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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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从我大概10岁之后,我们村子里就再没来过“要饭儿的”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对那些路过我们村来过我们家的“要饭儿的”,认知是这样的:
他来自比我们村更小的村子;
他的家很远,离我们村至少有一百里地,因为他说话都和我们这的人说话不一样;
他的“家”,也就是他老家的房子一定是没有了,可能被水冲了,被雨浇塌了,也可能被火烧了;
他一定没有其他亲人了;
他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
今天晚上他只能睡在我们村或者邻村谁家的柴禾垛里了……
此后的几十年里,我对“要饭儿的”的印象一直是这样的。成年之后,不管是我还是李老三,作为自认有着正常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人,我们对“乞讨”这种行为,认知是这样的:❂ 乞讨者应该是失去了劳动能力、无法自食其力的人;乞讨是为了满足生存的最低需求——获得食物,而不是为了赚钱; 乞讨是世界上最迫不得已的事,往往以失去颜面和自尊为代价;乞讨,是真的在乞讨,不存在“假乞丐”这个说法。装扮成一个“要饭儿的”去向别人伸手乞求——该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其实,当年我初来北京时,也是很有爱心和同情心的人,我也曾多次从我羞涩的钱包里掏出一两张纸币投入到这些“可怜”的乞讨者鼓鼓的钱袋子里。可是,后来,我渐渐失去了这份善意,对乞讨行为变得麻木,对乞讨者产生厌烦。我对乞讨者乞讨行为的认知和情感的改变是有个过程的。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个给钱的乞讨者,是一位40多岁、失去了左腿的残疾人。他在车厢里,完全坐在地上,右腿盘起来,胸前挂着一个用来装钱的塑料盒,靠双手向前移动身体。他在车厢里“走过”的时候,一直是很安静的,不像其他乞讨者那样,身后背着音箱大声播放着思亲啊思乡啊流浪啊失恋啊之类忧伤的音乐。他并不唱歌,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不会跟前后左右的乘客眼神对视,他只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前挪。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掏出两块钱放到他胸前的塑料盒里。他抬头看了看我,又冲我点点头,然后对我说“好人一生平安”。那时,我还不知道北京地铁里的乞讨者中,有真乞丐,也有假乞丐。当时我毫不怀疑他是一个真乞丐。
因为我感觉得到,他是一个沉默并在沉默中悲伤的人。我总觉得有这样性情的人必然遭遇了真正的不幸——
正如快乐的人和事往往都很热闹和高调,一个人真正的悲伤同样想掩饰也掩饰不住,想装饰也装饰不出来。
多年以后,我从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有意在公共场合引起别人注意的人,大多是别有用心的人。我想到了这位乞讨者,他确实是一位残疾人,也应该是一个内心悲伤的人,但是当他决定并开始在公共场所乞讨——算不算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呢?我对地铁乞讨者产生疑惑,是从第二次给人家钱开始的。我在车厢前端靠近连接处坐着,这时车厢后面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我扭头一看,一位衣衫破旧、满脸愁容的30岁左右的妇女,右手拎着一个装着衣物的塑料袋,左手拿着一个小纸盒,慢慢地走了过来。走近了我才发现,她的身后还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小女孩似睡非睡的样子,脸上还挂着两滴泪珠。这时只听那位妇女不停地低声重复:“可怜可怜我的小孩吧,小孩生病了……”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看背上的孩子,一边手中不停晃动着装着几张钞票的纸盒子。女人不停地点头躬身表示感谢,她背上的小女孩仍然似睡非睡着。可是当那女人走到车厢连接处准备迈进下一节车厢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她竟然腾出右手,回头使劲地捏了背上小女孩的胳膊——绝对不是一下,至少是两下,小女孩立时“哇”地哭了出来。这时,女人正好走进了下一节车厢,在孩子令人揪心的哭声中,她又开始不停地重复:“可怜可怜我的小孩吧,小孩生病了……”我突然明白孩子脸上的泪珠原来是被妈妈捏胳膊捏出来的。