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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听到她们受暴与抗争故事的人,都将成为新的证人

林山柰 回声Huisheng 2020-09-15

 念念不忘,必有回声。


编者按:


战争中的性暴力是在几乎所有规模和范围冲突与战争之间都会发生的的系统性性别暴力。它伴随了人类的整个历史,并且异常频繁和普遍,政府/权力集团将它用作威慑和挫败敌人、甚至“亡国灭种”的“武器”,可以说是有战火的地方就伴随着妇女的身体在经历惨剧。


而对于近代中国来说,最大范围遭遇战争性暴力的一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即很多人都听过的充满歧视意味的“慰安妇”问题。但随着硝烟散去、时光流转,受日军性暴力的妇女们逐渐变成了国仇家恨的符号与镜头中仿佛放下一切的和蔼阿婆,她们的抗争、遗憾、不甘则鲜有人关心了。


战争中的性暴力和其它场合中的性暴力相似,本质是性别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下对女性身体实施的残害与控制。还原战争性暴力的真相、为受害女性讨回公道,不是国家对国家间的“出气”,而是对性暴力问题的反思和正视,更有助于探讨如何更好地救济、帮助性暴力受害者。


今年8月,回声作者林山柰跟随致力于二战日军性暴力问题的日本民间组织“查明会”(简)去山西省探访了战争性暴力受害者遗属。她的经历,或许能在受害者逐一离世的今天,为为什么我们仍要继续关注她们的遭遇、为什么仍要倡导日本政府承认与赔偿二战性暴力受害者问题,给出一些小小的解答。



今年八月下旬,我跟随查明会一起到山西省盂县,度过了短暂的三天。各地学生、青年学者、民间NGO工作人员一行十几人,一同踏上了那片日军曾实施战争性暴力的土地,拜访了受害者的遗属和关心这个问题的人们。


我在出发前就知道这不会是一段轻松的旅程。但真正到了盂县,扑面而来的黄土气息,实地探访窑洞,想象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暴行,这种体验仍然带给了我深深的震撼。


01


“山西省·查明会”,全称“查明侵华日军性暴力实情,与大娘共进会”,是一群由学者、电视台制作人和被这段历史深深震撼的普通市民组成的日本民间团体。而组织缘起是受到中国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公开作证第一人——万爱花大娘的影响。1996年,万爱花两次到日本出庭讲述她的受害经过,被她证言打动的日本市民们决心做一些事情。


图为1998年10月30日,步入东京地方法院的万爱花(左二)作为中国大陆受害女性幸存者原告出席。


在组织成立后,二十多年来从不间断的访问让查明会对这片土地异常熟悉。他们实地走访省内各日军根据地遗址,听取受害事实,整理、记录包括受害女性本人、家属、其他村民、日本老兵等在内的各方证言,并支持、帮助受害幸存者进行对日诉讼。


如今,查明会走访支持过的受害女性已经全部离世了,但他们的工作仍在继续。


2015年11月12日,山西省最后一名赴日诉讼的二战日军性暴力受害幸存者、89岁的张先兔大娘因病在位于山西省盂县西烟镇的家中离世。


2009年开始,查明会主办的日军性暴力图片展先后在北京、西安、广州等几个城市举办,并最终在太原市的一个旅游区抗战纪念馆中争取到了常设10年的应允。他们希望将这些史料留存下来,让人们不要忘却这些女性的经历和抗争故事,并能够为她们继续做些什么。


太原滑世界抗战纪念馆图片展板,日军在二战期间实施的性暴力遍布整个东南亚。


今年是太原常设展设立的第四年,我也得以有幸参观。图片展设置在纪念馆的最里面,跟前面的介绍抗日战争兵器、地道等等的展板比起来,这个区域的图文说明十分详尽,每一句叙述都能感受到是真的在记录历史,而非消费大娘们的故事。


