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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冷土(下)

孔捷生 陌上美国 2021-03-17
陌上美国

有一种声音,讴歌52年前上山下乡运动意义如何伟大,勾起那一代过来人的百端感慨。为此编发这篇老知青的回忆文章,以供讨论。(上篇请见今天第一篇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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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缝隙

  

其声隆隆的狂涛不期然拐进弯曲河床。1971年林彪夜奔,折戟沉沙,政治生态陡然一变。好比绷至疲劳极限的丝弦,遭意外拨弄而铮然崩断。


连队“天天读”仍然每日如仪,但大家渐地无心向学,竟于“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时嘻哈打闹。


到底是年轻人,久被压抑的心性觅机释放,如同雨季茅寮滋生的草菇。班组会每有此状,惟独老林头端坐不动,时绽笑纹。

    

再后来“天天读”取消。团部广播站透过连队高音喇叭,开始播放一些聂耳、冼星海的解禁歌曲。那年春节团部还组织了文艺联欢会。


恰巧指导员因此前抓阶级斗争成效卓著,被调任武装连。这个“斗争狂”一去,连队气氛更为松弛。


(我在连队出墙报)

    

林彪事件只是一个历史错顿,却成了分水岭,对文革的厌倦和集体离弃,始于其时。我和小谢、老林头散而复合,出工收工又结伴同行,聊天更少忌惮。


老林头提及上一轮批斗会,说早已心如止水,“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我不懂《华严悲智偈》这两句偈语,请老林头详解之余还琢磨半天。

  

至此,我方知老林头从未融入陌生时代,他可算真正“残渣余孽”。或许,起初他也曾想过投身新社会,终于做不到。


老林头不是革命的敌人,但从来都不是它的朋友。我甚至觉得,他在深山老林劳动改造,仍固执既往的穿着和扮相,实为无言表达,以划清他与现实的距离和界限。


回想起我参加过多次对老林头的批斗会,他那白发萧然的脑袋总耷拉着,曾令我恻然。其实他内心比别人更有尊严。

  

在这段历史间隙,我开始在油灯下写作,文字自是稚嫩之极,但这是一种活法。不管二十岁的我多么浅薄,层林叠嶂阻拦不了思想翩然飞翔。


对时代的叛逆成了自我救赎,大林莽依旧遮天蔽日,却再也吞噬不了我的灵魂。

  

同一历史间隙,另一年轻人拉响琴弦,创作出传遍大江南北的小提琴叙事曲《黎家节日》(当时曲名叫《黎家代表上北京》)。他是广州音专下乡知青何东,其青春辙印距我仅十公里。


莽山野林不曾埋没他的才华,何东被上调海南民族歌舞团。那时半导体收音机开始播放文艺演出节目,我听到海南民族歌舞团黎苗风情《喜送粮》、《开山歌》、《竹竿舞》,尽管充斥政治羽鳞,却已装载着久违的文化符号。


我最喜欢何东演奏的《黎家节日》,那是黯淡岁月稀有的美好记忆,一如逸出林莽烟岚的山歌,伴随猿啼鹿鸣,泉瀑喧响,直扑心扉。


何东后来成为著名小提琴家,他八十年代初创作的《鹿回头传奇》,位列《梁祝》之后,成为中国三大小提琴协奏曲之一。我后与何东结为好友,那份琼崖情谊延续到迁居异国,至今我们在美仍不时聚首。


我在琼崖的岁月留痕

 

然而难得的宽松未能持续多久,钟摆又向更左一端摆荡。只不过,不懈的政治运动已失去引召力,曾摧枯拉朽的集体意志一旦松弛,便再也捏合不起来。


九一三事件后,兵团原农垦总局旧干部地位提升。于是老林头终于办成退休,要回海口市了。


那天我和小谢给老林头送行,一直送到琼中县城车站。我们连队距县城营根颇远,要走二十里山路。


我在兵团那么多年,只徒步去过两次营根,一次是去县城电影院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另一次就是送别老林头。


当日送别,看着他那头白发在车窗隐现,如芒草白羽飘舞,在红尘中远去,我顿生怅惘……


谁知指导员的命运却跌宕出戏剧性反高潮,他调去武装连任职,该连都是精壮猛男。指导员性格阴郁,身体不好,这或转化为他斗争别人的内驱力。他妻子是三个孩子的妈,出于饥渴,她频频勾引猛男于橡胶林野合,和她有染的超过一个班!


