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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江月 | 解读莎翁作品,大诗人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有何独到之处?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普林斯顿读书汇 Author Jiangyue Chen


【作者简介】

陈江月,澳洲国立大学莎士比亚研究博士在读。文学内容创作自媒体人。

陈江月 

万家灯火的月圆之夜,月亮仿佛触手可及,但15岁的奥登被眼前的美丽景象深深吸引,但他对月亮充满敬畏,最终悄悄地离开了。奥登的第一首诗预示了他的整个写作生涯,他被美丽的世界吸引,上下求索,最终谦卑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 Jiangyue Chen



奥登
——二十世纪的伟大英语诗人


二十世纪初,诗人奥登出生在英国约克,学习在牛津大学,最后定居在美国。在成为美国公民的那年,他花了八个月时间,做了莎士比亚全集讲座。


很多初读奥登(W. H. Auden)的莎士比亚读者,都对他相见恨晚。奥登、叶芝、艾略特被称为是二十世纪三大英语诗人。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三位诗人中,奥登最能够抓住我们时代的脉搏。1946年秋天,已经是著名诗人的奥登,选择在纽约的新学院 The New School 专门教授莎士比亚课程。普林斯顿出版社在 2019 年出版的 Lectures on Shakespeare(《莎士比亚讲座》),记录了奥登1946-47 年间于纽约的莎士比亚讲座,由弗吉尼亚大学莎士比亚学者基尔什(Arthur Kirsch)教授编辑整理。《莎士比亚讲座》属于 “奥登评论全集”(W. H. Auden: Critical Editions)系列丛书的一本,丛书主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孟德尔松(Edward Mendelson)教授,他是奥登的文学遗产执行人。


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是四百年莎评史中不可多得的类型——大诗人之间的对谈。为什么越往现代走,文学家的莎评越是稀缺?我认为,有两点原因,第一是社会分工细化,第二是能把文学家和批评家同时做到极致的人极少。


随着社会分工细化,文学批评变为学者的战场,文学家只能坚守文学创作的主战场。有太多批评家借给读者眼睛去读莎士比亚,太多高等学府的讲师教授莎士比亚,文学家却没有必要加入文学批评的行列。文学家能在文学创作中引用莎士比亚,但文学创作重点在创作,与学术写作体裁全心全意分析文学作品不同。奥登在 The Dyer’s Hand (《染匠的手》) 中对《特洛伊罗斯与克丽西达》的评论 “This is the world, not a world”,就是只有诗人才写得出来的句子。奥登完全可以吝啬地将此诗才放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让它脍炙人口、流传下去,而不是慷慨地放在可能没有人读的莎学评论中。


虽然英语世界的现代高等学府,有不少学者&文学家双料人才,但少有人能将两份事业都做到极致。无论在现代,还是远在维多利亚时期,在高校教书的大文学家,通常不是大学者;大学者,通常创作的作品都不是特别有名。但我们却期望伟大的文学家能“越俎代庖”,用学者的方式,做莎士比亚批评——我们希望读到他们阐释莎士比亚的论文和专著。毕竟,伟大文学家们的灵魂碰撞,一定会生出伟大的思想。


奥登就是能把学者和文学家做到极致的双料人才。他不仅能用学术批评体裁演讲出 Lectures on Shakespeare,也能站在天才诗人和学者的角度,切身体会莎士比亚写剧本时,需要演员传达出哪些英语诗歌的音韵特征,还能在分析莎士比亚诗体的同时,延伸出诗人天赋才能解释的、法语诗体和英语诗体的音律区别。


奥登还能直接以文学家的身份,以文学体裁批评莎士比亚。奥登于 1942-44 在美国写成的长诗 "The Sea and the Mirror: A Commentary on Shakespeare's The Tempest",不仅是奥登在文学生涯巅峰的文学作品,也是奥登莎评中,跟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比肩的重要作品。"The Sea and the Mirror" 长诗,以莎剧《暴风雨》角色的戏剧性独白,不仅谦虚批评了《暴风雨》,还写了奥登与英格兰文化的抗争、奥登对亨利詹姆斯的致敬。Lectures on Shakespeare 的编者 Arthur Kirsch 教授,早在 2005 年就和普林斯顿出版社合作,出版了 "The Sea and the Mirror" 的 critical edition,为这首学术长诗做了权威的注释和导言。


