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家店好奇怪。
早上七点,牛市口,张妹中老年服装店。
拉起卷帘门,搬出衣架,挂上衣物,张姐摸出一把翻起了毛边的蒲扇,在门口的椅子坐下,迎着晨光等待着第一位客人的到来。
在这把椅子上坐了二十年,她看着街道两侧从菜市场变成停车场,看着老顾客搬走、搬去很远的新家,看着周遭的餐馆常换常新……只有她没变过,除了「张妹」变成了「张姐」。
去年十月,隔壁烧菜馆也关门了。面对取而代之的新店,向来运筹帷幄的张姐,第一次感到局面有点失去掌控。
较场坝东街
芳草东街
过街楼街
年轻,精致,干净,神秘,在这条被老小区和烟火气包了浆的街道上,显得格格不入——「奇怪得很」,张姐如是总结。
我们并不打算研究它有多奇怪,因为在成都这样的小店比比皆是。我们更好奇的是,张姐会走进隔壁,给新邻居一声问候吗?沙丁鱼会因为鲶鱼的到来而发生改变吗?老巷子里的悠长岁月,会被年轻人手中崭新的利刃割破吗?
所以,我们找原住民「张姐们」聊了聊。
*全文实采实拍
如遇方言,请自动代入四川话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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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子那个‘黑店’哇?我连他们卖的撒子都不晓得。有撒子可以好奇的?我们老年人和年轻人交流的语言不一样,岔的,晓得不?
你要是喊我跑人家门口站到起,我自己都jio得不好意思的。”
“红色的那家店好看,黑色的不好看。”
“应该是酒馆哦?路过肯定都要多看两眼,现在的店装修不一样了,年轻人想法多得很。”
“我是听挨到起的打印店摆,才晓得也是卖衣服的,好像网上也在卖哇。
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属于比较特别的,潮流个性,一般人都不阔能穿,还必须是瘦子。我就是卖给大众的,不存在竞争。”
“隔壁是今年才开的,不过他们做淘宝都将近四年了。因为我喜欢逛街,喜欢看帅哥美女嘛,他们来了自然就要多关注一下。
开始有点不习惯,看他们都穿黑色衣服,觉得冷漠,有距离感。接触久了发现都是特别热情,特别真诚的年轻人。老板是个92年的小伙子,能做成这样各方面还是很优秀的。
平时我店里刻章、打印个什么东西,客人需要等嘛,我都会建议他们去隔壁逛一下,自创品牌,挺不错的这样子。做生意就是要相互支持嘛。”
“以前这条街不是这样的,现在有了咖啡馆、酒馆,还有这样的小众服装店,年轻人多了很多。
这个东西说不好。一方面是高兴,一方面又担心万一被统一打造成高大上,像我们在这做了十几年小生意、业态不好的,就怕给不起房租给淘汰掉了。”
“其实我最初想开的店就是在这样的老街道、老房子里,只不过还要更隐秘,最好大街上都看不到。会设计成现在这样,也是想还原记忆里外婆家的阁楼,小时候在乡下住的房子。
因为性格本身不喜欢社交,开了线下店就得认识新的朋友,我自己也在慢慢适应。本来做的就是小众,真正喜欢总会来找你的。
做衣服我是要做一辈子的,慢慢来。”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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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我没注意到,看到很多人过来才发现新开了店,还都是开些好车来的。
不过他们可能要小心哦,这条街上没得停车位的,停在树底下警察会来贴条。”
“对面以前是民宿,因为疫情生意不好,没人住,就租了一点出来给人家做的咖啡。
人家是正规的咖啡,他开他的,把门关起来喝完就走了,对我们能有什么影响?”
