,哪个叫你如花似玉,我才如狼似虎呃。”范锦海捶他一拳,嗔怪道:“不汰害的东西,就你嘴馋,就你厉害!”

宋中诚咧着嘴说:“我自家的杲昃,我不馋,还有哪个敢馋呃?”

两口子说得高兴,宋中诚一把抱过范锦海,放在床桄上。范锦海半推半就,指着窗棚外头的亮色说:“你可曾望望,什哩时辰了?好意思的!”宋中诚在她耳边呼着热气,喘息着说:“你那个好杲昃,我是吃不够呃。”范锦海受到丈夫撩动,急切地搂紧宋中诚,咿咿呀呀地说:“天底下,就你这家伙坏呃——”

两人热烈地抱吻着,手忙脚乱地解脱衣衫,在床桄上亲热起来。宋中诚激情勃发,十分勇猛,范锦海扭动着脑袋,大声呻吟,两人都进入狂乱状态。天下太平了,大家都在欢庆胜利,人们从焦惧不安的情绪中和缓下来,部队从辗转奔袭中安顿下来,紧张的神经松驰了,愉悦的神经张开了,人们有理由享受搁置已久的生活情趣,那可怜的范亦仙和夏珈慧,怎呃弄的呢?

两人正在热火朝天的当口,门外突然响起卫兵的声音:“报告,发绣《清明上河图》被人偷跑了!”

“他妈的——”宋中诚在急切中吃了一惊,骂骂咧咧地从范锦海身上爬起来,提着裤子,朝门外大声问话:“怎呃弄的?昨朝夜头那发绣不是还在正堂木格上吗?哪个王八蛋敢跑到县府来偷宝贝,可是细命儿不想要了!”

门外士兵高声回答:“不知道!”

范锦海从床上爬起身,急躁地说:“哎哟哟,那可是范家祖传的宝贝,在那个乱纷纷的时辰总不曾丢掉,不能在你手上少掉呃。”

宋中诚扣好衣纽,捋捋头发,扎上腰带,命令道:“紧急集合!”

“是!”门外士兵飞快地跑出过厅,站到正堂廊檐下,“瞿瞿瞿——”急促地吹着口哨。县府两侧平房里,十几个士兵听到哨音,以为遇到敌情,忙碌着从枪架上取下枪支,跑步出来,在正堂前甬道上列队集合。

宋中诚在条石台阶中间站定,大声讲话:“县府大院,是海亭城首脑机关,务必加强防卫,不可松懈呃!”

一个高个子排长,站在队伍前列,可着嗓门回答:“是——”

宋中诚举起双手,往下按着排长的高嗓门,接着说:“今朝夜头,那幅发绣长卷哪个望见的?怎呃会从县府大院这样的重地少掉呢?”

台阶下一片寂静,队伍中一个老兵想说话,犹豫了一下,又缩回头去。

宋中诚有些恼火,话音很重:“怎呃总不晓得哇?可是进城了,胜利了,大家就散漫得没手抓痒?县府就这么大个院子,你十来个人把守,总是吃干饭的嘛?真是见鬼,我看弄得不好,不是外鬼,倒是家贼呃——”

“报告——”队伍中的老兵按捺不住,举手报告说:“宋县长,昨天晚上我值勤当班,在大门口看到文书范亦仙,夹着一个布包,急匆匆出门,除此以外,没有看见第二个人出入院子。”

宋中诚有些惊讶,难道是小舅子拿走了发绣?这个范亦仙,参加革命时间不长,能当上这个文书,已经不容易了。虽说进城的部队中,识字载文的没得几个,但个个是在部队吃了好些年萝卜干饭熬出来的,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闯出来的,不是他主持党政军全盘工作,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哪个服气?别人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呢。可是这小舅子倒弄得好,还有点伢儿脾家,平日穿皮鞋,戴手镯,好讲究打扮不说,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出,真是不上规矩!面对廊檐下的士兵,他不好发作,只是沉吟道:“我来找他了解情况——”

队伍中又有人报告说:“范文书刚才出门,好象是朝西街去了。”

宋中诚心里着急,大声命令道:“全体出动,把他找回来!”