二十世纪英美文坛深受莎士比亚影响,也有一些文人墨客愿意以学者的方式阐释莎士比亚。比如伍尔夫和艾略特,就写了几句莎士比亚,在莎士比亚批评史上留名。系统性的写莎士比亚的,有休斯(Ted Hughes)为莎士比亚的悲剧撰写了专著。但要开系列讲座讲莎士比亚全集的大诗人,只有奥登。就算再追溯一百多年,也只有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做过莎士比亚全集的讲座。但柯尔律治毕竟不是现代人,对现代读者的亲切度没有奥登那么高。毕竟,就像《奥登剑桥指南》(Cambridge Companion to W. H. Auden)的主编史密斯(Stan Smith)认为的那样,奥登是极少数在大众文化记忆中有着一席之地的诗人。


“爱,或者死”

每天都泡在论文堆里的学者型读者,在初读奥登时会发现,文学大师奥登的文风,跟大师级学者的文风很不同。由于奥登的大师身份,读者期待的文风可能是逻辑跳跃、不注重读者感受,但奥登的讲座力求简洁明了、幽默地向读者传达观点,是 “寓教于乐”(to teach to delight)当之无愧的典范。相较于科班出身的学者,奥登不需要为了保住大学教职而发表没有灵魂的论文,也不需要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接下命题作文,这保证了奥登对莎士比亚讲座奉献出毫无保留的爱和激情。《莎士比亚讲座》主编基尔什教授在序言中引用了奥登在 The Dyer’s Hand 中,对文学批评的质疑:


Auden was “suspicious of criticism as the literary genre which, more than any other, recruits epigones, pedants without insight, intellectuals without love.”(奥登对那些吸引平庸之辈、没有观点的学究、没有爱的学者的文学批评表示怀疑。)


奥登是自己批评观点的实践者。奥登最为人熟知的引用是“爱,或者死”(We must love one another or die)。他将对莎剧满怀的爱意转换为文字,如《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讲义的最后一句话:


If we had to burn all of Shakespeare’s plays but one—luckily we don’t—I’d choose Antony and Cleopatra.(如果我们必须把莎剧全烧掉,只能留一本—幸好我们没有——我就选《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


在不能爱这个世界时,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抛弃手中的帝国,选择为世界殉情。奥登最爱他们的故事,甚至为这部剧想象了一出毁灭所有心爱的莎剧、留存一本的一句话悲剧。虽然 “爱,或者死” 在当时充满争议,但我们在他的文学批评中,也能找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定立场。


奥登对莎士比亚的爱,并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般无知无畏的爱,而是充满谦逊和机智的爱。在阅读奥登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的过程中,我试着将使我狂笑的句子发给莎士比亚读者,结果读者们的反应也一样。我们一致认为,奥登的讲座在二十一世纪复活并不奇怪,因为它们太合现代观众的胃口,适合去脱口秀或短视频平台试试运气。


奥登喜欢用自嘲拉开讲座的序幕。自嘲学者,自嘲所有读者,或者自嘲英语国家观众。


在《李尔王》讲座开头,奥登戳中了莎士比亚学者的痛处,但无可厚非,因为他在自嘲:


“花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去谈论李尔王这样的著名莎剧,真的很尬,毕竟谈小众莎剧才可能提出一点新的东西……”


在《麦克白》讲座,他又用诚实收获了第一批笑声: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的著名戏剧。很难再说什么有价值的新的观点。那我就简单说几点吧……”


