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江苏｜吴瑛
郑瓶小出事的时候，她的三个哥哥正在田头打成一片。
郑瓶小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郑大，摆个熟食摊，每天夜里四五点去拿货，开始捣腾，早晨八点可以出摊，卖到傍晚六七点，每天收入也可观。
郑二郑三没有手艺，就死种田，田里不够做的时候，四处追钱。弟兄仨的田，呈品字形。老大搭老二界，老三搭老大又搭老二。
心照不宣的多半都是一条小沟，大致隔开，小沟靠近自己这边的，自己长。老大有熟食支撑，也不在意那点沟边，一直没长东西，老二看着可惜，就长了冬瓜，自己这边的藤，越过老大那边一点点，空间利用得天衣无缝。
老三家的也精明，也长了冬瓜。和老大搭界的那一半好说，和老二搭界的这边，藤缠着藤，瓜混着瓜，哪个是哪家结的直接分不清了。
老二本来想找老三理论，老大正扯着的，老三火了，就你做什么好人，要不是你懒，不长，也不会冒出这档事。老大火一下卷到头顶，让着你们倒说起我不是了，我懒我们家田里比你们差么？不过是界没有顶真，自己兄弟要那么计较干嘛？
老二老三一齐对老大动了手，你以为财大就气粗？凭什么你可以动手打我们？弟兄仨谁也不服谁，田头打成一团。
远远地，有人跑来：“郑大郑二郑三，不好了！快别打了，出大事了！”郑大穿着准备出摊的白大褂正被两个弟弟撕了一个口子，拉过郑三就要还击，来人跑得鞋子都掉了：你们家瓶小摔死了！
郑家三条男子汉，一急，把来人叉起好高：你瞎说一个字，小心狗命！来人呛得眼珠直翻：真的！就在村头，你们自己去看！就是差我来报信的。郑家三兄弟顾不得来人，丢开来人朝村头飞奔，郑大想起自己还有电动车，又折回头开车，郑二郑三腾地飞上郑大后座，电动车驮着三个大男人，龙头花了几花，才吃力地扭向了前方。
村头挤满了人，120在来的路上。郑瓶小躺在路中间。郑大远远看到那么多人，手软得龙头都扶不住，老二老三从车子上跳下来，朝路中间飞奔。
郑瓶小男人胡传海站在一边，鞋子掉了一只，裤子撕破了半边，手在眼睛上抹来抹去。郑大挤进人群，想扒拉郑瓶小，又缩回去，又不死心想要把郑瓶小扒拉过来，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死了，又怕碰着她哪里，郑大血红着眼，朝着胡传海：你个龟孙子，怎么回事？
远远地，还有吓傻了的司机缩着脑袋在那里。120来了，带走了郑瓶小，郑家三兄弟缩着身子愣是挤进了救护车。
郑瓶小并不和郑家三兄弟一个村。离得远呢，夫妇俩走村串户收粮食，本来男人胡传海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但是郑瓶小不放心，郑瓶小总感觉自己男人没用，怕他账算错，怕他还价还不过乡村的小娘们，怕他三杯黄汤进肚一天的辛苦钱都被别的女人骗去，总之，她郑瓶小坐一边，作用不大，肯定不能少。
收粮食是那种人货两用的车，这天才收到中午，就满满一车子了，三个人坐在路边啃过了早晨从家里带出来的饼，准备打道回府了，收得多心满意足，加上吃过饭犯困，郑瓶小和胡传海在粮食堆上打起了盹，乡间的路，坑坑洼洼，一个颠簸，郑瓶小和胡传海滚了下来，巧不巧地，几番翻滚之后，胡传海居然在郑瓶儿上面，结果郑瓶小当场没了气，胡传海仅仅撕破了裤腿。
郑大听完扑上去就要掐胡传海脖子：你个龟孙子！慌得郑二郑三拉开老大。
这哪是平时的郑瓶小啊！
郑瓶小长得五大三粗四高六胖，说话嗓门大，常年一个挎包在肥屁股上方，有事从包里掏出钱都是一把一把地，沾着唾沫数个几张出来，嘴角边都有白沫翻出。这会儿还是胖，还是壮，还是高，可就是一坨肉，无声无息，身上插满了各式管子，头被剃成了光头。
隔壁房间传出哭声，比郑瓶儿早送来五天的一个病人，情况和她差不多，死了。死人被推了出来，胡传海眼泪下来了，拉着郑瓶小的手：把你带回家吧，这个罪不受了！
“你娘的！说的还是人话不？！”郑大血红着眼睛，胳膊使劲挥舞着：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可能同意带回家的！郑大风一般地卷出了医院。
郑大回家翻出所有的卡和存折本子，几个银行挨次去拿，傍晚赶到医院里，半蛇皮口袋钱砸在胡传海面前：老子有的是钱！你个龟孙子敢退半步试试！
