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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美国法庭

孔捷生 陌上美国 2021-03-17
陌上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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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来就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在若干难忘片段里,就像矿层深处的棱形结晶,零碎而闪光。我希望将来把自己也镶嵌进矿层石脉,哪怕它不会闪光。

轻时未见过雪。后来走南闯北,每见雪景都觉新鲜,顿觉天地换了景框,一如我之命运罗盘置换的经纬度。

那年凛冬,雪看了个够。暴雪前夕,天空传来怪声,如沉雷滚动。风雪彻夜猛烈叩击门窗,如千军万马驰骋而至。

我困守居宅,看着积雪沉着坚定地增高,未及夜半,外面的车已没顶。平明察看,大雪封门,窗外一片茫茫雪原,整个社区瘫痪了。

我艰难撬开大门,雪墙向屋内轰然倒塌……

这是载入美国气象史的1997雪灾。

我早起铲雪,至中午才把车道清理出来。此时见到邮政车吃力爬行而至,却打滑趴窝,如深辙里掙扎的魚。我抄起铲子过去,将这条大魚从雪窝捞出來。

邮递员是熟面孔,印第安人血统,肤色黝黑,不太爱说话,冷不丁冒一句,能把你绕入历史谜团。比如他问:“听说我们祖先是从亚洲来的,真的吗?”我不知所对,就算有答案,英文词汇量也不逮回应如此深邃的问题。

我把印第安传人从冰雪中搭救出来,他连声称谢,顺便把当日邮件递上。看着邮政车歪歪扭扭继续前行,四轮溅起雪瀑,一如冰原雪橇。假若他的远祖果真横穿北极圈进入美洲,冰雪记忆应已沉淀为遗传密码。

我拍打身上雪屑,入屋席地坐到壁炉前检阅邮件。赫然看到黄纸皮的法院信函,打开,惊觉遇到比印第安血缘更艰涩的难题了——原来潘宁顿地方法院抽签选中我为陪审员。

自忖对美国法律体系所识之皮毛,仅来自警匪片刑侦剧,相关词汇储备更几近文盲,一如学龄前孩童摊开报纸,除了图片就剩下一堆令人困惑的符号。

忐忑半天,耳闻街角邻居吹雪机停止轰隆,我便趟雪过去求教。才踏上清过的车道,长毛狗就激动得扑上来撒欢。我们两家一同迁入这新社区,长毛狗和主人都是我最早的朋友。

摄于1997年美东雪灾

邻人艾萨克是州立罗格斯大学荣休哲学教授,犹太人,青少年时期在纳粹集中营度过。他颅顶寸草不生,闪烁着睿智之光,使得疏落白胡须显得触目,犹如创口上的盐巴。

我和有高墙电网记忆的人特别有亲缘,他是我家生活顾问,他的思想余热足以融化我的琐碎疑难。

艾萨克从未和我言及哲学,或许哲学于他就是遛狗、剪草、清雪……那些有重量与痛感的片段,已留在集中营墙砖缝隙,被苍苔覆过。

艾萨克迎客入屋,我开门见山,给他看法院通知。艾萨克白胡子耸动,笑称:“You are lucky!(你真运气)”我言明这是不可能的任务,请教如何推却。

艾萨克敛容指点通知条文,上面写得清楚,当陪审员是公民义务,如果拒绝,可能遭逮捕起诉。他又笑道,美国人不会推辞,虽也未必人人情愿。陪审员就是普通平民,只要没有犯罪记录,有正常思维即可。哪怕认为自己语言能力不足,也要由法庭来判断取舍。