《李尔王》和《麦克白》的讲座,并不简单,透过它们,读者可以见到一位谦虚的、脚踏实地的读者,一针见血地提出新的角度。比如《麦克白》讲座的第二句话,就开宗明义,提到了本次讲座要谈的三点:谋杀,时间,命运——一把抓住了《麦克白》之所以成为《麦克白》的命脉。前两段用喜闻乐见的 “中古世界” 和 “侦探小说” 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引入 “谋杀” 的概念,第三段用《哈姆雷特》机智掘墓人的语气,一边戏弄上帝,一边分析三个级别的犯罪和谋杀的特殊性——其他犯罪,受害者能看到罪犯被惩罚、或谅解罪犯,但谋杀的受害者已经没了,死去的受害者无法看到正义被声张、或去谅解罪犯,那怎么办呢?于是谋杀者们,是最经常看到鬼魂的一群人。奥登寥寥数笔,就解释清楚了 “见到鬼魂的麦克白夫妇” 为何成为经典。《麦克白》讲座从 208 页开始,一直到 218 页才结束,刚才的精彩介绍,仅仅是第一页的内容。


如果说奥登在《李尔王》和《麦克白》讲座开头用讽刺包括自己在内的学者们,收获了笑声,那么《哈姆雷特》讲座的第一句话,奥登将矛头扩大到了所有学者、读者、演员:


If a work is quite perfect, it arouses less controversy and there is less to say about it. Curiously, everyone tries to identify with Hamlet, even actresses —

如果一部作品很完美,那么它就不会引起那么多争议,也不会引发那么多感想。很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把自己看成哈姆雷特,甚至女演员也想演他……


有时,他会专门针对英语国家观众:


There is a certain oddity about Coriolanus. It is a favorite with most critics, it is rather ignored by the public, at least in English-speaking lands, and it is at the same time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of Shakespeare’s plays in France.

《科里奥兰纳斯》有点奇怪。批评家可喜欢,大众却忽略它。但只是英语国家的大众哈,它在法国剧场是最卖座的莎剧之一。


或嘲笑文坛巨匠们:


“既然很多作家的晚期作品都比较垃圾,那么现在我们来叨叨莎士比亚的晚期作品……”


有时,他也会借着嘲笑的面纱致敬个别文坛巨匠,比如关怀底层人民的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


There is no background showing farmers ploughing fields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背景中没有耕地的农民


对于不那么喜欢的莎剧,他也能直言不讳地骂上两句:


We shall not spend very much time on Taming of the Shrew. It is the only play of Shakespeare’s that is a complete failure, though Titus Andronicus may be another.

我们不该在《驯悍记》上多花时间。它是莎剧里唯一的彻底的失败,不过《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也半斤八两。


尽管他不喜欢《驯悍记》和《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他也做了讲座说了很多真知灼见。但他是真不喜欢《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因为他只用了两句话,结束讲座,然后像一个摆烂的大学老师,开始给观众们 “放电影”:


《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是一部特别乏味的剧……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is a very dull play indeed.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8 January 1947]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is a very dull play indeed. We can be grateful for its having been written, because it provided the occasion of Verdi’s Falstaff, a very great operatic masterpiece. Mr. Page, Shallow, Slender, and the Host disappear. I have nothing to say about Shakespeare’s play, so let’s hear Verdi.


认真数一数,《温莎》的讲座只有 53 个字,不得不说奥登的幽默还透着“丧”。


为什么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不仅充满他对莎士比亚的爱和激情,还有如此多机智的自嘲和幽默“丧”?基尔什教授认为,这是谦逊的表现,他在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序言谈到:


Auden argues that Shakespeare’s cardinal virtue is that he “never takes himself too seriously,” and Auden’s lectures on his plays share that humility.

奥登认为莎士比亚最大的美德就是他从不高看自己,奥登的莎剧讲座也有着同样的谦逊。


奥登的谦逊,成就了他莎士比亚讲座的一半幽默。另一半幽默,来自于他的诗才。奥登深知 “诗人是语言物体的创造者”、“诗人是热烈地深爱文字的人”,他的文字形神兼备。在《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讲座中,他用 “无缝连接” 的文字来形容这部剧 “无缝连接” 的地理:


The action moves seamlessly from Alexandria to Rome to Messina to Rome to Alexandria to Messina to Syria to Rome to Alexandria to Athens to Rome to Actium to Alexand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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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读一遍莎士比亚全集四十多部作品大概需要一年,这是一件苛刻的任务。需要读者有极大的耐心,也需要占用现代人本来就不多的闲暇时光。在本文第一部分提到,讲莎剧全集的文豪,除了柯尔律治,就只有奥登。如果要算上非文豪的文学家写莎士比亚全集,仿佛也只能数得出来赫兹利特(William Hazlitt)和 斯宾塞(Theodore Spencer)。门德尔松教授在《早期奥登,后期奥登:一部批评传记》(Early Auden, Later Auden: A Critical Biography,2017)提到,奥登也许是为了和斯宾塞谈莎士比亚,才开始写莎士比亚——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契机,才能创造出奥登莎士比亚讲座。


在学术圈,很少有莎士比亚学者能够熟读莎士比亚全集,甚至是把莎士比亚全集读下来的学者,也不多。一方面是因为现代学术制度的约束,将学者读原著的时间挤压到很少。另一方面是因为虽然有海量关于莎士比亚的学术著作,一些莎士比亚作品却被认为是次要的、失败的,于是这些莎士比亚作品不会被单独著书立传。如果我们在各大数据库,用 “小众” “冷门” 莎剧题目作为关键词,搜索学术论文、专著、论文集题目,会发现搜索结果寥寥无几。但是,读莎士比亚全集,对了解、研究莎士比亚至关重要,奥登的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从1946 年十月持续到1947 年五月,讲座的顺序,也几乎是按照莎士比亚作品的写作顺序,我们来看看目录的讲座部分(括号为笔者注明的莎士比亚写作日期):


LECTURES


Henry VI, Parts One, Two, and Three 3 (1591,1595,1592)


Richard III 13 (1592)


The Comedy of Errors and The Two Gentlemen of Verona 23 (1594, 1590s)

Love’s Labour’s Lost 33 (1595-96)

Romeo and Juliet 44 (1595-96)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53 (1595-96)

The Taming of the Shrew, King John, and Richard II 63 (1592, 1595-97, 1595-96)

The Merchant of Venice 75 (1597)

Sonnets 86 (1592-1598)

Henry IV, Parts One and Two, and Henry V 101 (1596-99)

Much Ado About Nothing 113 (1598)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124 (1597-1601)

Julius Caesar 125 (1599)

As You Like It 138 (1599)

Twelfth Night 152 (1601)

Hamlet 159 (1600)

Troilus and Cressida 166 (1601-02)

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181 (1603-04)

Measure for Measure 185 (1604)

Othello 195 (1604)

Macbeth 208 (1606)

King Lear 219 (1605-06)

Antony and Cleopatra 231 (1606-07)

Coriolanus 243 (1608)

Timon of Athens 255 (1604-06)

Pericles and Cymbeline 270 (1608,1610)

The Winter’s Tale 284 (1611)

The Tempest 296 (1611)

Concluding Lecture 308

奥登并没有孤立地讲解每部作品,而是用集大成者的角度,引导观众明白,莎士比亚作品是一个整体。比如传奇剧体裁的作用,是莎士比亚研究的焦点,奥登选择从全集角度,推导出传奇剧的作用。奥登认为莎士比亚在不同的年龄阶段,试图解决不同的问题;莎士比亚通过自己的作品,不断与自己对话。在《泰门》讲座中,奥登提出,《泰门》是悲剧和传奇剧的过渡。在写作《泰门》之前,莎士比亚首先探索英国历史,写出一系列英国历史剧,也创作出成熟的喜剧,进而转攻悲剧,探索与古希腊悲剧不同的、人性的悲剧内核;在写作《泰门》之后,传奇剧诞生。在前两部传奇剧《泰尔亲王佩里克勒斯》和《辛白林》讲座中,奥登继续提出,传奇剧考验了人与人的关系。我很赞同奥登的观点。莎士比亚在完成几大悲剧之后也许发现,如果泰门不把生命定格在那歇斯底里的愤怒中,那么泰门身上会发生更多故事,也许十几年后的泰门,会舍弃一些东西,也会继续保留一些东西。但莎士比亚之前的戏剧体裁,不允许剧作家继续探讨人性在未来时间空间的改变。三一律下的一切必须在短时间内发生的时间地点,并不能彻底考验人与人关系。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物理距离,才能彻底考验人与人的关系。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为了探讨人与人的关系,将时间线拉长到一个人的一生,也弥补了戏剧天生的缺陷。


