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小楼随笔专栏】二零二一年一月廿五日
天涯小楼随笔
二个月前，去澳门参加“黄士陵艺术研究会”成立式，结识了来自广州的宋浩先生。他介绍了苏晨老先生的近况，还帮我们建立了微信联络。
苏老是文坛前辈，当年他主持的《花城》和《随笔》，是影响巨大的人气杂志。他是钱君匋老师的好朋友，老师为他刻过好几十方印章。
我去日本以前，一直购读《随笔》。也曾在上面刊发过一篇文章，不过不是署我的名字，是代钱老师撰写的。现在回想起来，此事的前前后后，颇有些故事情节，应该记录下来，也许有些些史料价值。
那是在一九八一年，老师的老友张纪恩先生的侄子张小隽，带了妹夫张进贤去拜访钱老师。进贤先生当时在湖南省的出版社工作，因了他的联络，湖南美术出版社遂向老师组稿，准备出版八开精装的《钱君匋作品集》。
钱老师请朱屺瞻先生撰写序言。那些年，老师和朱屺老关系十分密切，相互赠画赠印，都在二百上下。且两对老夫妻每周二次燕聚，不在南昌路雁荡路口的“洁而精”，便是豫园的“绿波廊”，轮流作东，乐不可支。所以朱屺老一口允诺，并坦陈自己不善作文，请钱老师代觅一人代笔。老师推荐了我，屺老也欣然接受。一天下午，我带了笔记本前往巨鹿路景华新村朱府。屺老缓缓地说：我和你老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他图章刻得好，字写得好，画画得好，我斜起佩服……实在好，实在好！斜起佩服，斜起佩服！
朱屺老是位实在人，不会花言巧语，也没有城府，语言十分朴素。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赞美的话。请教他钱老师画作的特点，他仍然是“实在好，斜起佩服”。
回来后，我即向老师汇报，告之以实情。老师鼓励我放胆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别人称赞的话尽可写上，朱屺瞻一定赞成的。
这样，我便根据朱屺老点出的中心思想，写就了序言。先是拿去给钱老师审查，老师叫我读给他听，听了说极好。
我骑了自行车去朱府，呈朱屺老审读。老先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说，写得好，写得好（好像又说了交关好）。拿起笔在我规规矩矩誊清的文稿纸上签了“朱屺瞻”三个字。
回去把稿纸呈钱老师，老师又说，还要写一篇作者自己的跋，时间紧，侬帮我一道写了吧。过了一天，我把文章读给老师听，老师说好极，拿起钢笔在文章后面又加了一段感谢谷华同志、茗屋同志的话。想了一会，又加了关于鲁迅先生的一段。
钱老师把这两篇文章的原稿，交给同事徐长华去誊写，说先给“随笔”去刊发。
不久以后，老师收到了“随笔”的样书，刊发的只有老师署名的跋，没有朱屺老的序言。老师便致函苏晨先生，询问原委。等到回信，老师告诉我，“随笔”把清样寄朱屺瞻审读，朱回答说，不是他写的，所以没有刊发。老师说：哦哟，我要写信给湖南出版社，把朱屺瞻签名的原稿要回来做证明。
距朱屺老答应作序，才经过了几个月，二位老先生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从师母的言谈中可以领略一二，从那时开始，她提起朱屺老，大概都会说朱夫人如何如何……，一脸轻蔑。几年以后，二老便不再来往。二贤相阨的原因，我并不清楚，最近遇到一位多年未见的同门兄弟，其与朱屺老极熟，告诉说，是为了钱老师与香港简氏的“走私案件”而绝交的。
湖南美术出版社的《钱君匋作品集》的样书，于一九八三年秋天寄到钱府。老师署“茗屋雅赏”后即赐赠了一本。序言是我代笔的，署名朱屺瞻。“跋”除了最后一节和关于鲁迅的一节，也是我代笔的。唉！遥远的往事……
附一 《钱君匋作品集》序言
君匋先生是我四十年的老朋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享有盛名的书籍装帧家、音乐家、篆刻家、书法家。
君匋先生的篆刻以秦汉为宗，博采明清诸家之长，形成了清健舒畅，有笔有墨的独特风格。而且，他善治巨鈢，力可扛鼎。这本集子中的《芳草天涯》是他的近作，气魄过人，真如关西大汉，抱铜琵铁板，歌大江东去，令人叹为观止。另一方巨印《更能消几番风雨》却又是一种风貌，娟好秀美，好像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使人陶醉。
