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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科:为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三分法”辩护

艺术学研究 艺术学研究编辑部 2021-10-27

原文刊于《艺术学研究》2020年第2期

摘要

分析的身体美学、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是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三个维度,国内学者对此表示怀疑并作出批评:一是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实用主义维度和实践维度的误解;二是认为这三个维度之间没有关系,不能整合在一起;三是认为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被纳入美学学科之内不符合学科逻辑。然而,舒斯特曼将身体美学分成这三个维度,有着其理论体系的内在逻辑性和自洽性。首先,这三个维度之间具有从理论到方法论再到实践的过渡关系;其次,三个维度殊途同归,都指向了舒斯特曼追求幸福生活的实用主义美学之宗旨;再次,舒斯特曼对“哲学”“美学”“学科”等概念有着独特的理解。此外,舒斯特曼的分析哲学家的理论背景、实用主义的美学追求和美籍犹太人的种族身份,都对他的身体美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美国实用主义美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1949—)1999年在美国著名杂志《美学与艺术批评》(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上发表了长篇论文《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Somaesthetics:A Disciplinary Proposal),提出了从学科角度构建身体美学的可能性,并将身体美学分成了三个维度,即分析的身体美学(Analytic somaesthetics)、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Pragmatic somaesthetics)和实践的身体美学(Practical somaesthetics)。这篇文章后来被收录到其著作《实用主义美学》(Pragmatist Aesthetics)中。此外,舒斯特曼关于身体美学的论著还有《生活即审美》(Performing Live: Aesthetic Alternatives for the Ends of Art)、《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Body Consciousness: A Philosophy Of Mindfulness And Somaesthetic)等,在这些著述中,舒斯特曼始终坚持身体美学的“三分法”,即上述三个维度的区分。舒斯特曼的这些著作在中国陆续被翻译成汉语出版,国内学者在接受“身体美学”这一概念的同时,也作出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其中之一就是对舒斯特曼的“三分法”的质疑和批评。本文试图为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三分法”的合理之处作一点辩护。


[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作为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第一个维度,分析的身体美学是身体美学的一门描述性与理论性的分支,主要阐释“身体感知和实践的基本性质,以及它们在我们认识和构建现实中的作用。这一理论维度不仅涉及身体的传统本体论和认识论问题,也包括福柯和皮埃尔·布迪厄所提出已经使之成为中心的社会政治问题:身体是如何被权力塑造并作为维持它的工具使用的;身体的健康、技能和美是如何被规范的;甚至包括性和性别的最基本类别,它们是如何为了反映和维持社会权力而被建构的”[1]。


有学者认为,分析的身体美学应是身体美学的核心或重点,“但它偏偏是舒斯特曼的弱项”,理由是舒斯特曼“只提供了对前人如维特根斯坦、威廉·詹姆斯的一些评论”。[2]的确,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分析维度(即分析的身体美学)主要体现在他对几位哲学家身体理论的阐释上,包括对维特根斯坦的“身体感受”、威廉·詹姆斯的“身体体验”以及梅洛-庞蒂的“身体意识”等身体理论的分析。但舒斯特曼对这几位哲学家身体理论的阐释分析,并非只是“一些评论”,而是充分体现了他早期作为一位分析哲学家的身份,并具有以下三个特点:1.舒斯特曼擅长从身体的角度阐释哲学家们的哲学理论,尤其是发掘出前人没有关注到的地方。比如,在分析维特根斯坦的身体理论时,舒斯特曼找到的是“身体感受”这一核心概念,阐释了“身体感受”在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著述尤其是在心灵哲学、美学及政治伦理学中的价值。2.舒斯特曼经常用比较的方法分析不同哲学家的身体理论。“身体经验”是舒斯特曼分析威廉·詹姆斯身体理论时的核心概念,透过这一概念,舒斯特曼比较了威廉·詹姆斯和约翰·杜威的身体理论,并认为杜威关于身体经验的理论是对詹姆斯身体理论的继承和发展。3.在分析某位哲学家的身体理论时,舒斯特曼往往能发现其理论的局限性并加以改进。比如,舒斯特曼认为梅洛-庞蒂现象学中的身体具有四个显著特点并分别体现出一定的局限性,分别是沉默的身体(特点是重视身体的原初意识,局限是忽视身体的反思性意识)、跛脚的身体(特点是承认身体的本质缺陷性,局限是具有消极性)、隐蔽的身体(特点是强调身体的内在性和隐蔽性,局限是忽视外在客观世界对身体的作用)和主体的身体(特点是强调身体的主体性,局限是忽视身体的客体性)。同时,在“身体意识”这一重要概念的基础上,舒斯特曼通过打破梅洛-庞蒂身体理论中所存在的一些二元对立(原初意识∕反思意识,承认缺陷∕修补缺陷,内在∕外在,主体∕客体),进而对梅洛-庞蒂身体理论的局限性做了改进,从而打破身体的沉默——让身体说话,修复身体的跛脚——让身体跳舞,敞开身体的空间——让身体开放,归还身体的经验——让身体自由。