郑二郑三制止郑大，示意他不要说话，郑大看到那两个人手里晃动着医院的缴费单：老大，可以直接刷卡交费的。我们买了些菜，人家胡传海也是大难不死，我们姊舅四个弄一杯。郑大心领神会，弟兄三个拉着胡传海，在郑瓶小的病床前吃喝了起来。
郑瓶小除了那口气没断，其它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吃饭是东西打成汁，一天六次往里灌，大小便完全就是婴儿。
郑瓶小自己的爹娘都健在，看到女儿这个样子，肝肠寸断，郑老头从家里卷了个铺盖卷，直接放在走道里，一半铺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
郑家三兄弟嫌老爷子碍事，逼他回家，老爷子75岁，硬朗着呢，任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守在郑瓶小病房前，晚上铺盖卷一放，早晨天不亮就收起来。
郑瓶小虽说是自己的妹妹，可她毕竟是四十大几的女人了，三个嫂子开始还轮着帮着翻身擦洗的，可有一次，大嫂子帮着换洗的时候，郑瓶小拉了一床，大嫂子当场吐得天昏地暗。
郑家三弟兄对视了一眼，直接通知三个嫂子不用来了。郑大率先拿过盆子和毛巾，扒拉着郑瓶小肥胖的身体，仔细地擦洗了起来，老爷子的眼泪抹干净了又流了出来。
27天时间，郑家三兄弟加上老爷子，自己身上恨不能发臭了，一天没有离开过郑瓶小，当郑瓶小第一次开口要喝水时，郑家四个大男人嚎啕着嗓子大哭了一场，病房就差被掀翻了。
郑瓶小成了几岁的孩子，话说不全，大小便失禁，一条腿直接走不起来了，之前的记忆也没有了。变得更胖了。但是郑家每一个人都开心，毕竟命还在。命在，家就还在。郑瓶小的小家就还在，郑老爷子这个大家就还在。
出院那天，郑大郑二郑三抱头大哭，在医院足足45天，他们过得哪是人过的日子，但是，他们的妹妹还在！他们还是有妹妹的人！
我感叹唏嘘，不容易不容易，这真是三个哥哥拼了命捡回来的一条命啊。瓶小二嫂子说：是的是的。放在其它人家老早放弃了。后来他们弟兄三个不依赖我们的，擦洗什么的都是他们，按摩 ，每半小时就翻身，没有人可以做到，他们三个哥哥做到了。
现在呢？现在什么样子？后来啊，她老公也细心，摊上这样的三个舅子，也不敢松懈啊。嫂子说：后来教她识字，识数，认钱。渐渐地她恢复了好多记忆，有意思，她活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她三个哥哥的钱都还掉了。
抖音上风行一个道具，一张从前的照片，再传一张现在的照片，钟摆拂过，从前一下子跳到现在，如果他们也有照片，四十年前，郑家三个稚嫩的哥哥站在后排，老大在中间，左右各是老二老三，前面一个小黄毛丫头，扎着小辫子，三个哥哥宠溺的目光追随着黄毛丫头。
钟摆拂过，音乐响起，如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你已不是当初的少年。当初的春风少年，都成了半老头，前面还是站的妹妹，偏胖，半边腿跛着，尽管别人眼里那么不完美，三个哥哥还是满足得不行，如果前面的位置空了下来，那三个男人会是何等绝望？！
三个大男人衣不解带顾不得男女大防拼着老命挽留的不只是郑瓶小的一条小命，还有尘世间平素被金钱和物质包裹得紧紧的亲情和挚爱，层层剥开层层见血，撕心裂肺伤筋动骨，那是男人拼着命都要护住的东西，任谁也动不得。
end
栏目主编：陈劲松
责任编辑：杨 越
文/吴瑛
江苏大丰人，中国作协会员，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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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目录
封面文章
打开灵魂的耳朵（安徽|黄平）
诗歌
初春的声音（湖北|丁蜀鄂）
散文
遗憾（北京|姚泰和）
可以清心也（江苏|王喜根）
你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江苏|吴瑛）
小说
愈合（江苏|仲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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