篆刻家一向重视印章边跋的镌刻，除了刻上年月名姓以外，还常常赋诗作文，激发欣赏者的更加强烈的兴趣。君匋先生的诗文都是大家风度，在他的印章边跋中可概见其修养。像《若有所悟》的边跋是一首绝句，曰“寒雨连潮午醉眠，鸣禽催梦梦悠悠，醒来湖上山无数，没入苍烟浪接天”。简直是唐人所为！而《钟声送尽流光》和《夜潮秋月相思》的边跋都是文言小品，字字玑珠，抒发了他的无限感慨。
我是君匋先生印章的欣赏者，在这几十年中，尤其是在近十五年中，请他刻了二百钮之多。这本集子中虽然只收了几钮，但其他的几乎都已收在北京版的《钱君匋篆刻选》里了。
篆刻是在印章上反映出的书法艺术。君匋先生在篆刻上之所以能达到令人钦佩的高度，主要的因为他首先是一位书法家，而且是一位擅长各体的大书法家。我对于君匋先生的书法是十分钦佩的。尤其是他的汉简体的隶书，天真烂漫，清新喜人。这本集子中的七言联“谈诗客至风生座，论画人归月透帷”，信手纵意，无论是用笔还是款式，都是绝妙的，给人以美的享受。
在君匋先生的篆刻、书法、绘画中，最使我佩服不已的是他的绘画。他的画魄力很大，我自叹不如。
由于君匋先生对文字艺术的修养很深，尤其在书法篆刻上造诣很高，加上他对生活充满着激情，所以他的绘画才卓荦不凡。近年来，他患白內障越来越厉害，对于刻印、设计精致的书籍封面已经很感困难，他便倾全力于写意中国画的研究和创作，取得了极大的成就。
君匋先生的绘画以写意花卉为主，他取八大、青藤、陈白阳、赵之谦、吴昌硕诸家之长，复取西洋构图之妙，开创了简练、奇特、雄厚而又生气勃勃充滿着时代气息的风格。评者论他的画是＂极简练处极精到，极奇特处极稳健，极雄厚处极含蓄”，说他＂在书法上具有高度造诣，因此在他的写意花卉中能娴熟地应用线条的轻重刚柔、浓淡干湿、虚实收放，根据內容的需要，或为奔放飘逸，或为古拙苍老，表现出強烈的感染力＂。这些评论，我是十分赞成的。
君匋先生作画，挥洒自如，是大手笔。过去，画名被他在其他方面的盛名所掩，除了极熟的朋友之外，大家不大知道他在这方面的深邃造诣。自从一九八〇年冬在北京和一九八一年秋在上海，举行了两次规模很大的个人书画篆刻装帧展览，集中看到了他的百余幅画作，才引起了強烈的反响。
这本集子中开卷第一张《红梅伴绿蕉》就是一幅极为成功的作品。一般说来，梅蕉并不同时，但在广州卻是可以依偎而生的。徐青籐也曾画过这个题材，但並不多见。君匋先生的这幅画用笔泼辣，墨色大佳，充满着蓬勃的生气，反映出画家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高度的艺术技巧。
《寒凝大地发春华》是完全用如万岁枯藤的线条来描绘的梅花，简直是一幅完美的书法作品。君匋先生过人之处在于他会用汉画像石刻及篆刻的趣味来表现线条，自是別开生面。
君匋先生对赵之谦的画法深有研究，所作颇多赵的余风，如《拔地青松挺劲枝》、《紫云深处》等幅。但是，比赵之谦更粗犷，更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充满着新时代的气息。
高明的画家是不愿意以相同的手法表现相同题材的。《春色满园》和《漕溪纪游》都是牡丹，一浓抹一淡妆，趣味迥异。但是，淡的不薄，浓的不腻，集中的三幅芭蕉、三幅荷花也复如是，不是高手就不容易做到了。
不论是册页小品还是盈丈巨构，君匋先生的作品都充满着魅力。《蛟腾珠舞》是六尺巨屏的葡萄，风云入怀天借力，气势磅礴，罕有其匹；《绿玉笼珊瑚》是一张斗方梅蕉，但小中见大，俨然大气派，作为同是尝过丹青甘苦的同志，我是十分佩服的。
中国画上题跋的优劣决定着整件作品的成败。君匋先生的题跋，不但地位恰当，而且或诗或文，或草或楷，或长行直下，或署之二字，变化多端，加上丰富多彩的自刻印章，给人享受，催人思索，使人陶醉。
君匋先生是一位具有多方面修养的杰出艺术家。这本集子是他书画篆刻三方面的小结。我怀着钦佩的心情欣赏了这些作品，怀着钦佩的心情写下了这些感想，并且期待着读到君匋先生的更多的好作品。
一九八二年一月朱屺瞻
附二 《钱君匋作品集》跋