舒斯特曼所提出的分析的身体美学并不是第一个对身体作出关注的美学理论,不论中国还是西方,历史上都存在丰富的关于身体美学的思想,“舒斯特曼提出建立身体美学学科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将过去那些分散的思想组织起来,进而重新恢复它们的生命力”[3]。这尤其体现在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分析维度上。


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第二个维度是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在这个维度中,舒斯特曼提出一些改善身体的特殊方法并对其进行比较批评。在舒斯特曼看来:“与分析的身体美学的逻辑(无论是系谱学的还是本体论的)是叙述性的不同,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通过提出改善身体的具体方法并进行比较批判,因而具有明显的规范性和规定性。由于任何被提议的方法的有效性,将取决于身体的某些事实(无论是本体论的、生理学的,还是社会的),这个实用主义维度总是以分析维度为前提。但它超越了单纯的分析,不仅仅是通过评价分析所描述的事实,而且通过提出各种方法改造身体和社会来改善某些事实。”[4]


舒斯特曼认为,可以把在人类的漫长历程中那些被用来改善我们的经验和身体作用的实践方法区分为外观(representational)形式和经验(experiential)形式。其中,外观身体美学强调身体表面的外观,其典型代表是美容实践(从化妆到整容手术);而经验身体美学则喜欢集中在它“内在”经验的审美性质上,并不强调身体表面的外观,其典范是瑜伽、禅定或费尔登克拉斯(Feldenkrais)的“运动感知”(Awareness Through Movement)等方法。一方面,外观∕经验的区分,有助于说明不能因为身体美学注重外观就被全盘谴责为肤浅的。另一方面,这个区分不应该是严格限制的,因为还有一个对外观和经验、外在和内在的不可避免的补充,“就像商业广告正确地提醒我们那样,我们的外观影响着我们的感受;反之亦然。就像节食或健美运动这样的实践,它们最初追求的目的是获得吸引人的外观,但结果经常会产生特殊的令人上瘾的身体感受。节食者变成了渴望饥饿感的厌食症患者;健美运动者变成了渴望‘涨大’(the pump)体验的瘾君子”[5]。


实用主义身体美学这种无法彻底穷尽的区分,使舒斯特曼不得不引入美学的第三个范畴,即执行的(performative)范畴,以此来聚合主要专注于进行身体力量、健康或技能训练的各种方法,例如举重、田径或某些军事艺术。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种有着表演倾向的训练要么旨在力量和健康的外在展示,要么旨在对力量的内在感受,因此它们又可以被纳入外观的或经验的范畴。[6]