那时革命意识疲软了,压抑的肉欲却又勃发起来。其实难说是哪方“饥渴”使然,那就是原始本能,好比野火烧荒后再度疯长的藤萝。


事发后武装连多名战士受处分。指导员一气之下,卧病不起……不幸年代并未宽免任何人,其实他也很可怜。


回想很多女知青被性侵的斑驳旧事,不免转念,以那位大嫂与武装连男知青的年纪落差,不无性勒索嫌疑。更少人提及,知青也有性侵别人之事,何况被侵犯者根本不属于知青群落。


追溯既往岁月,我从无“苦难崇拜”情怀,亦从不觉得知青有超乎底层芸芸众生的优越感。人性暗翳一面,谁能免俗?


以年轻为由去洗白自己,乃至把一代知青塑成殿堂群像,其实知青运动可以祭奠,不堪供奉,那只是特殊年代之产物,令这辈人的经历具有惊人相似性。


及至天下回归常识,知青群落就迅速解体,如同北大荒雪甸消融和大林莽茅羽飞絮。


然而总有一些东西沉积下来,结成镶嵌记忆岩层的云母。



黎苗山民


终年烟岚缭绕的五指山,是我青春年轮色泽最深的纹路。连队周围均无汉人村落,只有黎村苗寨零星点缀于山间,这本来就是琼崖原住民生息之地。连结汉黎苗人的纽带是山间清溪,兵团连队和黎村苗寨都傍水。


我去最偏僻的连队看哥哥,要走十里路,趟过八道小河,其实就是山中盘折蜿蜒的同一条河。这于我亦是深意象,后来我写的短篇小说《在小河那边》,就源于此。


(旱季的小河,老知青返琼拍摄)

    

少时“蕉风椰雨”之琼崖印象只是美丽误会,来到五指山只见蕉叶不见椰林。入山始知,此间槟榔树才是土著文化象征。


槟榔树其实要比椰子树更具观赏性,它挺拔而优雅,花序特别,如同黎家统裙;槟榔挂果,飞红点翠,如同苗女的织锦头帕。


槟榔树仅在有人烟处始能生长,常在林莽劳作的兵团知青,在烟雨瘴疠中迷途,都晓得高挑娉婷的槟榔树乃为黎村苗寨标志。

    

五指山深处人烟稀落,离我们连队最近的黎寨有八里山路,汉黎鸡犬之声既不相闻,更不相往来。


自从那寨子有一复员兵返乡,这黎家子弟在军营学会打篮球,回乡就把这游戏规则传授给其他青壮黎胞,后来每隔十天半月就拉队到我们连队打对抗赛。每次都被知青以强凌弱,比分几近屠杀。


一来二去打了几年,渐觉客军又添新血,有两张新脸孔是才退伍的黎族军人。但黎人终究没能赢过,唯一打平的一场,本来终场时我们输了一球,黎族人都没有手表。


我们岂能忍受输球之辱!便暗示代为计时的女知青暂缓吹笛完场,果然我方攻下追平的两分,笛声即响。黎族人已是欣喜欲狂……


回望多年知青生涯,我们对弱小黎族的文化进步,委实贡献太少,球场劣迹更形同欺诈,此为中原心态不自觉的延续。那时我欠缺史识,千年来中原文化对“九夷”有一种俯视心理。推己及人,类似行为曾在不同朝代都留下过创伤,只不过在历史叙事主流话语中被淡化和掩饰而已。

    

触动我民族情怀的是一次山中邂逅。那日我去别的连队探访广州知青,路过黎寨正遇那位黎家球友,他留我对酌土酿山兰酒。


黎人请客很郑重,主人拿出兽肉干,不多,应已倾其储蓄。酒足够,山兰土酿低度,可喝很多。主人说起从军故事,原来他当过副班长却没能入党,加上文化低,便没能进县城或公社吃商品粮。


酒过几巡,他点亮油灯,脸映得酡红。他说退伍回家那天,很难过,黎族人祖辈住的茅草船形屋,没有丝毫改变,军营的电灯和自来水在这里就象神话……后来他双眼濡湿了。

    

走出黎寨,颇有后劲的山兰酒令我步履趔趄。一钩上弦月在槟榔树梢颠簸,宛如宝船夜航。那刻我第一次听到鼻箫,从犬吠虫鸣中传来。这是用鼻子吹奏的黎族乐器,其声呜咽委婉,如泣如诉……