艾萨克宽慰,这只是候选而已,他被征召两次,都未被法院最后选中。他又说别担心法律知识多寡,太懂法律人家还未必让你入围。艾萨克用一串笑声作结束语。

我早就发现他很喜欢笑,哪怕前置词并无惹笑之处。如果笑有节拍,他总选再长的拍子,酣畅而奔放。我想这是在讨还青少年时被屏蔽的一种声音。

老教授之言未能让我释怀,返家即搬出最厚那本英汉词典,专查阅法律名词,又研究美国陪审员制度,原来这在古罗马时代就有。

美国直接承袭英国的普通法,根据英国1215年《大宪章》(Magna Carta)的平民权利和法律程序,被告有权让平民陪审团来公平审判。那还是南宋嘉定八年的事,这年成吉思汗刚攻陷金朝中都(北京),而元世祖忽必烈刚刚出生;同年金朝司法改革是禁止用刀杖当庭处决犯人,而南宋还要熬过一个甲子才灭亡,中国沦入最黑暗的朝代。世界史从此分流。

开卷有益,检索法律分类词条,如失明者拉住导盲犬的项圈。原来美国开国时就把陪审员制度写入宪法,陪审员分大陪审团和陪审团,前者裁决是否提出起诉,后者作出有罪或无罪裁决。

又查阅到欧美其他国家已省略了大陪审团这道程序,就象尺寸、重量、里数这些英制量词,连祖家英国都已采用公制,惟美国不动如山。

华盛顿将军强渡特拉华河塑像

半个月后,积雪未完全消融,春草已泛青。我披挂闲置已久的西装,按通知日期到新泽西州潘宁顿地方法院。

潘宁顿是美国龙兴之地,开国元勋华盛顿将军在此强渡特拉华河打响普林斯顿战役,形势从此逆转,北美殖民地从英国的镜像挣脱出来,一个国家诞生了。

独立战争之后,潘宁顿回归静谧,如林间隐者,直至逃离纽约高房价的曼哈顿上班族陆续迁入,人烟渐稠,却仍不失殖民时期的田园风貌。

潘宁顿法院是一幢巴洛克式圆顶建筑,遥对普林斯顿大学塔楼。我拾级而上,心律不齐。签到处坐镇一位墨裔妇人,我递上通知,报称自己英语水准不足,恐不能胜任。妇人笑道:“我也是。”却把我名字清脆地敲进键盘。

前面签到的候选陪审员已坐在廊道长椅等候,我到远端落座。身边长发汉子穿着工装,胸前印有货车公司名称,让我这身西装显得碍眼。再看过去,除了几位老者,都穿得很随便。长发汉子转过满布刺青的脖子搭话:“知道是什么案子吗?”我只摇摇头。对方见我寡言,便抄本杂志消磨时间。其实我是紧张加窘迫。移目走廊尽头落地窗,法院拱顶一群燕雀飞出飞进,忽起忽落,宛如我的心境。

最后一个签到完毕,我已把所有虚拟情景都想像完了,脑际一片空白,唯有闭目养气。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墨裔妇人扬声,遴选出来的23名陪审员逐一唱名,我早早被选中,而满额之后未列入的“备胎”便免除义务。

以我有限知识,23人数额是大陪审团。这令我心情略微缓解,毕竟不同于决定他人命运的12人陪审团,不参与庭审。况且人多也少发表意见,到时表明立场即可。于是,一众陪审员鱼贯而入,我初次走进影视里常见的法庭,就像马克·吐温《王子与乞丐》里与爱德华王子互换身份而走进王宫的乞丐汤姆。

法庭不可拍照,此为剧照模拟

大陪审团只面对法官和检方,庭上没有辩护律师。满面沟壑的法官出场,我意外发现,原来在普林斯顿大学当访问学者时的“国际友好家庭”聚会上见过他。老美通常不易辨认亚洲面孔,他或早已忘记,又或不得与陪审员搭讪,目光一瞥而过。

宣誓和听取陪审员规则之后,这位法官宣告:今天要裁定七宗案件。我暗地一惊,这回便是想当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也难了。

接下来检方报告案情,首先是有公民举报潘宁顿道路工程处舞弊,连续三年把工程外判给同一间公司。

其次还是和道路工程处有关,一市民提诉路面反复撒盐清雪后坑坑洼洼没有及时修补,导致她行车时车轴断裂,颈椎受伤。

另一宗是某残疾人士提诉强生制药公司的新药致使他脱发、盗汗、心悸和便血。

后面四宗讼事,有邻居冲突;有男女朋友纠纷伤人;有“公路暴力”(在路上驾车发生纠纷和肢体冲突);