相对于分析的身体美学,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侧重在它的“实用”上,即对身体的改善,包括对内在经验敏锐性的加强和对外观形式的美化。舒斯特曼认为,“身体是我们身份认同的重要而根本的维度”,它“形成了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最初视角,或者说,它形成了我们与这个世界融合的模式。它经常以无意识的方式,塑造着我们的各种需要、种种习惯、种种兴趣、种种愉悦,还塑造着那些目标和手段赖以实现的各种能力”,[7]而身体并不会因为它的重要性而遮掩它的局限性。一方面,无论是作为体验这个世界的敏感主体,还是作为这个世界中被感知到的客体(对象),身体都表达了人类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身体的异化——身体作为笨拙、虚弱而易受攻击的工具——仅仅属于这个自我,却无法真正构成自我人格的本质表达。为此,舒斯特曼坚持用一种反思的身体意识去改善自我,通过提高自我意识的敏锐性和提高自我运用等方法来提高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并促进我们与之融合。此时,身体已经成为愉悦的关键性经验场所,而不仅仅是一种手段。在实践中,这些提高身体意识和身心和谐的方法包括费尔登克拉斯技法、瑜伽、太极拳、坐禅和亚历山大技法等,这些身体自我意识的训练将指向这样一种理论景象:自我本质上是特定情境中与他物相关联的共生性自我;不像传统自我概念所说的那样,自我是独立自主的,是植根于个体的、单独的、牢不可破的、不变的灵魂。[8]


实用主义美学的分支,旨在提高人的身体意识、促进人的身心和谐。一方面,它需要通过各种实践方法去总结身体美学的相关理论;另一方面,它还需要通过身体美学的理论去促进实践。因此,更确切地说,它是一种方法论。


实践的身体美学作为第三个维度,“这不是一个产生理论或文本的问题,甚至不是提供实用的身体关怀方法的文本。相反,实际上它是通过以身体自我改善为目的的明智的有纪律的身体工作(无论是在一个外观的、经验的,还是执行的模式)来实施这种关怀。这种实践维度不是说而是做,是学院身体哲学家们最为忽视的,他们对话语理性的承诺典型地以身体的文本化结束”[9]。对实践的身体美学来说,说得越少越好,但不幸的是,它常常被遗弃在哲学实践对哲学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关怀的诉求之外。而在舒斯特曼看来,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是一种生活实践,它理应融入生活背景中以便对其产生影响,既然每个自我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无数偶然因素(心理的、社会的、历史的以及有关家庭和私人经验的更个人化的境况)的独特产品,那么每个个体都需要改变他自身的身体美学实践以适应其特殊的生活状况。[10]


而现实却并没有如舒斯特曼之所愿。当今社会,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也面临着许多新问题。自然环境的污染使人更容易患上各种疾病,工作压力和生活压力也侵袭着身体的免疫系统,各种电子产品对身体产生辐射,而方兴未艾的网络购物使人们只要动动手指便可从家门口收到各种各样的商品,这在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减少了人的活动量。网络与科技越发达,人的身体的基本功能就显得越不重要,甚至越来越退化。所以,舒斯特曼所强调的“身体意识”以及通过身体力行地去行动、去做而改善身体状态的提议在当下尤显重要。


正如舒斯特曼所坚持的那样,哲学应该是一种生活的实践。身体美学也应该是一种关注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富有感情的人之生命的人类学思考,而非一种死气沉沉的、呆板的、学院的、纯粹理论的假想与自圆其说。物质是人生存的前提和基础,心灵则使人的生存变得富有感情色彩以及想象和超越。然而,不论是物质还是心灵,其服务的对象都是人的身体,人的身体是最为根本的。物质是外在的,精神是内在的,只有身体才真真切切是属于我们自己、是为我们自己所感知的。因此,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所强调的并非仅仅是美学理论中对意识哲学的反叛,更重要的是,它引起我们对身体、对生命的关注和热爱,从而发现生活的美。

 








舒斯特曼所秉持的身体美学的三个维度,成为其身体美学受到质疑的一个靶子。国内学界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三分法”的质疑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对实用主义维度和实践维度的误解的问题;其二,三个维度之间关系的问题;其三,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有没有区别以及它们能否被纳入美学学科中来的问题。