“我在这开店都二十多年了,所以他们装修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晓得是咖啡馆。开的时间不长,生意倒是可以,全部都要在门口排号。”
“他们倒是不吵。只不过之前看到装修我就去问了下,想说改天过来喝一杯,结果一直没喝成,每次从阳台望下去,都是坐满的。
喝个咖啡还要排队这种事情,反正我不得干。”
“没有门脸也不奇怪,个人有个人的经营之道。你看那些木头板凳,有啥子嘛?跟农村头的没两样,只有年轻人觉得新鲜。
但我看这些都是炒作。”
“真的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们只是单纯喜欢中式风格,有个自己的院子,找个不临街的角落,也不用挂招牌,安安静静地做咖啡,完全没做推广宣传。
现在被媒体推火了,每天都在给客人解释为什么要排队,要提醒不能拍照,要为停车跟附近小区做交涉……各种误解都随之而来。说实话,挺难受的。
希望热度过去后恢复‘正常’状态吧,最好能慢一点。”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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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楼不归我管,我只管院坝坝的停车场。
现在主要是附近修地铁的工人租起住的,住家户只有三楼那一家。不过他脾气有点怪哦,你们最好不要去敲门。”
“这儿平时都是些小女娃子来逛,估计网上看到了特地来照相,一般坐地铁、走路过来,对我这停车没得啥子影响。
只是他们晚上走得有点晚,有点烦,我老妞在这里守门的嘛,都不能早点下班。”
“就是搞不懂他们做啥子的,只有年轻人才懂。我又不买,要是跑去问那不是瓜起?”
“有时候还是要帮他们做点事情,修修补补的,反正我平时没得事干。你看这房子好烂哦,都等到拆。老板一个女娃娃,能帮就帮了噻。”
“我以前很爱吃附近的袁太婆墙角串串,停车的时候发现了这里,第一眼就看上了它的大阳台和下面的坝子。
开店不为别的,就是开心,这里摆的都是我精神世界的财宝。其实我不喝酒,卖酒是朋友建议的,虽然房租不高,但他们还是怕开倒闭了。因为不想变成网红店我就没做宣传,之前在这坐一天都没有人,还蛮寂寞的哈哈。
不过晚上我都会很注意,尽量不要扰民。门卫大叔一家人蛮好的,十点以后会给我们留个小门,平时也帮了我很多。”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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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注意过,不感兴趣。
不过我们这有一个老顾客,有时候人没到齐,她就会去对面逛一哈。喏,就坐那,戴黑框眼镜的,不过现在你不要切问,她在打牌。”
“只晓得是个书店,有时晚上八九点钟还会来很多年轻人,不晓得来做啥子。”
“晓得啊,他们有时候在里头开会。就是以书为平台嘛,发表诗歌啊,讨论文学方面的问题。
我没进切过,好像有门槛的嘛,要消费点饮料。只是天天在这看到起,肯定还是了解一些撒。”
“他们阔以,基本都是文化人。以前这条gai基本都是按摩店和麻将馆,现在弄得比以前好多了。你看,隔壁子就是书店老板的朋友盘下来的,还在装修,说是要展览书法、画之类的。
不过我女现在还太小咯,书啊画啊这些暂时懂不起。”
“我们一开始想做的是社区书店。店刚开的时候,因为招牌不明显,周边又全是按摩店,附近几乎没人注意到我们,客人其实都是老板的朋友。
虽然我们船小,也才开几个月,但中间几次差点翻船,尤其是疫情的大浪一来,差点就倒闭了。然后老板做了调整,把隔壁按摩店盘下来做公共文化空间,各种活动滚起来,终于让书店重新活了过来。
加上今年按摩店陆续关了,我们就凸显出来了,‘耶?你们这里居然还有个书店?’‘什么时候开的?’附近的居民才猛然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书店。
我们开书店肯定不是为了挣钱,还是想做更多的事情。”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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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名是外语的嘛,我们认不到。”
“以前就一直在好奇,咋还没装修完哦?简直替老板捉急。现在晓得了,人家早斗装完了,就是走的这种风格。”
“我们偶尔闲聊,只知道他叫Andy,本名不知道。他忙得很,平常的话能从门口排到路边,人家咖啡现磨的,店里就他一个人。
我没喝过,不习惯那个味道。”
“外头来的年轻人多。他们铺子太小了,没得座位,都在街边坐起,经常还要来我们这买包烟、买瓶水,挺好。”
“就是看他们椅子摆外面多巴适的,跟到摆起了噻。反正外面这么大的地方,不碍事。”
“我是安徽人,去年八月来的成都,住在这附近。碰巧看到这里比较小,弄起来方便,十月就开了这家店。
来的人群其实蛮广的。年纪最大的八十多将近九十了,一位爷爷,点了一杯澳白,冰的,直接喝完了。他就住附近,经常在这儿散步,没事请他喝一杯。
隔壁在装修的也是咖啡馆。是好事,有氛围点,大家多一个选择,我也可以轻松一点。”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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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去年子才开的,以前卖烧菜、炒饭的,一家人在卖。
现在人都没得的嘛,没做生意一样,好像要晚上才开门。所以他们是做撒子的你晓得不?”