最后一个案子发生在我曾住过的社区,某家人接待客人,主人的两个孩子(一个刚满十八岁)盗用来客信用卡,去买了游戏机、电脑、音响等电器,并窝赃到另一家人的车房。

这是社会切片,安宁的潘宁顿也有人生百态,一如平潭涟漪。大陪审团开始讨论,听出其中韩裔、越裔和海地移民这几位少数族裔英语也不怎么样,便让我松弛许多。

阅读着一众面孔,都是普通之极的美国平民,有蓝领、小学教师、超市收银员、卖波斯地毯的伊朗移民、家庭妇女、退休老人……无论健谈还是谨言者,大家都专注而投入,令我收紧心猿意马的缰绳。

关于公路工程处两个案件,很容易达成一致,同意立案。我发现美国民众对公权力的警惕,真是毫不留情。在我听来,第一个案子有点含糊,工程处是否经过投标程序?也许那间公司三度中鹄呢?不过,对权力监督宁严勿宽,有枣没枣打三竿,是非交由庭审决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对强生的起诉也一致通过立案。该公司总部在新泽西爱迪生市,发明电灯、留声机、直流电力的爱迪生就诞生在那里。强生公司是制药业巨无霸,拥有强大的律师团队,凭一两宗个案要告倒它实在万难。但别忘记《永不妥协》里的太平洋电力公司不也是巨无霸吗?它正败于一家小律师行之手,那是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美国人对资本的监督也毫不含糊,这回让强生公司自祈多福吧。

接下来的小案件开始有分歧。第一宗尚无异议,因为邻居冲突,一方宣称受到威胁而挥舞棒球棍,虽没伤人,却惊吓了孩子。在美国侵犯儿童权利就是犯天条,讼事便逃不过去。

第二个案子凭检方提供照片,冲突怨偶男女面上俱带伤,女方提诉了。大陪审团有人怀疑女方陈述不尽不实,但女性权利在美国也是铁律,于是多数通过此案进入庭审。

第三个案歧见就大了。“公路暴力”双方都是外州车牌,路经此地。一方指称对方下车拔枪恐吓他,另一方否认。警察到场调查并没找到那支枪。有人认为持枪者把枪扔了,这在法制实录电视节目里是常见的。但该警员证词既不能证明那支枪曾经存在,也不能证明涉案人说谎,只说此人如果说谎将要负刑事罪责。再加上据警员记录,对方车主驾驶违规在先。于是大家议论一番,多数通过此案免于起诉。

最后一宗按案情似无争议,但依我所见,此为典型的青少年犯浑,荷尔蒙作用大于贪念。我觉得事涉刚成年的年轻人,宜慎重,判个轻罪本无不可,却留下案底。但这属人情,不在法律范畴,何况语言表达对我难度太大。焦点在于“窝赃”那家人也被检控,是否公正?这家人坚称仅系借车房给朋友暂存东西,而作案者也并没说这家人知道是赃物。

我暗打腹稿,排列好词组语法,鼓起勇气开口,提请要把无辜者区分开来,不能一锅端。我之字斟句酌和浓重口音,增加了意见重量。于是众议纷纭,大陪审团分成两派,相持不下。最后刺青长发汉子说:“我们的责任是决定案子是否交庭审,决定有罪无罪是陪审团的责任。大家投票吧。”结果微弱多数通过驳回检方笼统的立案起诉。

裁决提交法庭,法官感谢各位陪审员,公民义务就完成了。走出法院,耳畔传来特拉华河春洪开冻之声,我舒出一口长气,活着走出了词汇的堑壕。领到50元出庭费,当晚买了瓶加州红酒,妻子做了几个菜,邻居艾萨克欣然赴约。

这晚春寒料峭,春风浩荡,我没见识过如此磅礴的春风,窗棂被摇撼得格格作响,窗外枝条猛烈抽打夜空,如同对严冬暴雪的大反扑。

艾萨克一入门,屋里便扑腾起他的笑声,伴随壁炉火焰哔剥跳跃。艾萨克丧妻,女儿远在西岸俄勒冈。我喜欢和他交往,可以不避贫乏,以乱蹦单词达意,不像我最早的英文老师,逼我的舌头做高难运动,处处纠正发音与语法,令人理屈词穷,无地自容。