有着莎士比亚全集的储备,也能让奥登用莎士比亚其他作品的观点与每部作品对话。解读莎士比亚作品的 “阳关大道”,就是将理论、文化、历史套在文本中,奥登解读莎士比亚作品的“少有人走的路”,就是找到莎士比亚自己对问题的探究途径、莎士比亚对自己问题的回答。比如众多学者对奥赛罗的 “嫉妒” 感兴趣,绝大多数学者会诉诸外部的历史文化(早期现代英国、意大利社会对摩尔人的看法)、文学理论(心理分析、女性主义、少数族裔理论),仅仅以《奥赛罗》(1604)文本为唯一的莎剧文本,展开对《奥赛罗》的讨论。奥登却能全集内部寻求答案,在传奇剧《冬天的故事》(1611)讲座里,结合传奇剧《辛白林》(1610),展现莎士比亚在传奇剧中,对奥赛罗 “嫉妒男性” 形象的进一步探索。


奥登认为,奥赛罗和《辛白林》的波塞摩斯被恶人利用,被假证据迷惑,前者在知道妻子清白时才忏悔,后者在妻子死后、尽管还是认为妻子不忠,仍然忏悔。显然,从奥登的分析中,读者可以察觉到莎士比亚在持续塑造奥赛罗的形象。用传奇剧塑造第二个 “奥赛罗” 波塞摩斯,莎士比亚让 “证据” 更加真实可信,但让波塞摩斯无法从谋杀妻子的愧疚和仍然对妻子的爱中解脱——如果奥赛罗活的久一点,时间会对他产生更大的惩罚。奥登继续对比第三个 “奥赛罗”,《冬天的故事》的里昂提斯就是自己的伊阿古(Iago)。不需要证据,不需要恶人推动,仅仅需要 “妻子不忠” 这个想法,里昂提斯就能做出毁灭一切的举动。如果读者们在解读《奥赛罗》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奥赛罗悲剧的内核,那么采访一下 1610年的莎士比亚和 1611 年的莎士比亚,也许都会得到比较确定的回答——对比了三个“奥赛罗”之后,奥登总结道,在爱情关系中,信念是必要的,而证据是无用的。


当然,奥登并非倡导爱情关系需要信念。读莎士比亚全集之后看问题的眼光,不会是非黑即白,而是超脱的宏大、终极的美好。我们能够从奥登读了莎士比亚全集的眼睛中,看到世界的美。奥登最爱那部 “烧光其他所有莎剧也要留下” 的莎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两位主角的爱情就毫无信念可言。奥登说,虽然不敢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婚姻会有多幸福,但他们之间有绝对的信任,(《无事生非》的)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尽管会吵架,但也是理想情侣。但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之间,离信任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当他们吵架时,他们表现出来的是真实的憎恨,憎恨来源于他们终将背叛对方的恐惧。克里奥佩特拉自杀,也不是因为要为安东尼殉情,而是因为她突然知道了屋大维想要羞辱她。


奥登认为,就是这么糟糕的爱情关系,触碰了《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无与伦比的悲剧内核:我们普通人很难去模仿理查三世的野心,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无知,哈姆雷特的忧郁,麦克白的野心,李尔王对子女爱的索取,科里奥兰纳斯的骄傲,泰门对爱的需求,奥赛罗的嫉妒,我们没条件去模仿,我们也不想模仿——因为这些人看起来很愚蠢。但我们都有着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的悲剧性缺陷:世俗性(worldliness)——爱娱乐,成功,艺术,爱我们自己,反之,怕无聊,失败,怕变得荒谬,怕站错队,怕死。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之所以比我们活得更悲剧,不是因为他们跟我们本质上不同,而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成功。我们的悲剧不在于所发生的一切,而在于我们不接受它们。但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世界是那么美妙,莎士比亚不惜代价地展现世界的诱惑。为什么这部剧的天气这么美妙?奥登在讲座结尾时反问道。美妙的天气、财富、宫殿、香水、珠宝、食物、聚会,美妙的权力、爱欲、友谊、任性,世界对人的诱惑,像博物馆一样在《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里成列。奥登说,世界之所以能够摧毁人,是因为世界足够吸引人。奥登仿佛在说,就算两位主人公的爱情关系一团糟,这部剧的世界多么美好,多么值得人去爱。在读完莎士比亚全集的奥登的眼中,也许莎士比亚的信条也是——爱世界,或者死。