太原滑世界抗战纪念馆图片展,由以查明会为主的日军性暴力图展实行委员会制作,山西大学赵金贵老师参与翻译。


我们参观期间,查明会的川见公子和热田敬子发现有些展板的顺序似乎略有改动。再三跟工作人员确认了各种细节后,她们表示,是为了确保改动之处仍然符合展演逻辑,不让前来参观的人们失望。


可惜参访时间有限,我没能来得及把展板里每一个大娘的故事都看一遍,而不少和我们擦身而过的游客,大多也是匆匆瞄了几眼就离开了。他们的背影让我们觉得可惜,但我仍相信这个展的力量,以及它背后为推动解决战争性暴力问题努力的人的力量。


02


除了纪念馆的图片展,我们还实地参访了盂县的进圭社、西烟镇、河东村等战争时期的日军据点。


在进圭社,几块新得发亮的宣传栏和黄土窑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宣传栏上记录的是几位大娘受害与抗争的历史,村子里几个曾经被日军占领的窑洞也被贴上了具有教育宣传意义的标牌。


进圭社今年设立的宣传栏


根据进圭社原村长的介绍,这是县里某位富足的人出于社会责任感出钱筹办的。虽然不知道宣传栏之后会不会失修落灰,真正会愿意来此处参访的人会有多少,但想到这里记录着大娘们的声音,大家的心里都有些欣喜。


在河东村,川见公子带我们走访到羊马山的山脚,给我们讲述当年大娘们被强行带到山上窑洞里侵害的事。村里哪个建筑以前是炮台,哪些房屋曾经被日军强征作为侵犯大娘们的场所,川见都记得一清二楚。


炮台和村中最近房屋的距离只有几步路,非常近。亲眼得见,很快便能领会到如果有人来施暴时逃无可逃的恐惧感。一草一木现在已经重归宁静,真希望更多人的人能真正去了解当年的她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噩梦。


羊马山山脚


在拜访受害大娘们的后代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问起了石田米子。石田老师是查明会的创办人,八十多岁高龄的她今年因为家中变故第一次没能一同前来。在问清了石田老师健康无碍、且明年一定会来之后,他们脸上担忧的神情才放松下来,开始分享各自的近况。


这种饱含温情的相互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建立的,尤其让人感动。


2015年8月查明会探访山西时,时年仍健在的张先兔老人(右)拉着查明会创始人田米子(左)交谈。


03


查明会的成员们初到盂县时,没有人相信日本人会真心关注这些受害大娘们,甚至还会支持她们去日本打官司,更不相信第二年、第三年......他们竟然真的坚持了二十多年。


查明会制作的中文版宣传册


2008年,日本法院认定了战时日军犯下强暴妇女罪行的事实,但最终仍以日本法律规定个人不能起诉政府以及超过诉讼时效等理由,驳回了受害者们对日本政府要求的谢罪和赔偿。


用诉讼寻求公义这条路看似走到尽头,查明会却没有放弃。从万爱花到张先兔,大娘们一个个离开,直到山西赴日诉讼的受害者没有一位在世的今天,他们也依旧坚持着。


是什么支撑他们多年如一日地行动呢?


“因为不能中断,”热田敬子在和中国关注者们的交流中说。一旦切断了联结,或者终止了诉求,想再重新启动这个议题,唤起人们的关注可能就很难很难了。“虽然现在看上去不可能让政府有改变了,但我们不相信会一直这样。将来如果有一天,有可能谢罪、赔偿了,资料和倡导者却中断了,就晚了。”


我想,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对“不能中断”的执着,背后饱含的是他们对大娘们的感情、对日本政府不道歉不赔偿不反思的愤慨、对公正与道义的追求,还有对人性始终抱有的超脱的希冀吧。


04


让人难过的是,查明会的困境也清晰可见。


从盂县回到太原,我们在酒店的小展厅中看了查明会在1999年拍摄制作的纪录短片。短片里,万爱花大娘、张先兔大娘正笑着和查明会的成员们聊天。那一年,查明会的共同发起人加藤修弘还留着茂密的黑发。