后来我从何东小提琴协奏曲《鹿回头传奇》听到似曾相识的旋律,始知它来自黎家古老的《罗哩调》。


(黎寨船形茅寮)

    

山里山外,文革犹狂澜迭起。然而那时我已窥知它的罩门死穴,它从来就没有给人以幸福,甚至未曾带来过一丝发自心底的微笑。

    

这又说到苗族。海南苗人历代苦难最深,地位还在黎族之下。故此山中苗寨要比黎寨海拔更高,地段更差。但苗人性格比黎胞更强悍,汉人黎人都盛传苗族人会放蛊毒,遇事都退避三舍。

    

离连队最近的苗寨相隔七里,是我去边远连队探望哥哥必经之路。就我所见,苗人比黎人长得精神,男的要强壮些,女的漂亮得多;苗人卫生习惯也比黎寨要好。自然我的印象失之偏颇,只缘这个苗寨是被改造过的另类。

  

该苗寨叫烟园,如此汉化和诗意的名字未必是苗人想出来的。却也难说,毕竟此寨前代苗王读过书,颇重教育,寨中出过一个晚清秀才。


烟园苗寨曾为新中国少数民族教育模范典型。及至文革,没人再关心教育,便改为“学大寨”样板。它不被册封为抓阶级斗争的样板已属万幸。


苗人很难搞阶级斗争,五指山中谁去刀耕火种,开垦的旱田就是谁的。苗人没有地主,只有苗王,就好比黎族头人和峒主。在旧时代苗王亦非“阶级教育”里漫画化的敌人。反清起义、反军阀压迫、抗日等苗岭烽火,都是苗王策动的。


总之,要在黎苗村寨里上纲上线到阶级斗争高度来搞文革,难度极大。于是就从“农业学大寨”入手。

    

烟园学大寨很滑稽。山中黎苗都不种菜不养猪,吃肉山中猎,要吃菜就放倒芭蕉树剥出嫩芯。再说他们也不怎么吃菜,满山遍野都有各种热带野果。


说到“以粮为纲”,更和土著山民沾不上边。他们只种点旱稻和木薯,水田是没有的。原始森林带来的腐殖质令山地肥沃,泥土翻开来黑得发亮。


别贬低黎苗人刀耕火种,兵团被要求学大寨,便在垦植橡胶之余,象征性种点山地旱稻,我们也是刀耕火种。只消放把火将杂草灌木烧光,再用尖木棍在布满草木灰的坡地一一戳洞,往里头丢稻种,此后完全不必再管它,收成自然就有了。这是热带土地的馈赠,而非“大寨精神”开花结果。

    

黎族苗族均不用交公粮,烟园成了苗家学大寨样板,完全是工作组刻意摆布出来的“革命盆景”。在苗寨开垦几块水田种稻米,每年上交几担公粮,便成了时代典型,插上大寨红旗,让这个山中苗寨得到许多好处。


为了修饰它的扮相,国家出钱把茅舍都拆了,盖成清一色砖瓦房。


(苗村烟园照片。老知青返琼拍摄)

   

为何要给它“整容”呢?原来烟园是文革年代罕有的对外橱窗,能入山瞻仰文革成果的都是特殊国际友人。


我记得第一个去参观的是日本左翼人士西园寺公一,后来还有西哈努克亲王。琼中山高林密,对外宾少见多怪,每次来人,兵团也要一级戒备,筛选出身成份好的兵团男女战士,穿得整整齐齐,在路边假装劳动,既为安全保卫,也为点缀升平。


最可笑的是琼中县营根镇的花絮,为了遮掩一排草房,县革委会指派群众展开一匹匹新布,支起来挡住贵客视线。殊不知做得太拙劣,被西哈努克亲王看穿了。他不便说什么,但陪同的人报上去,县革委会吃了通报批评,非因他们作假,而是做假不够得力,就成了“政治事故”。


总之,我每次经过烟园苗寨,都觉得像走进人造盆景。我认识的黎族人都极为老实,按说苗族人更为憨直,作伪之事很难与苗人沾边。虽说大寨红旗本非他们要扛的,但我总别有感受在心头。