67


县府大院里一阵紧张,范亦仙却从范家偏院拎起一只蓝花布包,跨过正院废墟,悠哉游哉地沿着丹桂巷石板路,跨过广济桥,丁公桥,顺着晏溪河边拱砖小道,向犁木街方向徜徉而去。

走上这条青砖古道,便进入蜿蜒的溪河怀抱之中。这块土地,与江南姆妈的家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年一代圣贤,范家祖先范仲淹,在入朝拜相之前,从吴县来这儿出任盐仓监。当年攻占平江府的大周吴王张士诚,也是从这里揭竿而起,带领盐民起兵造反,打下江南半壁江山,与朱元璋争夺天下,差点就坐上皇城里的金銮殿。现在,范亦仙的身边,以北宋名相晏殊命名的晏溪河,S形穿插环绕着古镇房舍,带着具有年龄特征的矜持,静静地流淌,款曼平适的波纹,摇漾着舒缓与恬静,河面上淡淡的雾氛,叠不拢,牵不开,拉不破,在无风的河面上,悬着一条迷离的光影。沿河望去,湿度很大,能见度很小,风景呈现出迷蒙的轮廓。两岸垂柳轻拂,隐隐约约的阳春景,停留在最美的焦距上。随着雾氛飘移,视野忽明忽暗,可以看到久远生命延续的色块,听见生命底蕴的节奏。

范亦仙抬眼望去,悠长的溪河,似乎和他一样,流连在梦乡边缘的痴迷朦胧中。两侧河堤在晨雾中顺坡而下,让河水柔柔地抚摸伸向水中的青灰色脚背,滋润着河岸坡面上的芬芳茂草、散落树丛。水码头上,有人在青石上槌打衣衫,敲着敲着,就敲出一个带着明快音响的大晴天。河水在阳光下反射出淡郁的金色,高高的拱桥、长长的河阶,梭巡的小船,凭水的古塔,临河的店铺,便有些陈旧剥落,一切象保存已久的远年发绣绢面。

范亦仙紧贴先人的丝线长卷,心里被一种情愫鼓涨着,他徜徉在溪河边,听千年水流隐隐耳语,沿岸故事清晰可辩,入耳入目,随着河水低眉信手,娓娓而来,点划着哀丽而悠远的千古之谜。河水流过巍然高矗的唐代砖塔,飞檐翘角的宋代禅寺,穿过七女与董永依依别离的凤升拱桥,宋代古朴的八字双桥,再甩出一条抛物线,傍依九龙港,连结海亭城里锅耳顶骑马楼的旧宅第,蜿蜒东去的一弯黛流,滋润着海亭城世代繁衍的根脉。

城西犁木街,是溪河抒情的结尾。许多古朴的街屋店铺,就势端立在厚实的河道驳岸上,店小如舟,一爿挨一爿,掩映着镇市的景致。八字桥堍,摊贩成群,人影交错,时差恍惚。悠闲的街河风情,温柔之中带着神秘,象什么童话的插图。一座黑傲的寺塔,尊贵地排开脚下建筑,成为风景的焦点。秋冬的白罗纱云,在塔尖飘卷而过,衬得黑黝黝的砖塔,象在风里飞移。把长长的思绪,带上巨幅空间,伸展飞扬,去叩寻漫漫千年的神秘景象。

这时,犁木街边,通圣桥泰山寺的钟磬,又一次在晨雾中响起,沉洪的金属声波,随着蜿约的河水,在傍河街市上荡漾开来,向层层叠叠的青砖灰瓦间漫涌而去。聚居在街市溪流间的人们,听见了钟磬的召唤,响动起来。几家屋尖上,最先升起袅袅炊烟,炊烟随着钟磬,在街巷间打转。临街的榻子门,一块块卸下来,一爿爿商铺,陆陆续续挂出市招,八字拱桥上,也摆出菜摊,人们大声招呼着,从街巷深处涌上犁木街,麻石街面上,顿时热嘈起来。

范亦仙顺着店市檐口,沿着溪河码头,跟着人流行走,头脑里恍恍惚惚,这回,倒象真的走入了《清明上河图》的街市。他一只手挟着发绣长卷,一只手的指头轻轻捻动,象捻动绣花针一般,在身边的街巷溪河画面上勾描。脚下尖头皮鞋,踩踏在石板上,橐橐答答的碎步,也不知要把他带往何处。在犁木街上一阵转悠,寻觅着那些渺茫的足迹,转了一个弯口,便往隐匿在幽深巷弄间的缫丝井走去。

沿路的巷弄,被两侧高矗的山墙夹峙着,似乎是青砖灰瓦延伸出的时光通道。巷里旧时人家的清水砖墙边,长满年轮的青苔,巷里麻石古道,也被岁月磨砺得凸凹不平。范亦仙在斑驳的凸凹中,伸头张望,来到缫丝井大院,吱吱嘎嘎推开木门,那座盛放着神话传说的井台,远远踞立在荒芜的草丛中。也许是依然清湛的井水,用久远的沉静,过滤了世间的烦嚣,井台上,也显出格外的深沉静谧。一株枝桠粗壮的老槐树,遮荫蔽日,挡去明亮的天色,井台上便覆盖着夜一般的沉郁。虽然天光已亮,但那圈矾石井栏,似乎还沉浸在昨夜的朦胧中。

