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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 | 孤家有病蘑菇酱:平安夜前夜的偶感

孤家有病蘑菇酱 日本汉学研究 2020-01-13
12月18日,就在我因为听说伊藤诗织在民事诉讼中胜诉,而跟朋友说不论如何要去喝一杯的当天下午,就听说石立善老师去世的消息,当时还觉得茫茫然,并且一直希望这是未经证实的流言,而事实必然使流言反转。但越是接近更钟报更的时候,消息就越是确切。


临近中夜时分,看到草虫老师转发了一篇〈关于《说文解字注》苏州保息局本——答网友问〉的博文,是石立善老师在博客中就《说文解字注》苏州保息局初刻本、重刻本的区别答网友问的短文,看到此文我才知道这个刻本和冯桂芬的关系,正好今年的期末作业是为一位历史人物作年谱,而我选了冯桂芬,看到这篇文章以后,我在自己做的简谱的“同治六年”一条下加了刊刻《说文解字注》的信息。当时还想是否要买中华书局影印本《说文解字注》(尽管手头已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说文解字注》了),后来经人指出中华书局影印本所用是苏州保息局重刻本为底本,没有必要购买。自知重刻的同治十一年冯桂芬还在世,简谱中也在此年添了重刻《说文解字注》这一条,但确实不明白何以重刻反不如初刻。


12月19日,我在人文清华讲坛旁听景军教授的讲演“我们将如何老去,我们将如何离去”,其中对于养老和临终关怀说了很多。本来前期宣传中就设有网友答问的互动环节,但我自忖就养老和死亡的见解足够清晰并且不算落后,是故也没有凑热闹。但是在这次讲演中,我却不知何故想起石立善老师来,虽说与石立善老师非惟缘悭一面,即使有幸同在一个微信群,面对“大狮子石立善”,我始终没开过口,因此也无有交游。但在他去世后,看到诸多师友都在怀念他,记得陸沉兄说向年曾与石老师爬山,石老师比他这个晚生后辈还要矫然强壮,让他觉得石老师体魄康健,故而实在不敢相信石老师竟会如此就去世了。杭州田老师说起今夏他曾联系石老师做三部经学文献整理,准备报古籍项目,石老师当即应允,而前月石老师手术事毕,和田老师说起可能只好等明年身体恢复再报项目做整理,还劝田老师保重身体,不要太拼了。之后又看到朱兆虎老师的〈有许多“存目书”我们再没机会出版〉,还在豆瓣看到了吴迎龙大师写的〈“一日三餐,早睡早起。”〉。从这许多文字来看,石立善老师可谓劳模,也断续地听说,石老师不论术前术后,仍不忘准备学术会议和讲座。


但是印象最深的,是在豆瓣看到籀门兄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貌似被删而找不见了(尽管印象里我当时用了豆瓣“生成海报”的功能存图了,但在自己的手机上也怎么都找不见了),大意是尽管大家口口声声说要注意身体,可是最后热忱实诚的人依旧用热忱实诚燃烧着自己,并承受着可能因此而至的积劳成疾和徒作人梯,但学术界该朽木为官的依然朽木为官,该禽兽食禄的依然禽兽食禄,为众人抱薪者终冻毙于风雪,可谓如今学术界(也不止是学术界)生动而沉痛的写照。


是故,我在后来仍然与朋友前去为伊藤诗织的胜诉喝庆贺酒的路上,在凛冬的寒风中,我说起了此事,咒骂这个学术界和这个世界。前段时间弃舍的“步帅”范学辉,新近捐馆的石立善,尽管学术时而可商,但是凭他们的赤子之心,凭他们的劳苦功高,他们都理当享有更殷厚的福报,但是凭什么英年早逝的是他们(还有吴大师文中提到的杨浩博士),而活着的却是清华赵某、都门陈某、海上曹某这些人?