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她这么小小的年纪,挨了“妈妈”多少次捏,哭了多少声,流了多少滴眼泪,她的可气又可悲的“妈妈”借此又换回了多少张钞票。那时我还没有“那女人会不会是人贩子”的怀疑,但是我真的想到过“这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后来,当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关于北京地铁乞讨的一些内幕调查时,我真的有些“细思极恐”。不久后一次偶然的经历,让我亲眼见识了地铁乞讨的隐秘江湖,也让我彻底对乞讨者失去了信任和同情。一天我坐1号线从东向西在八宝山站下车,下车后我想去一趟位于站台东侧的卫生间。就在靠近卫生间的拐角处,我看见一个50岁左右、带着(不是“拄着”)拐杖、胡子明显的乞丐,正蹲在角落里数着布袋子里的乞讨来的一张张钞票。数完一小沓后,拿出一根皮筋,像银行柜台工作人员那样把这沓钞票扎捆了起来,放进上衣左上角贴身的口袋里。他的拐杖靠墙放着,但看他此时站立的身板和安稳的姿势,又不像腿脚有残疾的人。我一边走进卫生间,一边想着我一天的工资有没有他一天的收获多?等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发现胡子的身旁又来了一位女乞丐,应该是从刚刚到站的车上下来的。女乞丐一把扯下包裹在头上的破旧蓝围巾,炫耀似地向胡子抖了抖胸前的钱袋,两人开始谈笑风生。“要不是那个女的拦着,她老公掏出的5块钱就到手了。女人就是小气。”蓝围巾说。“我运气还不错。一个戴眼镜的,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一看就傻乎乎的,一下子给了我10块。”胡子笑着说。“就该多往年轻人跟前凑,常坐地铁的不行。刚来北京的外地人也还行,尽量少搭理北京人,北京人精着呢,不给钱就算了,还经常说咱们是骗子。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他还能看出来。”蓝围巾说。“你那个围巾还好点。就我这个破拐,拄着别扭死了,还死沉,一出地铁我就恨不得扔掉。下回我得换个轻快点的。”“那就换一个吧。前些天我看到5号线的老张就换了个铝合金的拐。下回见着他我帮你问问他在哪买的。”“嗯,听说5号线生意不错……那帮龟孙子,我想换到5号线,他们死活不让,看来还得跟他们打几架。”“你行,我可打不过他们,我就先在1号线混着吧……哎吆,我得先走了,今个一张5块的还没收到呢。”“你先走吧,我再等两趟车。这破拐,硌得我咯吱窝疼,这半天了还疼呢,哎吆……”蓝围巾重新把围巾包在头上,从背后的破包里掏出一件同样破旧的花上衣套在身上,又把包从身后移到身前,佝偻起腰向对面站台走去。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从胡子前面走过去,在离他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假装等车。果然,开过了两趟车之后,一直坐着的胡子终于站起了身,跺了跺脚,搓了搓手,像是运动员上赛场前的热身,然后,拎起拐杖走向对面东行的站台。列车进站了,胡子迅速把拐杖重新驾到左腋下,弓腰驼背,一瘸一拐艰难地上了车。他的右脚先踏进车厢,车门在他的左拐收进车厢的最后一瞬关闭。胡子和蓝围巾,隔着两列奔驰的地铁列车,开始了他们的又一趟乞讨——不,表演之旅。
《假如你在地铁里遇见我》
《假如你在地铁里遇见我》是国内首部以“地铁”为题材,记录和展现千千万万地铁族“地铁生存”“地铁人生”的纪实文学作品,由作家、媒体人李辉亲身体验、观察、记录、思考,历时四年时间创作完成。本书由八十多篇叙事散文构成,以“我”和朋友“李老三”在地铁里的境遇为叙事主线,每篇一个主题,讲述一个或若干个精彩的故事,涉及地铁的“安检”“拥挤”“换乘”“迷路”“爱情”“打架”“骚扰”“广告”“手机”“看书”“民工”“城乡”等等关键词,极全面、细致地描写、记述、总结了地铁人群的生存百态,展现了北京地铁的真实风貌。全书内容轻松幽默,富含哲理,具有强烈的现场感和画面感。作者以丰厚的素材、真切的感受,忠实而富于创造性地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千姿百态、万象俱生的地铁世界:既有对地铁作为一种交通工具的整体概括,也有对地铁出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深刻思考;既有对乘客心理细致入微的探究,也有对乘客乘车行为的全景“摄录”写实——堪称对于城市地铁“教科书”般的全记录。
文/李辉
河北承德人,现居北京,媒体编辑,《读者》《文苑》杂志签约作者。纪实、散文作品见百余种报刊,《你,且美且独立》《一粒一香》《不好的结局不是结局》等文章被广泛转载。
江苏盐城人,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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