“注意到过的,很特别。基本上来聚餐的都是开的好车,像撒子保时捷、宝马那些。卖的撒子不晓得,只听说他们一晚上要卖几万块。”
“刚开始我觉得那个名字很奇怪啊,还有它那个门,感觉很神秘的样子,所以我就进去参观了一哈,才晓得就是卖烧烤的。”
“平时路过看稀奇的人很多,就觉得奇怪。我不觉得,做生意怎么做都不稀奇。”
“他们是年轻人消费的,要耍朋友,喜欢享受这种;像我们中年人就要顾娃娃、顾家的嘛。”
“斗是。这条街租住户年轻人占多数,晓得不嘛?他们就觉得无所谓,反正工资比我们高,想问题也少。
像我们只要有两片回锅肉,就安逸了。”
“我跟他们老板都挺熟的,三个年轻人,经常半夜来我这吃烧烤。
我们苍蝇饭馆,他们高级饭馆,我这儿一串两块,他一串八块,我怎么可能去吃他的嘛,而且他们的肉不清真。
我这儿有老顾客进去试过,两个人没点几串就消费了两三百,没吃饱又跑到我这儿来了。他们说吃着也一般,但里面气氛特别好。
我这儿也一样,不是多好吃,只能说不难吃。做生意不能把自己的东西吹得太满,毕竟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实在一点。”
“我们不想做得太商业。这儿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感觉,你去对比一下旁边,都是一些老的商铺、老小区,开在这儿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像我们的店门店招,包括店名,也是故意做成从外面看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希望大家自己进来探索。
客人一般都是从网上来的,附近的人更多是好奇,进来吃的几乎没有。他们要是愿意来的话,我们还是很欢迎的,必须得打折,八八折。邻里邻居的,应该的嘛。”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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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注,不了解。”
“我没进去过,路过的时候看到里头人都没得的嘛。
也不知道她们是做啥子的。不像我们,喝茶就是喝茶,麻将就是麻将,隔壁不光卖咖啡饮料,晚上好像还要放电影,里头还搞了个啥子工作室哦?简直搞不清楚。”
“一门社吗?我们还是有一定的接触。最早是我主动找的她们,我们社区这种年轻的店本身就少,肯定要关注。
当时我们想的就是搞些互动,从青少年儿童这一块出发,所以给小朋友放了几场周末电影,反响还不错。本来开始想的组织做点手工,但怕小朋友受伤嘛,安全第一。”
“她们有时候受伤了会来我们诊所包扎一下,好像是在二楼有个工作间哇,做点木工活之类的。
几个女娃娃人看起多文静,多有礼貌的,实际整得凶哦,店里头那些桌子椅子都是自己亲手做的,巴巴适适的。”
“她们本身也比较关注社区,最近还给我们提了店门口空地的改造方案。唉,这东西不好说的,万一遭投诉城管给你拆了,那钱就白白搭进去了,所以装还是不装,我们不可能给明确答复的。
不过装置的理念还是很好的,琴棋书画。毕竟她们几个年轻人,从国外回来自己创业,思维比我们开放得多,思路打得开。
今年因为疫情断了一阵,后面假如她们有意愿的话,我当然希望能继续合作。”
“这里本身是茶楼,因为是认识的朋友,便宜。另外就是想离大家近一点,所以没选在城南,虽然有扶持政策。
说白了我们想做日常的设计,逼格不用抬那么高,设计师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开咖啡厅,做workshop,包括给社区出改造方案,也是想让大家认识设计稍微多一点。
总而言之,大家自然一点,轻松一点就好。”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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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是一家店吗?我以为就是一堵墙。所以他们是做什么的?”