艾萨克说我缺少连缀词的句式,就像王维的诗。他知道王维和李白,还有一个唐代诗僧寒山。我惭愧对寒山诗所读不多,对哲学所知更有限。艾萨克从不谈哲学,却乐于和我谈文学。

他对德国当代文学只读到伯尔为止,我说自己见过格拉斯,当年出访西德,格拉斯在西柏林请过我们中国作家一行人吃饭。艾萨克听说过他,却没读过。我们的文学阅读有个共同点,都喜欢托马斯·曼的《魔山》。托马斯·曼在纳粹德国时期流亡美国,是我的普林斯顿大学前辈。

当晚我们不谈文学。第一杯红酒浇灌下去,舌头顺溜多了,加之过程已和妻子描述过,转成英语难度益小。我说没想到能熬过这关,还起到一言定鼎之作用。我着重渲染这段法庭精华,酒精适度夸大了剧场效果。

艾萨克听得白胡子不住耸动,他赞同我的立场,并说大陪审团裁决标准基本偏向有罪必究,而进入庭审后的陪审团标准则偏向宁纵勿枉,不错判一个无辜者。至于盗用信用卡那家人,因被大陪审团否决的案件,检方不得另行提诉,所以豁免罪责,这要怪检方粗疏。

话题便转到几年前轰动全美的辛普森(O.J. Simpson)案,艾萨克说,天下都晓得辛普森就是凶手,但警方疏忽和法医失职,使得部分证据不合法律程序而失效。根据无罪推定原则,合理怀疑得以成立,辛普森因而脱罪。此案意义非凡,轻纵掌握公权力者违法违规,社会危害要比放过一个杀人犯大得多。

艾萨克对公义的执念,来自早年暗黑记忆,和我的信念在不同维度的河谷相汇。我们的缘份想必来自同一源头。

艾萨克挺羡慕我,他的人生还真缺了这么一个片段。尽管两次被法院召唤,都是庭审陪审团,有一次被辩方否决资格,另一次被检方否决。他解释,陪审员人选都是法院用电脑随机抽中的,却要经过双方律师的“资格审查”,亦即控方辩方有权剔除可能对自己不利的人选。

譬如审理刑事案时,候选陪审员会被问及有无亲戚是警察、检察人员,亲戚有没有犯罪记录。前者回答有,就可能被辩方剔除;后者回答有,就可能被控方剔除。

还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律师根据你的背景、学历、谈吐、衣着、举止,怀疑可能对己方不利,就可以提出剔除你,这叫“无理否决权”(Preemptive strike)。

譬如受害者是白人,控方尽可能找白人或者家族中有过被罪犯侵害的人当陪审员;反之黑人辩护律师尽可能挑非洲裔或少数族裔当陪审员,法官对两边的挑拣都不能反对。

但“无理否决权”有使用次数限制,不能挑三拣四没完没了。次数用完了,还有“有理否决权”(Strike for cause),这时法官就有权裁定你的否决理由是否成立。总之就是防止任何一方滥用否决权。

不过有一种人双方都不欢迎,就是本身是律师却被抽中当陪审员。因为普通人的常识和是非观要比精通法律的人更真实和更少偏见,陪审员本来就要求根据事实和良知而不是根据法律作出判断。这就是陪审员制度的初衷。

艾萨克说,他两次被否决正是背景所致。辩方或检方觉得此人学历谈吐,极可能成为陪审团闭门讨论时左右大局的领袖,这就要警觉此人的潜在倾向。所以总有一方不喜欢他。

艾萨克说的单词许多我都听不懂,但能意会。精英设计的制度,却谢绝精英参与操作,这很美国;历史只记载大人物的事迹,填写历史细节的却都是小人物,这无论东西方都一样。

艾萨克感叹,希望有生之年能填补这个经历空缺,“你知道我父母的年代,纳粹意志就是法律,他们最后也没见到公义来临。”