其一,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实用主义维度和实践维度的误解的问题。有学者认为“纹身中有哲学、有美学,这大概没问题,关键是要将纹身中包含的哲学和美学说出来”,这种看法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他接下来的话:“只是去纹身,去改变身体的外观,舒斯特曼会认为这属于‘外观身体美学’”。[11]“外观身体美学”是舒斯特曼实用主义身体美学的一个层面,另一个层面是经验身体美学。作者要么误解,要么把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实用主义维度看得过于机械、简单了。虽然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实用主义维度强调的是方法论,但它并不是对锻炼身体、美化身体的方法的简单罗列或记录,否则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与市场上的美容手册没有什么不同,而纵观舒斯特曼的理论著述,并不存在学者们所担心的这种情况。正如舒斯特曼所指出的,身体美学的实用主义维度“通过提出具体的方法改善身体,并参与到它们的比较批判中”[12],所以它主要是对一些身体方法的评论与分析,从而为完善身体感觉、促进人的幸福感提供某种方法论的支持。比如,舒斯特曼对福柯追求快感的身体方法的分析以及从实用主义美学所看到的解放女性的潜力等,都可以看作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实用主义维度的体现。


此外,还有学者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实践维度产生误解。比如有学者认为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并没有把研究者和参与者严格区分开来,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目标并不是哲学意义上的美学研究,而只是“具体知识乃至有关肉体训练的规则和诀窍”,实践的维度则“完全是对这种知识和诀窍的具体运用过程了,因而不仅不能是抽象和深刻的哲学层次上的学术性探究,同时甚至也不能是理论层次较低的具体理论性学术探究,而完全变成了实践性操作”,并进而认为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是“把研究者和参与者混为一谈的”,具体来说,是“把哲学研究、理论研究与实际性操作完全混为一谈了”。[13]诸如上述,从“研究者与参与者混为一谈”的角度批判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之学术起点的见解,显然是并没有理解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学术起点。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是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与其说其终极目标在于制造美学理论文本,毋宁说在于通过改善身体进而促进人生的幸福——舒斯特曼不但是一位美学理论家,同时也是一位费尔登克拉斯法、瑜伽、禅修等身体训练的实践者。


其二,关于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三个维度之间关系的问题。这个问题又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这三个维度之间有没有关系?第二,如果有关系,是什么关系?一些学者之所以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这三个维度产生质疑,就是因为认为它们之间没有内在的逻辑关系,而且第二和第三维度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比如程相占教授就认为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三分法”“既不恰当,也不全面”,“第二、三两个分支的区别并不明显”,他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关于身体美学三个层面的看法。[14]在曾繁仁教授看来,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这三个部分来源不同,“一个是从分析哲学中接受的,一个是从经验哲学中接受的,实践部分则东方思想较多,可以说代表了三个向度,即理智性、经验性和操作性”,并且“这三个向度难以统一”。[15]也有学者指出了这三个分支之间的关系,比如彭锋就认为,“在这三个层面中,分析的层面是纯理论性的,实践的层面是纯应用性的,实用主义的层面似乎是介于理论和应用之间的”[16]。还有学者指出,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三个维度的理解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舒斯特曼的三分法“所依据的标准是身体理论与身体实践之关系及其融合程度,而程相占则是以身体在审美活动中作为主体或客体的不同身份及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作为划分的尺度”[17]。朱立元等认为这三个维度从逻辑顺序上可以归纳为“发现问题——寻找方法——解决问题”,其局限性在于问题的发现与解决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这样就导致三个维度之间的很多价值不能形成彼此独立的维度划分。[18]