所以在景军教授那场讲演中,我想的是,明明如今的中青年一代,面临的是压榨性劳动,而这一压榨性劳动的后果必然是衰老和死亡的提前来临,所以这其实是全盘老龄化社会。年龄不是一刀切的分界线,这是景军教授乐观的理由,也是我悲观的理由,尽管他的乐观和我的悲观针对的是不同的侧面。只是,我们共同的问题意识是这个社会普遍的人文关怀缺失。同样是勤勉而热爱,同样是愿意做更多的事情,如果所谓的“本职工作”能再轻松一些,人道一些,大约就能“解放生产力”而非“虚耗生命力”了吧。


而我自己,也是在上周,周一到周五的累计睡眠相加,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理由自然是期末作业。尽管承蒙导师开恩,允许在他的课上划水应付。但是真的做起作业来,虽说一丝不苟做不到,总是不愿就此敷衍了事。就这么在生理的抗拒和心理的不甘这对矛盾中,还是如熬灯油一般地熬下去。导师屡屡跟我说,出版社是催命的,千万不要一切按着出版社的进度来,顾好自己身体重要。哪怕导师或许不知道,我已然因为期末作业和身体原因多次拖稿了(虽说每每只是表现出任性地找藉口拖稿的模样而非坦承自己的身体确实不允许做这样的高强度校勘工作)。此前经常在我艰苦从役时带我出门下馆子略事放松的郭壮也说,如今自己这般做的整理稿,已然形成了自己的思路,出版社若要换人决然做不到这个程度(尽管在我看来这是体力劳动而非脑力劳动,虽说我自己也觉得这叫深度校勘),我就应该把自己当大爷,而不是出版社叫我几时交稿,我就傻愣愣地为此动辄连续通宵好几天。


说起来我心下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挤占时间的事务太多了,而我也不愿为此放弃一些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情,比如定期追番,比如每天总要有时间读点闲书,比如一有写作冲动就上豆瓣涂抹(算是作为刚需的摸鱼),而出版社的任务虽曰重要,但我若愿意完全抛却自己的日常生活从事这项工作,不出半个月总能完成的。不过至少导师和郭壮教我的是,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健康,顾全自己的日常。而我的期末也将于本周结束,而距离第二外国语考试还有半月馀,新历的岁末年初,也许会拼一把完成书稿吧。


在闻说石老师过世消息的当周周末,我补了一觉,累计睡眠时长直接由二十四小时加到了三十六小时,尽管如なにもない兄一样,突然从失眠患儿变成长眠死宅,但是窦性心律不齐以及随之而来的心脏抽痛总算大有改善。就在刚刚过去的昨日,我拿出冯桂芬年谱简编的作业重加打磨,在网络学堂点了提交。就在交作业之前,我才想起查一下苏州保息局本《说文解字注》的事情,便在搜索引擎搜了一下,得出的结果的前两条,竟都是石立善老师的博文,除了之前那篇答网友问以外,还有一篇在网友提供了私藏书影以后所写的〈苏州保息局同治十一年刻本《说文解字注》〉,其中提到同治十一年重刻本中,书前并无李鸿章序文(实为冯桂芬代作),却在分卷目录前加了一篇吴宗麟识语:


是版之半,本苏州金氏物。客岁先公以三百缗得之,归而谋诸手民,用原版翻刻,校讹订谬,已易寒暑,计欲刊成完书,助入苏州保息局,乃剞劂未竣,遽赴仙游。宗麟寂守苦庐,未遑订正,而原版亦间有误,帝虎相仍,校雠不易,甫于十二月续修工竣,助入保息局,承先志也。同治十一年冬钱唐吴宗麟识。


并附了吴煦、吴宗麟的简介。原来这个保息局重刻本,竟与冯桂芬无大关联。看了此文之后,我赶紧把作业文档打开,把同治十一年关于重刻《说文解字注》的条目删掉,并修补了同治六年的有关内容。


而我虽未获睹同治六年版《说文解字注》,但冯桂芬代作的李鸿章序倒不难找,在《显志堂稿》卷一:


读书者先须识字,故不可不读《说文》。《说文》多古义奥赜,初学骤难通晓,注家虽多,必以金坛段先生注为最,故读《说文》者又不可不读段注。数十年来风行海内,承学之士,几于家置一编。版存元和金刺史宝树家,刺史为先公同年殉难吾皖者。公子文榜来,询及之,则云:“经乱毁大半。”余为捐千金,属宫允冯先生桂芬为之校勘补刻成完书,版归苏郡保息局,售书所赢,以赡穷嫠。既又以新旧板不伦,复属丁雨生中丞筹资,一律易新板,令可垂永久。工讫,问序于予。余惟六书之学,明于汉,循习于魏晋以汔隋唐,晦于宋元,几绝于明,而复大昌于我朝。叔重生东京全盛时,载籍具在,博访通人,搜辑成帙,实为千古字书之宗。魏晋以来,注书者奉为科律,往往单词片义,引用者多至十余家,他传注所无也。五代以后寖微,明代几无传本,以亭林之渊博,而所见止李焘《五音韵谱》;其始一终亥之本,同时汲古阁已刊成,而亭林未之见,可知其书不甚行。国朝元和惠氏栋始表章是学,成《读说文记》;厥后大兴朱氏筠视学吾皖,梓旧本《说文》于节署,其书乃大显。于是段先生暨嘉定钱氏、休宁戴氏、曲阜桂氏、归安严氏、阳湖孙氏、高邮王氏无虑数十家,先后迭兴,各辟户牖。盖《说文》之学,至乾、嘉间而极盛,诸家所学有浅深,亦互有得失,必推先生为大宗。先生之注,以形为经,以声为纬,又以说解为经,以群经传注为纬。融会贯通,虚空粉碎,发一凡,起一例,无一部一文不如网之在纲、珠之贯串,实他人所不能及。惟一家之言,或失之偏,亦自来诂经家通病,如十七部合音、以互训为转注之类,人多訾议之。同时钮氏树玉《段注订》、徐氏承庆《段注匡谬》,至勒为专书,恣其排击,实则所学远不逮先生,虽不至蚍蜉撼树之讥,汔未能拔赵帜而立汉帜也。又宫允有《段注考正》十六卷,考者,考其引用篇目;正者,正其字句讹误。为功臣,为诤友,不为入室操戈,与钮、徐书立意不同。曩见其稿,极精审,怂恿刻附各卷末,宫允许之。而引猪肝之嫌,自具资从事焉。是为序。 


玩文意,其时苏州金宝树家藏版,经天国之乱以后,已失其半,据此校刊的时候,又由李鸿章请人筹资全部改换新的板片进行雕刻。苏州金宝树藏板不过是同治六年刻本的底本,而非同治六年刻本的版片。大约吴氏父子既购得金氏藏版,又有同治六年初刻本,是故这一重刻本版式与初刻本相同,牌记文字也写作 “同治六年七月补刊于苏州保息局” ,吴氏父子二人对于冯桂芬校勘补刻的改字苦心,终是缺乏同情与理解的吧。接着又想,记得当初中华书局拟编“清人经解辑要”的时候,屈守元先生曾说,如果要印行《说文解字注》的话,一定要把《段注考正》附上;若而今能起屈先生于地下,跟他说中华书局拟影印附有《段注考正》的苏州保息局同治六年刻本时,不知他是否会觉得高兴,但如果让他看到中华书局竟这样张冠李戴地影印苏州保息局同治十一年刻本《说文解字注》,不知他是否又会说可惜可叹呢。


我早先因校点《校邠庐抗议》的缘故,萌生研究冯桂芬的想法,嗣后读了《显志堂稿》若干篇,还未能有时间标点整理,《梦柰诗稿》则未寓目。《说文解字段注考正》是有想法试试的,但终究学问不明,而且稿本文字对我来说也不那样容易辨认,只好放弃。但在我的工作全面转到张岱而几乎不顾及冯桂芬的今年以来,先是选修来本校开课的冯胜利老师的“《说文解字注》研读”,勉强摸到《说文解字注》的门框,虽说仍于训诂学一窍不通;又虽迟但知地获悉《〈说文解字注〉研究文献集成》出版,其中赫然可见《段氏说文注订》、《说文段注订补》、《说文解字段注匡谬》和《说文解字段注考正》等的标点整理本。而今又在为冯桂芬作简要年谱的时候,从石立善老师的两篇短文中获取了远多于等闲辈笔下的两百篇论文所能提供的教益,明知自己只是非亲非故而终不免被嘲讽矫情的“殁后思”,还是不能无感,于是涂抹了这样一段文字,冀可聊充本拟明年赴沪拜谒而未得的一位晚辈的纪念吧。
(本文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46498427/。转自豆瓣,作者孤家有病蘑菇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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