无论哲学抑或文学,都是苦难的量具,然后才是思想的容器。我清楚记得,夏天割草时见过他手臂的刺青,那是集中营编号。

我于是无言,壁炉溢出木柴残留树脂的气味,窗外春风怒响。老教授旋即从暗黑记忆中转身,笑声又起。炉火正红,酒意正酣,我们摆脱形而上的话题,接点地气好佐酒。

我说50元误工费只相当普通人两个小时的工资,少了点吧?他同意,但说数额低是避免把公民义务变成得利的事,不过够买一瓶上佳红酒了。我同意,并一饮而尽。

翌晨,风声未息,外面树梢绽出鹅黄嫩芽,春天威风凛凛地来临了。孰料这是我在新泽西最后一个春天,刚春尽,我却逐水草而居,迁徙他方。我在华盛顿找到一份工作,把新泽西房子卖了,卜居首都郊区弗吉尼亚州北部,漂泊之舟在此哗啦啦放下锚链。

初来乍到,忙于安顿和适应新环境,竟与旧识疏于联系。一年后惊悉艾萨克老教授中风猝逝,带走了他的睿智和酣畅笑声。葬礼之日我在洛杉矶出差,不克出席。这令我伤感。

我离开后,得知新泽西州就以初审庭取代大陪审团功能,全美一半的州都相继跟进。当然联邦司法体系除外,州大陪审团也并未取消,只有特殊案件才启用。至于庭审陪审团,则雷打不动,如同镌刻于青铜大鼎上的律条。

当过一次陪审员,四年后才有机会被再次抽中。但我已迁居他州,记录抹掉了。在弗吉尼亚一住二十年,曾被抽中一次,未到日期又接法院通知,案件撤诉,我被豁免了。妻子也曾被抽中一次,签到后未轮上她,前面已满额,也被豁免。

适逢今年华府樱花节,游人如织,紫陌红尘扑面来,无人不看开花回。我们两口子拂去满身香雪,尽兴而归。还家却见信箱躺着一份似曾相识的法院公函。我居然又被抽中,真怀疑自己的姓名拼音在电脑程序里含有诱发性字符。

费尔法克斯连年位列全美富郡,我不喜欢的是郡政府大楼,太过堂皇,酷似彰显权力威严那些地方的政府大楼,不符合大社会小政府的立国精神。我之前住过的地方,政府办公楼都简朴。在普林斯顿,最漂亮的建筑就是普林斯顿大学,谁记得政府大楼在哪里?

还好,司法和行政分开,费尔法克斯地方法院不在郡政府大楼。这是一幢建于立国之初的古老红砖大屋,门前草坪还架着独立战争时的铁铸大炮。我走进法院,如同走进一个二百四十年前的故事,每道砖缝都凝固着历史灰浆。

费尔法克斯郡法院

签到如仪,我排入候选名单。这个案子不小,事涉种族肤色,正是时下热点,社会效应更被放大。

案情是马里兰州一位非州裔男子,在费尔法克斯郡开车被截查,当值警察发现他在假释期不向假释官报道,便命令他下车。当事人拒绝听从,但无进一步暴力拒捕行为。

警员召来同袍支援,偏偏都是白人警察,制服事主时使用了警方认为是合法适当的暴力。继而警方搜车发现他藏毒和非法持械。

此案引起非洲裔社区和民权团体关注,警方执勤一般都是黑白配,单独执勤遇事召唤支援,也尽可能让不同肤色的警员到场,此案却没有。

民权团体便委托律师辩护。因类似事件早就在全美炒得沸沸扬扬,我们的社区媒体也在密集跟进报道。

进入庭审前控辩双方对陪审团逐一资格甄别,轮到我,已不若上次那般紧张,也未盼望自己被剔除,作家对体验生活的好奇压倒了其他。我在国会拨款的非营利机构工作,多少沾点公职人员的边,被检方欣然接纳;我又是少数族裔,辩方也不反对,便入列。