国内学界对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从开始的译介、阐释、应用逐渐发展到批评与重构,对身体美学的层次问题也作了有益的思考。程相占从“身体的主客体性”的角度,将身体美学分为三个层面:身体作为审美对象、身体作为审美主体、身体化的审美主体与身体化的审美活动。[19]方英敏认为,学界对“什么是身体美学”的理解存在三种具有代表性的定义,即人体美学,消费文化中的美体之学,培养、改良身体意识的身体感性学;前两种属于身体作为审美对象和感性活动的外观美学,第三种属于身体作为审美主体的体验美学,在此基础上,作者综合身体外观美学和身体体验美学,进而提出了以身体美塑造论、身体美欣赏论和身体美展现论三个核心命题为中心的身体美学理论体系。[20]两位学者关于身体美学层次的划分具有一定的共同点,都是从身体的“主客体性”的角度出发来思考,当然这种思考对于身体美学内涵的丰富和深刻来说具有重要价值。与舒斯特曼那种将实用主义方法论、实践等都囊括进来的身体美学相比,这种身体美学层次的划分显得规规矩矩,倒是非常适合作为学院体制内的美学学科的理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划分方法又略显机械,而且让人容易联想起20世纪50到90年代期间,中国美学界存在的“主观论美学”“客观论美学”“主客观统一论美学”“实践美学”等美学观点[21],只不过是把从前的对象“美”变为了“身体美”。


其实,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三个维度是有一定的逻辑关系的。一方面,这三个维度具有不同的关注对象和目的。分析的身体美学主要关注的是对身体理论的分析,或者发掘出被遮掩的身体理论,它既包括传统的关于身体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内容,也包括关于身体的社会文化政治学等内容,这是纯理论性的。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是改善身体(外观和经验)的方法论,可以说是介于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实践的身体美学更多是对生命实践和生活艺术的关怀,是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的关键所在,它强调的就是要去实践、去行动,所以它是纯应用性的。由此看来,这三个维度的关系并非没有内在逻辑,而是一个从理论逐渐过渡到实践应用的过程。另一方面,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具有以下三个特征:一是追求幸福生活的实用主义目的,二是反对各种二元对立的多元主义态度,三是批判与改造相结合的改良主义方法。这三个特征共同体现在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三个维度上,所以这三个维度在本质上的追求又是一致的,可谓殊途而同归。


关于身体美学的学科设置问题,也是国内学界探讨的一个重要话题。大家之所以认为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难以成为一个学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舒斯特曼对于身体美学三个分支的构架上。当然,关于身体美学的学科构架问题确实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舒斯特曼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怎样在身体美学中整合分析的、经验的和实践的东西,这是一个非常难的问题”[22]。这主要还是由于现在大学学科体制的限制。


其三,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的关系以及将身体技巧训练等实践内容纳入身体美学体系之中,是否合适?程相占认为,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这两个维度“区别并不明显,将身体技巧隶属于美学理论也不太妥当”[23]。也有学者总结了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容易招致批评的几个方面,其中之一就是“将身体训练归结到哲学—美学学科之中是犯了学科分类上的错误”[24]。有的学者尽管非常赞赏舒斯特曼建构身体美学的勇气,但依旧认为“‘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之间的区分还是有些纠缠不清”[25]。身体美学的实用主义维度和实践维度,是有区别的。如上所述,实用主义维度是一种方法论,而实践维度就是强调去实践、去行动。从整体上来看,如果将这两个实践性比较强的内容纳入美学学科,会影响到身体美学的学科边界以及合理性等问题。但理论与实践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难道舒斯特曼看不到这种区别吗?显然并非如此,实际上舒斯特曼在他的著作中已经给出了答案。


