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及近 | No. 7 这个世界会好吗?
这个世界会好吗?
by 顾远
你常感到无力吗?用1-10打分,分数越高,无力感越强。
哪些时刻让你感觉特别无力?
你是如何调整的?
这是不久前群岛的一个社群里发起的一次讨论话题。
关于“无力感”,曾经有很多人和我探讨过。每当有人问我是否有无力感时,我几乎总是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我顾不上有无力感。”
但是从去年年底开始,我发现自己的个人情绪经常性地被各种事情扰动,沉郁的状态比以往多了很多。这就是无力感吗?我意识到,之前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无力感”到底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那三个问题,在群里发了自己的回答:
1. 不常有无力感,但最近3分;
2. 层出不穷的公共事件,不断败坏的社会环境;
3. 阅读,保持运动,和朋友交流。
群里很多人也都回答了。统计下来,大家无力感的均值高达5.25分。在随后的讨论中,每个人都分享了各自最感无力的时刻和自己的应对举措。
听着听着我产生了一个困惑:“‘无力感’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从大家描述的那些场景来看,似乎用沮丧、失望、抑郁这些词就可以表达,为什么我们会越来越多地使用‘无力感’这个词呢?”
我提出了这个问题,还分享了我用中文和英文分别搜索出的“无力感”这个词的定义。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大家渐渐地明确了“无力感”是因为对结果有明确的预期而又无法掌控,并因此产生自我怀疑。
现在,我知道“无力感”是什么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为什么我很少会产生这种感觉?
是我对结果没有任何预期吗?显然不是。我每天努力在做的事情,我希望可以推动教育发生一些改变,我希望可以支持到一些人的成长,我希望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好,我希望这个过程里自己能够感觉到幸福。
那么是我对结果能够全然掌控吗?当然不是。去年底一系列的公共事件让我的情绪经常在“尚有可为”到“此间不值”中波动;行为上也会时而干劲十足,大有一种“我还不信了”的气概,时而又会退居斗室,连冷眼旁观都免了。
所以,为什么我很少会产生无力感?我还要继续找原因。
应灵子和如风两位好友的邀请,我加入了他们发起的“一周一问”活动。这个活动每星期由一位参与者提出问题,所有的人都会给出自己的答案。
有一周,有人提出了那个著名的问题:“这个世界会好吗?”我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我为什么很少有无力感的原因。我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
斯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一书中对这个问题是乐观的,认为因为人有理性、同理等能力,所以世界注定越来越好。但是他对好的世界的评判标准却相当单一:人类的暴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少。
且不谈很多人并不认可暴力在减少是事实,另一批人完全可以从别的维度,比如从人类对地球环境史无前例的影响的角度,得出世界正变得越来越不好的相反结论。
即便我们拉长尺度,像“爱”这样的被广为赞颂的力量会注定让这个世界变好吗?也许。但同时,也可能会偶然地出现一个灭霸式的人物,一个响指,再美好的世界也要灰飞烟灭。
所以,这个世界会好吗,这更应该是一个个人的情绪性的判断,类似于乐观或者悲观,并且会因时、因事而变动。
就我个人而言,每每和一个个同频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我都觉得信心满满,要去make a better world;而面对近期各种各样的公共事件,看着各种撕裂,有时又不免觉得人间不值得,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在让世界(至少是此间)变坏的速度再慢一点。
谈到社会撕裂,前几天,在一个群里我和朋友们恰好也讨论到这个话题。我当时在群里写了这么一段话:
“补充一个视角,在对公共事件的态度、信息的获取、基本的价值观、关注的程度等方面,社会割裂的现象非常严重且正在变得越来越严重。
同时,个体的复杂性本身意味着单独一个人也存在割裂的现象,用群岛常说的话就是缺乏丰富、细密,而内在自洽的观念体系。
比如昨晚,我和一位教育者吃饭。席间对方主动谈及俄乌局势,盛赞俄总统的敢作敢为,嘲笑乌总统的‘戏子’身份;同时,对F县事件中政府的所作所为相当不满,认为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接着,谈到教育,在提到学校的教学改革和一个个具体的老师学生时,眼里有光,神采飞扬,是真爱教育爱孩子的。
这种在日常生活中个体身上所表现出的各个领域的‘割裂’是很常见的,它可能会与社会割裂形成相互强化的循环,但也可能蕴含着弥合社会割裂的可能,因为个体的复杂性意味着每个人不是在每件事情上都非黑即白。人们的观念不自洽本身意味着一旦意识到了这种不自洽,便有可能会反思和改变。
还是回到我反复提到的‘光谱说’。这世上完全又坏又蠢的人在光谱的那一端,更多的人则在不同的事情上分布在光谱的不同位置,能够挪动一点点位置就是改变,至少是让世界变坏的速度慢一点。”
所以,这个世界会好吗?答案就在我们自己的选择之中。
原来是因为意识到了人的复杂性,所以我才能够更平和地接受各种变化和努力所能产生的各种结果;而意识到人的有限性,则会让我更安然地接受自己的“能”与“不能”。
有意思的是,在那次“无力感”的讨论之后,群里又涌现出了一个新的话题:“微出轨”,就是日常生活中我们那些偏离了主流或者自己惯常的小举动。
从大家的分享里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人都有过“出轨”的行为:
一位严重内倾的姑娘突发奇想,参加了楼下理发店的情书征文,还获了奖;
一位刚入行的老师宁愿放弃在公办学校就职的机会也要指出老教师对孩子们的不当行为;
一位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在停课期间和家长孩子们相约出游,不辜负大好春日.....