法官木槌敲响,让我想起古装戏的惊堂木,只差衙役磕击庭杖和“威——武”的震慑性呼喝。法官宣布开庭,全场起立,然后陪审团宣誓就职。

抬眼望去,旁听席坐着一排穿警服的黑白警察,另一边坐着被告的亲友和黑白相间的民权活动人士,想必是站台助阵来的。

接下来双方各自传召证人接受交叉盘问,控方认定证据确凿,更传召证人列举事主过往的犯罪记录。辩方民权律师则抓住种族问题不放,有一个目击证人声称制服事主时使用过当暴力,辩方列出当值警察执法记录,被截查者的种族比例。又称警察使用暴力时,事主并没有持械,枪支在后背箱里,而且事主并不晓得它的存在,车是借来的。

此案审理足足拖了三日,我都快得幽闭恐惧症了。

自开庭之日,所有陪审员就被“准隔离”,入住酒店,房间电话电视被切断,不得阅读报纸,不得使用电脑和手机;

中午外卖快餐,晚上由法警带队集体外出吃饭,不得与外人谈论案情;出席庭辩时陪审团席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和控辩双方及证人、被告有任何语言交流;

陪审团成员都编有号码,法官法警称呼我们为X号陪审员。在法警看管下用完晚餐,被护送回酒店。华灯初上,我踩着法警的影子踱步,竟觉得自己才是正在放风的犯人。

庭审结束,进入讨论。和大陪审团不同,12人陪审团必须全票通过。美国社会本身就意见驳杂,要达成一致按说不易,只要一个人力排众议,坚持到底,就会造成“流审”(Mistrial),只好解散陪审团,再选一批,整个过程推倒重来。但这个概率非常低。

可幸这宗案件没有那么复杂,事发过程全有警察随身随车两部记录仪摄像,尽管几位非洲裔、中南美拉丁裔陪审员对警方办案细则强烈质疑,还有一位乔治·梅森大学的白人博士生也坚定地站在少数族裔一边,其他陪审员对警方的批评也不绝于耳,最后还是全票通过被告有罪,包括那位批评警方最力的卖热狗非裔小摊贩。裁决结果当庭交法官,由法官量刑。

美国民众把批评政府视为公民责任。不同于别的民族国家,人种多元的美国不存在美利坚民族,也无悠久历史文化,民众的国家认同在于认同宪法。

“宪法是先于政府存在的,政府只是宪法的造物。国家宪法不是政府的行为,而是人民构建政府的行为。”这是美国开国先贤、思想家托马斯·潘恩《人的权利》中所写的。

宪法至高无上,根据宪法制定的法律也高于政府意志,最后这些法律裁决权也交还民众。哪怕完全不懂法律的平民,他们根据常识、事实、良知去判决,要比法官更不会滥用权力,也比律师更不会玩弄法律。陪审员制度的设计初衷,就是确保在法律面前每个人权利平等和受到保护。

郡法院门前的老炮

走出郡法院,门前那尊老炮翘向夕阳。松鼠在炮口探头探脑, 觅食的鸽子振翅而起,在炮身撒下一泡白浆鸟屎。我窥见了美国平凡琐碎的细节,它不在书卷里,不在哲人的精警词语里。

念及电影《海上钢琴师》那个弃儿,宿命般与船毕生相守,尽管多次停泊纽约港,他却迈不出改变命运的一步。如果他走过跳板,踏上陆地,他的传奇将会消失,成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那时他将会在红尘中看到怎样的美国?

当晚我和妻子下馆子犒劳自己,忽觉啤酒翻腾的泡沫像极了艾萨克教授耸动的白胡子。是的,我想起了他。逝者如落星,许多光年以前燃烧的光和热却未曾熄灭,蓦然照亮我的记忆相册。

人本来就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在若干难忘片段里,就像矿层深处的棱形结晶,零碎而闪光。其中一粒晶体,就是艾萨克教授的人生故事。

我希望将来把自己也镶嵌进矿层石脉,哪怕它不会闪光。


笔者附言:本人只是担任过陪审员,对法律知识和相关规范以及术语所知有限。如有记忆误差,请行家指正。谢谢!

原载2019年《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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