一方面,舒斯特曼恢复了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传统。也就是说,在舒斯特曼那里,哲学并不仅仅是纯粹的理论,哲学还可以是与纯粹思想相对的实践行为——舒斯特曼称之为一种“生活艺术”。舒斯特曼通过考察指出,在西方哲学中作为生活艺术的哲学传统十分强大。不论是西塞罗、爱比克泰德,还是塞涅卡、蒙田,他们都贬低纯粹的理论家为“文法家”“数学家”,认为纯粹的理论家“教导我们怎样论辩,而不是怎样生活”。第欧根尼·拉尔修甚至认为,某些杰出的哲学家,根本什么都不写,他们像苏格拉底一样,主要是通过他们的榜样生活的品行,而不是通过理论的阐述来传达他们的教诲。这表明了舒斯特曼的观念不同于仅仅追求纯粹理论的学院哲学的哲学观。所以,在这样一种哲学观的理论系统内,舒斯特曼将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都纳入身体美学体系中来,是合乎他本人的理论体系逻辑的。


另一方面,舒斯特曼还从鲍姆嘉登的“美学”学科传统中,为其身体美学的实用主义维度和实践维度找到了合法性的明证。舒斯特曼指出,鲍姆嘉登最初创建的“美学”(Aisthesis)学科,并不同于今天以哲学美学为主要研究内容的美学学科,而是想用美学去构成感性认识的一般理论,这种感性认识虽然被认为是一种“低级能力”,但被当作逻辑的补充,仍具有认识论的价值。在舒斯特曼看来,亚洲对西方美学的接受过程中,并没有保留“美学”原本具有的“感知”或“意识”的含义。当西方哲学在明治时期被引进到日本时,美学这个概念被曲解为“美的科学(或理论)”。因此,他的“身体感性学”被介绍到中国时,就成了“身体美学”。尽管这是最符合逻辑的翻译方法,但它可能令人产生如下错误印象:身体美学全部都是关于美丽身体的,就像商业广告或大众传媒娱乐中的那些帅哥、靓妹那样;这个术语也可能导致一种错误的暗示,以为身体美学谈论的只不过是如何赏玩他人的美体,或者告诉我们如何塑造自己的美体。实际上,舒斯特曼认为,身体美学尽管也关心形体的外在之美以及其他一些外在的身体表现和标准,但它所探讨的主要是身体本身的内在感知与意识能力。[26]正如鲍姆嘉登所认为的那样,美学是感性认识的完善,这种完善就意味着美,而完善感性认识的能力应该包括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与此同时,舒斯特曼还认为“学科”具有两个方面的内涵,一个是“作为学习或教育的一个分支”,另一个是“作为训练或练习的一种具体形式”。

 




结语





据知网显示,在标题中明确出现“身体美学”一词的文章是2002年日本学者深町英夫的一篇会议论文《身体美学、公共意识与新生活运动》[27],作者把身体美学定义为“有关仪表美的观念体系”,主要探讨的是身体的举止、仪表与政治权力、公共意识以及中国传统之间的关系。自2004年始,身体美学尤其是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相关研究逐渐增多,并日益成为美学研究界的一个热点话题。纵观国内学界对身体美学的研究,可以分为如下几类:第一类是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译介、批评与应用,第二类是当代中国身体美学的建构,第三类是对中国传统身体美学资源的发掘,第四类是对诸如尼采、福柯、梅洛-庞蒂、德勒兹等西方学者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身体美学理论的研究。可见,国内身体美学研究已然成为美学研究领域的一股重要力量,有学者称当代国内身体美学研究正处于“战国时期”,“各种角度、各种模式、各种方向共存,学者们沿着各自的轨迹去研究、去创造”。[28]不可否认的是,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对国内身体美学研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而且一直是国内身体美学研究界关注的重要内容。