2014年去山西探访时的加藤修弘(左2)和石田米子(左1)。


二十多年过去了,查明会的老成员们年纪越来越长,新成员越来越少。近年来,日本右翼势力日益猖狂,查明会在日本组织的活动有时会遇到一些莫须有的攻击与阻挠,关注战争性暴力受害者们的年轻人好像也不如从前多了


今年的同行中有一位在韩国做研究的学者:梁·永山聪子,因为韩裔日本人的身份,她开始关注朝鲜和韩国的日军性暴力受害人。见面时,聪子送了我们一些花样很美的纪念品,说是韩国的战争性暴力受害者“Harmoni”(韩语中的奶奶、阿婆)们设计的。


韩国一些战争性暴力受害者曾在战后接受园艺心理治疗,期间创作了很多以花朵为原型的美术作品,这些图案后来被一家叫做Marymond的品牌设计成商品贩卖,把部分收入用于关爱受害者群体。我后来在网上搜索,发现不少有社会责任感的韩国明星都曾经穿戴或使用过带有“Harmoni”设计花样的服饰或手机壳。


聪子送给我们的“Harmoni”设计花样周边产品。


聪子也提到,为了向日本政府要求正式的道歉与赔偿,韩国的战争性暴力幸存者、学生和关心此事的市民从1992年起,每周三都会固定在日本大使馆前集会,二十多年间几乎没有中断。这项让很多地方的女权活动者都为之感动鼓舞的“周三集会”,还曾作为“史上最长的单一主题集会”被收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热爱生活的山西大娘们生前也制作过带有花朵样式的鞋垫,并赠送给帮助她们打官司、每年来看望她们的日本友人,图中鞋垫目前存于太原滑世界抗战纪念馆。


跟韩国全民性的参与相比,日本政府缺乏反思的态度确实令人失望。但回到中国,无论是政府,还是我们民众,所做的事情好像更是少的令人惭愧和遗憾。


去年的纪录片《二十二》曾经短暂地让不少人想起了大娘、阿婆们遭受过的苦难,也看到了她们的坚强勇敢。但之后,随着大娘、阿婆们一个个离开,如果没有下一个能吸引人眼球的故事或者数字,还会剩下多少人记得她们呢?


纪录片《二十二》


05


所以,我还能做些什么呢?这是山西之行结束后我一直问自己的问题。


我不敢轻易承诺像查明会一样,每年到场陪伴,继承大娘们的遗志参与推动继续诉讼。


但我也总能做些什么。


从山西回来,我把聪子送给我的贴纸送给身边的不少朋友,和他们分享了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我跟每一个用“慰安妇”指代战争性暴力受害者的朋友探讨这个词的不恰当之处。


如果一定要使用“慰安妇”一词,请务必加上双引号。


正如查明会一直努力的那样,在大娘们都陆续离开的“后证言时代”,每一个听到、读到大娘们受暴与抗争故事的人,都将成为新的证人


永远不要停止追问、停止反思。历史从来不该只是塑造民族认同感的工具,对于战争性暴力反思也决不能停留在“国耻”上。意识不到性别暴力的实质,会使得悲剧一再重演。



最后,我还想聊聊沉重这个词。我想起之前邀请朋友看相关题材的纪录片时,不少人以“太沉重了”、“不敢看”为由婉拒了。我其实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在消费时代如何消解这类沉重的历史题材,确实是一个问题。


但后来,当我看到查明会纪录片里,万爱花大娘掷地有声地说出“就用这把老骨头去战斗吧”时,她们的斗志好像也给予了我正视现实的勇气。


不要害怕沉重的故事,因为就在我们的生活中,堕掉还没出世的女胎、追求未遂就暴力伤害、用权力性侵/性骚扰女性等等不胜枚举的性别暴力仍在持续,并不是不去听、不去看,黑暗仿佛就不存在。而正视它们,为不公正的事正义直呼,坚持行动,才是给所有人力量、解决问题的最终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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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柰

一个想做硬核的女权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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