我终于见到苗人真正性格,是在意想不到的情景之下。某日,烟园一位苗家少女放学回寨,却遭到兵团战士袭击。这个被生理苦闷折磨得变态的汉族青年来自潮汕。人到了某年龄阶段,身体发育和时代压抑令他陷入漩涡。他瞄着这个漂亮苗女多有时日,终于按捺不住原始冲动,从林子里蹿出来向苗女求欢,被拒之后又扑上去要把苗女制服。怎知连扭打也不是人家对手,情急之下竟用石块把苗女砸昏。


他慌张得未及侵犯就被人血吓怕了,赶紧跑到团部保卫科自首投案。未几团部就被扛着火统和砍刀的苗人包围,领头的就是烟园苗寨支书。我赶去看热闹,苗人愤怒扭曲的面孔和那些挥舞的刀枪,令我觉得这场“苗变”恐难善罢。

   

团政委是现役军官,他出面交涉,苗人根本不买账。末了还是旧农垦农场老场长出头,把五花大绑的强奸未遂犯推出来示众,然后与苗寨支书再三商议,老场长和他五十年代就认识,苗民总算刀下留人,同意人犯交由兵团法办。因事涉军民关系,这人后来判得很重。

   

就在那次,我见识了苗民血性,以及他们对本寨支书如同对苗王一般忠顺。于是,我觉得革命洪流在主河道轰隆奔涌,对我们知青可谓影响深远,而对某种原生态下的人群,激流冲刷却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


    

岁月悠悠,琼崖土著原住民仍在山中栖息。黎村苗寨可曾出什么人物?我一直留意,记得八十年代初,黎族运动员吉泽标打破撑杆跳高全国纪录,又在1986年汉城亚运会摘下金牌。我闻之格外欣喜。


值得自矜的是,我做了一件事,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南方的岸》,改编自我的同名小说,我也是剧本作者之一。


我让长影导演一定要发掘和录用黎族演员,导演在通什黎苗自治州歌舞团找到一位黎家少女。虽说她初登银幕只唱了一曲山歌,却成为中国电影史上首位黎族影星,她就是谭小燕。未知这算不算是我对黎家的微薄回馈。

   

说来知青只是被台风刮到五指山的一把种籽,而黎胞苗胞是山的儿女。外来种籽在炎热冷土中抽芽,和大山有了亲缘。一切都将铭记脑际,宛如山的沟壑,树的年轮。

  

            

饥饿的青春

    

知青在禁欲年代的性意识萌动,我在《大林莽》、《在小河那边》都曾写过。但比起性苦闷,饥饿烙印更深。在此对知青食谱略作钩沉——

    

兵团是准军事军垦单位,种植生产“战略物资”橡胶,所以国家配给口粮,虽有定额,却基本管够,相较别处知青,或许已算幸运。然而油水严重匮乏,知青多在身体发育期,便吃多少都不觉饱,开荒大会战时粮食不再定量,我最高纪录一顿吃了两斤七両糙米饭,仍觉饥肠辘辘。

    

海南岛分雨季旱季,雨季来时溪河暴涨,连队菜地一片泽国。我们只能吃萝卜干、黄酱,连这都告罄,就盐水下饭。每逢雨季,知青都患上“绿色饥饿症”。准军事建制之下,只有食堂而无小灶,知青惟有互借简陋煤油炉煮点野菜汤。


(我哥哥同为兵团知青)

    

至于吃肉,每年春节和国庆两次杀猪是大日子。每片猪肉每滴肉汁进入食道,在肚腹蠕动的那种幸福感,简直无以形容。愈是如此,就愈感觉到味蕾和肠胃的长年酷旱和荒莽,被激活的馋虫爬满全身,益发难受!

    

孰料其后连珍稀的幸福也遁去。原来连队猪圈由后勤班管,成果却不堪话起,两年后竟连猪圈也弃置了。皆因每逢雨季连人都有绿色饥饿,猪又如何果腹?那年台风多,雨季长,猪们都瘦得像一群狗,猪圈便关不住了。精瘦的猪们腿脚伶俐,窜出围栏一溜烟跑到山中觅食,后勤班发现时已猪去圈空。

    

一日某猪重寻旧路,回连队转悠,便自蹈死地!连部一声令下:围追堵截,捉住便杀猪!在政治符号严重超载的岁月,这大概是最无政治色彩的一道命令;而在我们来说,杀猪吃肉就是最大的政治!