一九八〇年冬季和一九八一年秋季，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上海市出版工作者协会单位，为我在北京和上海举办了个人书画篆刻装帧展览，有几家出版社希望能将我的作品结集出版，前来征求我的意见。虽然我从事文学艺术的创作和研究已逾半个世纪，但自知不足存耳，所以没有允诺。后来，湖南美术出版社坚请我出版书画篆刻的专集。转念目疾日甚，今后的创作精力也许只能倾注于写意中国画之中，那么，在此作一小结，以博大雅和海内外友人的批评，不亦乐乎？乃如所请，遂成此集。
早岁，我是从事书籍装帧的。二十年代中期，我辞去浙江艺术专门学校图案系教职后，即担任上海开明书店的音乐美术编辑，主要搞书籍装帧。因了同学陶元庆之介，认识了鲁迅，嗣后便时趋请益，获得鲁迅的启示良多。可以说，鲁迅的美学观点始终指导着我的创作实践，无论是书籍装帧，还是书画篆刻。
年末，由于我倾全力于中国画和书法的创作与研究，所以除了偶尔为旧友和自己的篆刻集《长征印谱》、《鲁迅印集》、《钱刻鲁迅笔名印集》、《君匋印集》和《钱君匋篆刻选》作了装帧之外，这一行已经很少染指。
篆刻也相类似，由于白内障加剧，在完成了《钱刻鲁迅笔名印集》和《鲁迅印谱》后，已经很少奏刀。对于这两部文字内容相同的印谱，现在提起，我仍然充满着感慨——《钱刻鲁迅笔名印集》创作于一九七三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只能偷偷为之。不意仍为“四人帮”恶犬所嗅觉，竟将此目为异端，强行籍没原印及全部拓本。我心痛绝！但是，鲁迅的百折不挠的战斗精神鼓舞着我，瞒着为我而饱受折磨时时为我担忧的家属，又重刻了一六八方作为无声的抗议，是为后来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印谱》。打倒“四人帮”后二年，第一套原石也完壁归赵，即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钱刻鲁迅笔名印集》。所以出现了两套镌刻鲁迅笔名的印谱，这也是在十年动乱这一奇特历史阶段出现的奇特现象。
中国画，是我自幼即喜爱的艺术形式。少日，当我从西洋画转向国画时，受到同里孙增禄、徐菊庵两位前辈鼓励，后来又得到了丰子恺老师的指导，遂潜心研究徐青籐、八大山人、石涛、赵之谦、吴昌硕等家的作品，努力把书法变化丰富的线条作为刻画形象的基本手法，用最简练的构图，最少的颜色来表达最丰富的内容。
中国画的线条是十分研究的。它要求中锋为主，要求有抑扬顿挫的变化，要求体现旋律美。可以说，古来任何一位成功的画家，没有一个不是把书法移入绘画的。如果能把三代铜器的凿款，两汉石刻的画像以及玺印的线条表现法注入绘画，则更能增强作品的概括力和感染力，更富金石气息。这是我努力追求的目标。
中国画的构图是独立于西洋画理论之外自成体系的。它往往在画面留有大片的空白。这和戏曲大师梅兰芳的京剧一样——整个舞台空荡荡的，几乎不设布景，但这恰恰给了演员以最大的活动余地，也给了观众以最大的想象空间，使大家专心一致地随着梅兰芳动人的舞蹈，传神的动作，醉心的演唱而渐入佳境。这酷似中国画处理背景和主体的手法。如此，则被描绘的主体得到最突出、最集中、最明豁的视觉效果，“敢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这也是我努力追求的目标。
中国画不习惯用光怪陆离的颜色来表达效果。但是，它十分注意色彩的变化，喜欢用很少的颜色反映丰富的层次。水墨画亦如此。它崇尚朴素、崇尚明快、崇尚典雅、崇尚含蓄，这也是我努力追求的目标。
由于时间和精力的限制，过去我很少有机会沉溺丹青。一九七二年被强令“退休”，倒给了我大好时光。尤其是近年来，创作激情如前，然眼病日岌，既然不能再从事很费眼神的篆刻创作，则醉心书画亦我之夙愿也。我今年七十又七，谚云“八十不为老，九十正年壮”，老骥不衰，犹可以管城子追随党和全国人民之后，为祖国四化贡献绵薄。
在这里还要写上一笔，这个集子的编排设计，多亏谷华同志和茗屋同志，他们都出了全力，还有其他一些朋友，也都出过力，在此一并致谢！是为跋。
钱君匋
一九八三年于抱华精舍
天涯小楼近作
茗屋老师说：“想好好地學習做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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