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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谭盾讲故事——《卧虎藏龙》20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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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孔捷生 往事是记忆之树的瘤结,说往事则是老去的方式。电影上演20周年之际,李安回忆“臥虎藏龙不只是我拍攝过最困难的电影,也是我人生中最艰辛的过程;因为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所以我总是笑说我的中年危机混杂着童年梦想”
我和谭盾只有两面之缘,在刘索拉的《中国拼贴》首演音乐会初遇。那次演出在纽约,我从新泽西州开车去为老朋友捧场。演出后向刘索拉道贺,不期然见到谭盾,彼时不少中西人士在场,我们没说上几句话。
其后,高行健到纽约执导他的戏剧《生死界》,带来两幅水墨画托舞蹈家江青转交,分别送给谭盾和我。
高行健的水墨抽象画别具一格,那时他住巴黎蓝领公寓,主要靠卖画为生。我喜欢他的画,但江青把画交谭盾就回瑞典去了,我和谭盾不熟,一晃几年都未和他联系。我倒惦记着那幅画,但直到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又觉得这时再去讨画,显得很市侩。
及至我赴瑞典参加高行健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见到江青。性格率直的她记得那幅画,很惊讶我还未与谭盾联系,便抄起电话往纽约打,谭盾却人在东京……不管如何,话是递到了。但我已迁居别州,离纽约不太近,要去一趟,也得择个时辰。
2001年阳春三月,《卧虎藏龙》横扫欧美影坛,谭盾抱得金人归。我这时要去套近乎,更显俗气。恰巧江青为母亲八十高寿飞抵纽约,一个电话打过来,我想不去也不行了。
高行健所赠水墨抽象画
纽约曼哈顿的一家餐馆,我们把盏畅叙,在座除了谭盾夫妇还有江青和北岛。窗外春寒料峭,席间一团喜气,其时谭盾刚从洛杉矶奥斯卡典礼回来。
谭盾南人北相,为湘人中的高个子。他本系知青,后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与瞿小松丶叶小刚丶刘索拉等俊杰为同期校友。谭盾在校时已创作了多部音乐作品,有大型交响乐丶舞剧音乐和为电影《火烧圆明园》配乐。其后谭盾赴西方深造,定居至今。
我们这一桌人,除去谭太太,个个善饮,几杯下肚便谈兴遄飞!说起电影《卧虎藏龙》,原来李安与谭盾同居纽约,早就熟悉。李安为拍《卧虎藏龙》可谓砸锅卖铁,倾家荡产,连房产都抵押了,所有信用卡都不能使用。
谭盾为《卧》片作曲,便一文钱都不拿,只能得到日后发行电影原版音乐CD的提成。然而当时谁又能保证《卧》片一飞冲天?饰演“碧眼狐狸”的郑佩佩是和江青一同出道从影的闺密,郑也凭江湖义气出演,大家都不拿片酬。
忽又想到,当年张艺谋、陈凯歌等拍《黄土地》,假使要倾家荡产押老本,也会义无反顾。如今要他们自掏身家去拍一部心爱的片子,断无可能。人有了钱反而没了志气,甚至连才气都消蚀殆尽了。所以李安还是李安,他们只是他们。
话说谭盾接下《卧》片音乐创作,李安原说可有一个月,后来情况突变,只能给他十日。谭盾愕然,便说:我实在做不出来!李安一听,眼泪都快下来了。
谭盾唯有灭此朝食,他从未有此疯狂体验!按音乐创作惯例,每写出一段就制作成小样,用合成器试听,但谭盾根本没有时间。最后一天,他从清晨六时工作到翌晨七时上飞机赴上海,将全部乐谱交由上海交响乐团队演奏。之前李安和谭盾都不晓得实际效果。如此行险,在谭盾创作生涯里绝无仅有。
听谭盾说故事很长知识,尽管我家和音乐颇有渊源,却是妻子那边的血脉,我至今只是门外发烧友。
谭盾说以前的电影很注重音乐,如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和日本的黑泽明,都把音乐视为重要艺术元素。而当代电影节奏越来越快,每个音乐段落仅得几十秒,支离破碎,不忍卒听。
所幸李安给了他广阔空间,《卧》片音乐全长度有足足九十分钟!譬如杨紫琼与章子怡飞檐走壁和摸黑对打那段,足足十分钟,而这段音乐纯长度就有七八分钟。
我两次到电影院看《卧虎藏龙》,那节武打戏都唤起观众掌声。杨紫琼与章子怡都学过舞蹈,看去宛如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令人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孰料谭盾太太道出:她看剪辑过的毛片时,觉得杨丶章的对打软绵绵的,没有力度,结果配了音乐再看,就完全不一样了。谭盾一听赶紧打岔:“你别乱讲,人家以为你自吹自擂!”