月夜,我悄悄地走下山坡

2022 年,是对奥登特别有纪念意义的一年。1922 年,奥登决定成为诗人、写出第一首诗歌《加利福尼亚》(“California”),今年刚好一百年整。普林斯顿出版社出版的“奥登评论全集”系列的第一本书,是Lectures on Shakespeare,第二本书,是 Juvenilia: Poems 1922-1928 (《奥登青少年时期诗集》)。2022 年,也迎来了《莎士比亚讲座》主编基尔什教授九十岁生日,他在序言里重点感谢的同事、著名莎士比亚学者康托尔(Paul Cantor)教授,已驾鹤西归。2022 年,莎学界还失去了著名的十四行诗学者 凯瑟琳·邓肯·琼斯(Katherine Duncan-Jones)。


奥登的第一首诗《加利福尼亚》,写着他对美的悸动和敬畏,他如何欣赏美,如何谦卑地离开美:


California

The twinkling lamps stream up the hill

Past the farm and past the mill

Right at the top of the road one sees

A round moon like a Stilton cheese

A man could walk along that track

Fetch the moon and bring it back

Or gather stars up in his hand

Like strawberries on English land.

‘But how should I, a poor man dare

To meet so close the full moon's stare?’

For this I stopped and stood quite still

Then turned with quick steps down that hill.


极具画面感和想象力的诗歌,万家灯火的月圆之夜,月亮仿佛触手可及,但15 岁的奥登被眼前的美丽景象深深吸引,但他对月亮充满敬畏,最终悄悄地离开了。奥登的第一首诗预示了他的整个写作生涯,他被美丽的世界吸引,上下求索,最终谦卑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中,奥登评价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时说道:莎士比亚是否有意识地知道《暴风雨》是他的告别作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艺术家在完成自己作品之前,不会死去,而当他们完成自己作品之后,才会死去。《暴风雨》让奥登同时作为学者和诗人两个身份,与莎士比亚对话。虽然奥登的长诗 "The Sea and the Mirror" 里,最闻名的是怪物 Caliban 的独白,但魔术师 Prospero 的独白更像奥登站在莎士比亚创作生涯的终章,举着镜子,剖析自己。奥登再创作的 Prospero,是莎士比亚自己,也是奥登自己。在 Prospero 独白开始时,奥登写道:


…I am glad I have freed you,

So at last I can really believe I shall die.


在剧中,会施法的精灵 Ariel ,就是魔术师 Prospero 的左右手;没有 Ariel,Prospero 根本不能施展魔法。放 Ariel 走,给了 Ariel 自由,Prospero 就能放心死去。说明 Prospero 放下魔法的同时,也放下了生命。


在 Prospero独白结束时,奥登写道:


…O Ariel, Ariel,

How I shall miss you. Enjoy your element, Good-bye.


奥登笔下的Prospero说,他会非常思念 Ariel,并希望永生的 Ariel 能够(替生命短暂的 Prospero)享受美好的世界。


Ariel ,是魔法师 Prospero 的灵魂,


文学,是莎士比亚的生命,


也是奥登悄悄离开的那轮明月。


奥登去世的那一年,1973 年,他参与创作了一个跟莎剧《爱的徒劳》同名的歌剧剧本,也许那时,他感到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


我们时代伟大的文人墨客,相继演完自己的角色,从世界舞台谦卑地退场,如果我们继续读他们,他们的生命,将在我们身上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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