更有人表示自己这辈子就没在“轨上”过,一直不走寻常路。
群里的一位伙伴评论说:“临睡前看大家的故事,感受着你们的勇气、彷徨、赤诚、笃定、愤怒、新奇、自我负责......真好呀!”
是啊,这些“微出轨”的时刻不正是我们复杂人性的最好体现吗?于是,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了无限可能。
关于“为什么我很少会产生无力感”这个问题,我现在找到了一个原因。还有别的原因吗?难道在遇到很糟糕的事情的时候,一个人总是能做到乐观通达,就不会有一丝无力吗?
当然会有。那次关于“无力感”的讨论中,我分享了自己的一个应对机制:对所有发生的事,不管是什么,哪怕非常不舒服,非常不如意,都尝试着从中找到意义。
一个人受原生家庭影响,后来的一系列的人生选择都不如意。这样的经历能有什么意义吗?一个人因为生病而遭受了身心的巨大苦痛,也错失了人生的几年光阴。这样的经历能有什么意义吗?......
不幸与苦难本身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我们对待它的方式,也就是我们从中能找到怎样的意义。没有人会渴望这样的经历,但是它已经发生了,不可改变,那么至少这个人因此而获得了一份人生体验(尽管不是自己想要的),因此而能对有类似经历的人给与更好的共情,甚至因了这份共情可以去做一些独特的事情。这便是意义。不同的人可以找到不同的意义。
那些由外界力量所带来的“无力感”往往夹杂着一种强烈的不公感和屈辱感,此时更需要主动寻找意义,让事情不被那些力量所定义。
奥地利裔的心理治疗师维克多﹒弗兰克尔曾在二战期间被关押在集中营长达近四年。出狱后他写下了一本篇幅不大但影响巨大的书《活出生命的意义》。弗兰克尔在书中提到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只要我们拥有自主选择如何应对处境的自由,我们就不会一无所有。”
弗兰克尔提到自己的一次经历。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集中营的工地干活。那天非常冷,寒风刺骨。他的脚疼得厉害,又饥饿难耐。他在路上不停地想着自己悲惨境遇中的各种琐屑之事,直到自己都厌倦了自己。
他于是强迫自己去想一点别的事。他想的是自己站在明亮、温暖而欢快的讲台上,面对着专注聆听的听众,讲授集中营心理学!
那一刻,弗兰克尔回忆道:“我从科学的角度客观地观察和描述着折磨我的一切。通过这个办法,我成功地超脱出当时的境遇和苦难。我和我的痛苦都成了自己心理学研究的有趣对象。”
这样超然的用上帝视角看待自身哪怕是最悲惨命运的方式,是人类一种独特的能力,更是一种伟大的、不能被任何人剥夺的自由。在这样的自由面前,无力感也便无从谈起了。
有很多人也很少会有无力感,但原因不是因为认识到了人性的复杂,也不是因为行使了自主选择如何应对处境的自由,而是降低了自己的期望,甚至根本不报任何期望。既然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当然也不会有无力感。可是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
事实上,对一切都不报指望,全然地被动接受的状态对任何人来说都几乎是不可能的。面对不公、不幸、不义,我们要做的是接纳自己的愤怒和无力。这表明我们没有麻木,没有把发生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我们仍保有对一个更好的世界的想象和期待。
那晚关于“无力感”的讨论,大家分享了很多应对的经验。最后,有人问了一句:“既然我们都有这么多的无力,为什么没有人提到过放弃呢?”这让我想起了这条七年前的朋友圈:
因为不做更难。这也许就是我的第三个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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