范亦仙径直跨上缫丝井台,丢下布包,朝深井里探头张望。又双手合十,喃喃祈祷一番,然后蹲下身子,打开布包,搬起漆盒,取出发绣长卷,在井台上依次翻开。他似乎望见,《清明上河图》的绣面上,五百位忙碌的古人,正沿着街河橐橐而行,络绎而来,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笑容可掬,谈笑风生,一时间人声喧腾,裙裾飞动。范亦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捻动着,那些从远古奔来的人们,在他的手指下游动着,喧闹着,与他相对嬉笑着。他抬起头,隐隐听见枪炮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再低下头,手下的人们,在硝烟弥漫中也渐渐远去,似乎一个个远涉重洋,到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大洋彼岸。

突然,厚重的院门“轰轰隆隆”推开了,几个士兵跑进来,大声呼叫:“范文书,你怎么跑到这块来了?宋县长有令,找你回去!”

井台边的范亦仙,弓身埋头,还在自已的幻觉中游走。几个士兵端着枪跑过来,从井台上收拾起发绣长卷,范亦仙才有些醒悟,他摸摸身上的粗布军装,感到惊讶,喃喃地问自已:“我怎呃跑到这块来的?我怎呃还跑到这块来哟?”士兵们不由分说,架起恍惚着的范亦仙,走出缫丝井大院,沿着弯弯曲曲的三里古道,在一片风景中,向县府大院奔去。

范亦仙在缫丝井边消消停停的时辰,宋中诚正在县府大堂里来回踱步,他在考虑《清明上河图》的归宿。几个世纪来,范家多少代人,为了保存发绣珍宝,殚精竭力,最后弄得家破人亡,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呃!如今天下太平,发绣长卷已经成为这座城池的远年记忆,历史见证,艺术结晶,按理说,应该有一个场所,让社会拥有它,让公众保护它,让后代瞻仰它,可是人心莫测,往后就不会再生变故?他正在犹豫,门外的士兵推门进来报告,范亦仙和发绣长卷一起找到了。话刚落音,几个士兵架着范亦仙,捧着漆盒跨进正堂。

宋中诚回到那张硕大的红木桌后,坐下身子,正色问道:“范亦仙,你参加革命也有一年时间了,懂不懂规矩呃?你深更半夜的捧走发绣,做什哩去的?”

现在倒是范亦仙感到惊讶,他说:“这发绣是范家的东西啊,我不作兴拿走嘛?”

宋中诚的脸色沉了下来:“以前可以这样说,现在不作兴这样说,你我的人,总是公家的,别说其它物件了。再说,它是我从敌人手里缴获的,怎么处置,要研究研究再说。”

范亦仙瞪起眼睛,声音脆崩起来:“什哩研究研究,物归原主对不对呃?”

宋中诚看到小舅子犟头立颈的,语气和缓下来,说:“我正在考虑,让它有个妥善合适的去处,再不要翻来覆去,你争我夺的了。”

范亦仙眯着细长的眼睛,打量着宋中诚,心里转悠着。这个姐夫,可是想玩什哩花头精呢?大姐夫为保护发绣丧生,二姐夫为盗取发绣送命,这三姐夫葫芦里卖的什哩药,不会也是见宝起意,想占为已有,坏了良心吧?

宋中诚似乎晓得范亦仙的心思,嘿嘿地笑着,这笑声更让范亦仙摸不着头脑。宋中诚的视线,越过范亦仙,朝远处屋檐口的士兵喊道:“马上叫文教科的马小虎进来。”他转脸对范亦仙说:“我做块儿商议,从范家征集这幅发绣长卷,把它永久地保存下来,等以后安定了,放在海亭博物馆里,不要象以前那样,在丹桂巷里塞塞藏藏,再有闪失,真对不起列祖列宗呃。”

范亦仙疑惑地朝当了县长的姐夫望着,眼神里有些飘忽迷离。他跟着姐夫一年,从来不曾和他对视过,也看不懂他脸上的纹理。他不置可否地轻轻地点头,又轻轻地摇头。

(未完,待续)



总编辑:骆圣宏

特邀编辑:李建丽


文/薛德华

薛德华,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物学会理事,中国博物馆学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苏分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特聘画师,中国东台发绣艺术馆名誉馆长,上海扬子书画院名誉院长。其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多次获全国大奖。几十年来,写作之余,研习禅画,著有禅画点评专集《画游》,其禅画作品多次在全国画展中参展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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