本文为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三分法”进行辩护,认为分析的身体美学、实用主义的身体美学和实践的身体美学这三个分支是从理论到方法论再到实践的过渡关系。实用主义维度和实践维度之所以能在其身体美学体系之中,在于舒斯特曼对“哲学”“美学”“学科”等概念的独特理解,这表明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三个分支有着其理论体系的内在逻辑性和自洽性。而且,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特点与其分析哲学家的理论背景、实用主义的美学追求以及他作为一个美籍犹太人的种族身份都不无关系。当然,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并不是绝对完美的理论,也存在着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也促使学界对身体美学进行更为深入的探讨,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译介、阐释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层面。学界对身体美学的层次、构架等问题也作了颇有意义的探讨,但这些探讨往往建立在批判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三分法”的基础上,而这种批判又往往是由于没有真正理解或者误读了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就像舒斯特曼所说的,他所做的工作并不是“将一切拆毁的解构主义”[29],而是“一种桥梁性的工作,将不同的东西联系起来”[30]——将艺术与生活、理论与实践等联系起来。同理,在笔者看来,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三分法”与国内学者关于身体美学的“三分法”也不应是谁解构谁的关系,而应该是一种多元并存的关系——既可以是舒斯特曼那种以人生幸福为目的的身体美学,也可以是其他学者那种以美学学科的完善为目的的身体美学。


本文作者张新科

 

责任编辑:崔金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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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Richard Shusterman, “Somaesthetics: A Disciplinary Proposal,”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Vol. 57, No. 3, 1999, p. 304.

[2]郭勇健:《没有美学的身体美学——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理论缺席》,《图书馆杂志》2016年第2期。

[3]彭锋:《身体美学的理论进展》,《中州学刊》2005年第3期。

[4]Shusterman, “Somaesthetics: A Disciplinary Proposal,” pp. 304-305.

[5]Shusterman,“Somaesthetics: A Disciplinary Proposal,”p. 306.

[6][美]理查德·舒斯特曼:《生活即审美》,彭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1页。

[7][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导论》,程相占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3页。

[8][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导论》,程相占译,第13—14页。

[9]Shusterman,“Somaesthetics: A Disciplinary Proposal,”p. 307.

[10][美]理查德·舒斯特曼:《生活即审美》,彭锋等译,第192页。

[11]郭勇健:《没有美学的身体美学——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理论缺席》,《图书馆杂志》2016年第2期。

[12]Shusterman,“Somaesthetics: A Disciplinary Proposal,”p. 304.

[13]霍桂桓:《是研究者还是参与者?——对R·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学术起点的一个批判》,《党政干部学刊》2015年第2期。

[14]程相占:《论身体美学的三个层面》,《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6期。

[15]舒斯特曼、曾繁仁等:《身体美学:研究进展及其问题——美国学者与中国学者的对话与论辩》,《学术月刊》2007年第8期。

[16]彭锋:《身体美学的理论进展》,《中州学刊》2005年第3期。

[17]韦拴喜:《理性的限度——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理论局限性论析》,《美与时代》(下)2014年第4期。

[18]朱立元、李琳琳:《舒斯特曼身体美学述评》,《四川戏剧》2015年第2期。

[19]程相占:《论身体美学的三个层面》,《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6期。

[20]方英敏:《什么是身体美学——基于身体美学定义的批判与发展性考察》,《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21]朱立元主编:《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页。

[22]舒斯特曼、曾繁仁等:《身体美学:研究进展及其问题——美国学者与中国学者的对话与论辩》,《学术月刊》2007年第8期。

[23]程相占:《论身体美学的三个层面》,《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6期。

[24]彭锋:《身体美学的理论进展》,《中州学刊》2005年第3期。

[25]韦拴喜:《理性的限度——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理论局限性论析》,《美与时代》(下)2014年第4期。

[26][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中译本序),程相占译,第3—4页。

[27][日]深町英夫:《身体美学、公共意识与新生活运动》,《中华民国史研究三十年(1972—2002)》(中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568—583页。

[28]范钦林:《当代身体美学研究的状态与未来走向》,《美与时代》(下)2019年第12期。

[29]舒斯特曼、曾繁仁等:《身体美学:研究进展及其问题——美国学者与中国学者的对话与论辩》,《学术月刊》2007年第8期。

[30]舒斯特曼、高建平等:《实用与桥梁——中国学者与理查德·舒斯特曼的一次对话》,《文艺争鸣》201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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