“嗯,我每天买菜都走这条路,一条街都是卖衣服的。
这扇铁门哇?没注意过。所以是做撒子的嘛?关得严严实实的。”
“以前一直没注意到过,因为很隐蔽嘛,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还是后来听店里小妹聊天才知道的。”
“酒吧吗那不是?刚开始肯定不知道啊,晚上门打开了才知道,平时经常看到有人扒着门上的小洞往里看。”
“我觉得挺酷的,看样子是个酒吧或者喝咖啡的。改天应该会过来喝一杯。”
“不过门头看起来少了点东西,要是有点那个叫啥子——涂鸦,哪怕字母都行,装饰一哈就更好了。”
“我就住这小区里头,在这都卖了二十多年了,肯定晓得噻。他们店里两个师傅,调酒的哇好像是,下班以后要来我这吃东西的嘛。
招牌无所谓,反正他们店里小,坐不下好多人。我肯定不阔能进切噻,有一次我帮亲戚问他们招不招人,说是店里统共才六十个平方,不缺人。
对了,他们一般都吃的凉面。”
“这条街的店换的蛮快的,我们在这两年多时间里,隔壁衣服店已经换了第三家了,所以跟附近都不太熟。
很多人来问我们是做什么的,直到现在依然是。还有外卖啊、快递小哥,在这一两年了还以为我们是仓库,或者就是一堵墙。
Coda是音乐里常见的一个概念,指乐曲的尾段。我们没有刻意追求某种风格,单纯希望这里能让客人的夜晚有一个完美的收尾,它是隐蔽的,有品质的,令人感到放松的。”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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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买花哇?楼上就是!”
“能有啥子看法?好得很!又干净,又不吵又不闹,我们都喜欢上切欣赏哈花,吹哈空调,耍哈子啊,多巴适的。
她们要是不来,我们都享受不到这个福利。”
“你买两朵回去嘛。”
“最早她们租这个房子,我们小区主任说的试试看,还阔以给小区添点收入,实在不得行就喊她们搬走。以前楼上一直是空起的,给我们做老年活动室,没得空调,只有风扇和三桌麻将。
现在她们还给老年人留了一桌麻将,有空调吹,还有花看,安逸多了。”
“你看,她们来了以后我头发都不秃了,还不是因为心情变好了!”
“她们平时没得好忙,只有节日里忙一两天。我们这儿还放起了几把凳子,她们没事可以下来坐一哈,耍一哈。
我不买花,天天在这看到的,就跟买到自己屋头一样嘞。”
“其实最开始我们没想开门店,只是个花艺工作室。后面慢慢被人知道了,陆续才有人过来拍照、买花。
这里很舒服,阳光很好,又安静,邻居们也很可爱。他们也会照顾我们生意,像平时哪家的儿子结婚,老人家会上来找我们做婚礼的手捧花;教师节也会有家长带着小朋友买一支康乃馨。有一种家庭的氛围,很温暖。”
相信你也发现了,这些小店之所以「奇怪」,源于他们的内向型人格。当所有人在往前走时,他们却在往后退,退到一张看似并不属于他们的背景布上,然后组成了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
他们是这个汲汲营营的社会的叛逃者。
这种叛逃行为之于街道和社区,有的是往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引起短暂的波澜,很快复又平静;有的却在土壤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改变了整个社区的商业生态。
在成都城市更新版图中,他们虽零星散布,却是最有内驱力的一支队伍。这其中的碰撞不止新与旧,更是平民文化的更迭与多元文化的融合,共生共长。
随着时间将隔阂瓦解消融,总有一天,这些「外来者」会变成「原住民」,就像鼻梁上的眼镜,手指上的戒圈,慢慢内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等到了那一天,也只有初来乍到者才会多看上两眼,顺道感叹一句:
「你看,那家店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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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毁毁/肯亚/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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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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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 渝 变 形 计
《 府 南 往 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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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只有一个华西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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