那段音乐确为神来之笔,它主要来自中国戏曲的鼓点,辅以梆子和响板,基本没有旋律而只有强烈的节奏。谭盾说他很喜欢京剧音乐,当年想进湖南京剧团未能如愿,只好当知青去了。
《卧》片不少音乐素材都来自京剧,他自己最喜欢杨丶章摸黑对打和周润发与章子怡竹梢斗剑这两段音乐。
接下来,谭盾道出《卧》片奥秘,就是《卧虎藏龙》的实验艺术意味。谭盾认为,《卧》不是一部商业功夫片丶武侠片,他向李安慨然允诺承接音乐创作时,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他说当时先问李安,这档子事“好不好玩”?好玩他就接,所谓好玩意即挑战性。
谭盾觉得,象竹梢斗剑,御风而行,穿云驾雾和大漠蜃气等意象,都是先锋艺术丶实验电影的手法。看惯功夫片的华语观众或会觉得这吊钢丝的飞檐走壁是老生常谈,但西方观众却将之当作另一种艺术意象来欣赏。
我因喜欢《卧》片,自己也曾写过观感文章。譬如我提到它将水墨画的风格和中国文化里“山水”和“江湖”两大概念呈献给西方观众。后来看到李安的某篇访谈录,至少证实了一点——李安当初特地选用色彩最淡的那个型号的胶卷来拍,就是要凸显中国画清幽淡雅的情致。
然而,我确实没想到《卧》片内含实验艺术的意蕴,西方影评家恰巧是从这一角度给予了它甚高评价。
写到这里,想起李安说过的话:“我到海外,你说我是龙的传人也好,说我是封建余孽也好,如果我不留下一点声音,将来大家以为中国就是那个样子,所以我要拍《卧虎藏龙》。但破坏中国文化没有比中国人更厉害的,那我宁愿拍给老美看,他不会说不懂,他至少心里还有一个幻想,觉得人是可以飞起来的。”
接下来,谭盾又说了一堆《卧》片花絮。他笑称:算命先生曾点出,他一心想得到的东西,往往可望而不可及;反以平常心,倒能瓜熟蒂落。《卧》片的电影音乐也获台湾金马奖提名,他根本就没飞过去参加典礼。翌日早晨,电话留话都满登登的,全是港台打来的祝贺电话,他真得奖了。
谭盾戏言:金马奖是名副其实的黑马奖,因为那奖座上的马是黑色的,分量又足,重得可以用来锻炼身体!谭盾又说:到金球奖那阵,《卧》片及其音乐都是大热门,很多传媒来采访他,他也就信口开河了,结果最后两手空空。故此这次奥斯卡他便摈弃杂念,完全不去想该奖项花落谁家,末了《卧》片音乐居然夺得金人归。
谭盾太太又补叙了奥斯卡典礼的若干片段:饰演罗小虎的张震当时就坐她身边,宣布第一个奖项由《卧》片的香港美术指导叶锦添获得,张就认定今晚将是华人之夜。果然《卧》片势如破竹,所得到的四座小金人都是重要奖项。
出席典礼的剧组成员最后都摒住呼吸,等着宣布李安荣获最佳导演奖,结果这顶桂冠意外旁落,众人均为之扼腕……谭盾接过话头,盛赞杨紫琼,认为她人比银幕上漂亮得多,风度佳谈吐好。
谭盾说的另一插曲,令我们大笑不止——奥斯卡颁奖的次日,谭盾夫妇要飞回纽约,过机场安全检查关卡时,西裔女警员从安检透视电脑上看到金属物体,要谭盾打开行李,取出一看,是奥斯卡金像奖。她诧异问道:这是真的吗?谭乖乖回话:是真的。女警员又感慨道:“我想起来了,昨晚电视上都是中国人的脸!”
奥斯卡最佳电影音乐奖固为殊荣,但于谭盾当属锦上添花而已。他早前为英国爱丁堡艺术节创作的歌剧《马可波罗》和跟大导演彼得.沙勒合作的歌剧《牡丹亭》,已令他获得最高荣誉的作曲大奖格莱美奖。
而这一切的起始,在于中央音乐学院的寒窗故事——一个清贫学生和他的伯乐,伯乐正是慧眼识英豪的江青。
舞蹈家江青
江青当年步入影坛是李翰祥一手提携的。李有强烈的大陆情结,他起用刚刚从大陆来香港的十六岁少女江青演《七仙女》,和二十多年后他作为首位赴大陆的台湾导演,在北京开拍《火烧圆明园》,这都是他的文化情怀使然。
江青这时也在国内为自己的母校北京舞蹈学校讲学和作艺术指导。她受李翰祥之托,物色中国作曲家为该片谱写音乐。被推荐的名家送来的创作片断都流于平庸。那个年代改革开放未久,艺术冻土尚未融化,四平八稳的作品蔚为主流。江青干脆绕开名人,直接在音乐学院学生中寻觅写手。果然“雏凤清于老凤声”,谭盾一鸣惊人,这是他的第一部电影音乐作品。
席间谭盾重提旧事,感慨至深道:“江青,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就是你啊!”
关于《卧虎藏龙》音乐,谭盾按下自己不表,提起马友友却夸赞得眉飞色舞——他向李安力荐马友友为《卧》片音乐担纲。非因马的知名度和他那把神奇的大提琴,马在西方乐坛的成就,并非谭盾的着眼点。他认为,马友友的本事不在于演奏海顿丶莫札特丶德沃夏克的作品出神入化,而在于他对未来和未知领域的探索和把握。
谭盾说,马友友是纯粹中国人,中国文化已溶进他的血液,倏忽不可分离。谭说:别看马友友总处在西方乐坛聚光灯下,若把他放到山东曲阜丶湘西苗寨和内蒙草原帐篷里,他就是如假包换的本地人,你嗅不出他有什么洋臊味。马友友能拉二胡和马头琴,造诣颇高,这还不是指法弓法的问题,而是骨子里的文化悟性。
谭盾说,关于《卧虎藏龙》,他和李安心意相通,就是为古人与今人丶理想与现实丶江湖恩怨与世俗情仇丶主流商业片与超前艺术之间找到沟通点,然后超乎其上,臻达一种大音稀声,大象无形的文化关怀。
剧本改编和电影拍摄固然可以尽力开掘,但到了某种境界某种深度,别的手段毕竟难以言表,这时音乐就责无旁贷了。而马友友就是诠释这种情致和意境的最佳人选。
马的大提琴如泣如诉,如诗如画,他用了大量“中式滑音”,既有二胡的弓法,也有中国古琴揉弦技法。谭盾又说,马友友的大提琴何止结合了二胡和古琴?甚至箫笙与鼓角都可以与他的弓弦鸾凤和鸣。
谭盾说,他一直认为自己很聪明,但在马友友面前,他自觉望尘莫及。何处听虎啸,哪里有龙吟?没有马友友,就没有《卧虎藏龙》的这一阕音诗——谭盾如是说。
当晚,我们不醉无归,连最善饮的江青也脚步趑趄。后大家都到谭盾家喝茶醒酒,又畅谈一席,方尽兴而归……
谭盾的故事讲完了,李安的故事没有完,在《卧虎藏龙》之前,他已进入美国主流电影圈,拍过《理性与感性》、《冰风暴》、《与魔鬼共骑》,虽然均获佳评,却都票房平平,《卧》片一举成为史上最高票房的外语片,奠定了李安在好莱坞一线导演的地位。
当年错失的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他后来凭2006年的《断背山》和2013年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捧得第78届和第85届奥斯卡最佳导演金像奖。
反观老谋子连年憋着劲叩问奥斯卡,《长城》一片索性全用英语对白,却在那届奥斯卡被无情调侃,眼见那道门槛越来越遥不可及。他自己都说“我个人在制度面前渺小和无能为力”,又怎能望得见长城以外的峰峦?
于是又想起李安的话“这世界上惟一扛得住岁月摧残的就是才华。”老谋子曾经有过才华,如今他失去的仅仅是才华吗?
作者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活跃于文坛的作家
原载《财新周刊》2017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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