    

从未见过知青如此激情勃发、干劲冲天,大家举着锄头砍刀铁壁合围,齐齐追杀那头敏捷灵动的瘦猪。每个人胸间都翻腾吃肉狂想,口涎已注满齿颊。


夺路狂奔的瘦猪形同鬼魅,左躲右闪,突破几道包围圈,终于在我的锄头下落难,那柄垦荒银锄抡圆了有几百斤力气,正砸在猪腰上,眼见矫健奔猪失蹄栽倒,便挣扎不起。


大伙儿红了眼一扑而上,把它五花大绑,即时抬到井台边放血开膛……

    

晚饭吃得固然开心,我却更多了一份成就感,如非我眼疾手快,这顿肉便要落空。我从未吃过这般精瘦坚韧的猪肉,嚼起来好似野味。不管怎样,有肉吃就是莫大享受!

    

说来连队还有一座牛棚,养有几十头菜牛,却直属团部,只让我们连队派人管理。我偶尔也被派工放牛,那是最惬意的差事。


晨早赶牛出栏,先在一片大石头上洒落粗盐粒,牛群争相舔吃,而后就上山放牧。牛群再老实不过了,吃草吃足了,顶多撒撒欢。


望中绿草如茵,野花竞放,羽翎鲜艳的热带鸟儿在牛群出汗发亮的脊背上起落;五指山层林叠嶂,烟霞飞絮点缀其间,宛如被湿润南风放牧的一队流云……我在《南方的岸》里写过牧牛情景,前述的谭小燕正现身于电影中这一场景。


    

发现和感受美,是人与兽的重要区分。记得知青入山垦荒,露宿雨林深处,夜间山风骤起,浩大林涛充满听觉,遮天密林被摇开罅隙,一刹间见到墨蓝夜空的闪烁群星,竟如此繁密明灿。


后来我在内华达山脉再次见到那般浩瀚的星河,为之心神飘荡。彼处海拔正与五指山相同。足见青春岁月存下的印象,将长久存留于脑质层的某道襞皱,挥之不去。

    

我没吃过团部分配给连队的牛肉,只偶尔见到团部派拖拉机来挑拣待宰的菜牛,如何宰杀,我也未见过。在那个匮乏年代,团部拥有不容置疑的特权。

  

切莫低估了知青的吃肉渴念。插队知青或会偷鸡摸狗,但兵团纪律甚严,无从下手。不过兵团战士也满肚子坏水,我们整天盯着牛棚那堆有血有肉的活物,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某日有一头母牛染上小恙,身子倦怠,连续两日不肯出棚随牛群上山。


这本寻常事,喂点抗生素过几天就好了。殊不知,知青们说动了管牛棚的小子,他是老农垦工人之子,嗓子犹未变声,尚在发育期,想必他的吃肉欲望也不弱于我们。更兼各个班排长都轮流到连部进言,众人皆曰杀。


连长一本正经地去问牛棚小子,得到含糊答复。于是搅动手摇电话机请示团部:有牛病危,可否屠宰?团部不知就里,唯有批准。

    

解牛庖丁就是梁姓复员兵,他入伍前在乡下宰过牛;我被分派打下手。老梁教导:屠牛有三法,最笨是用重锤把牛打昏,然后肢解;其次是用尖刀刺入牛的心室,立时气绝;最佳杀法是在颈部剥开牛皮,呈沟状,然后切断颈动脉,牛血狂喷,这样牛肉更鲜美。

    

眼前这头蒙冤的母牛呆滞而立,大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自知死期已至。我于心不忍,便说活剥放血太残忍了。老梁说那就一刀了结吧。他让我动手,余下技术含量高的解牛工夫由他包了。


老梁在母牛前腿与胸膛之间精确测量,手指点戳着说:“就是这里。记得落刀要直进直出。”我握着新磨过的盈尺尖刀,不由一阵颤栗。牛见刀光,眼泪更盛。


我到底肩负着一百几十号同袍对牛肉的殷切期望,一咬牙,刀直捅进去。母牛缓缓跪下,刀才拔出,鲜血从口子喷出,我竟忘了接血,幸有老梁一脚把桶踢过来……眨眼间牛眼已瞳孔散光,它不是被我杀的,是被全连集体谋杀的!

    

按惯例,操刀杀猪者可以拿走一点最下等的内脏,屠牛也一样。当日老梁给母牛开膛破肚,我看见牛心正当中赫然有道深深的刀口,震骇之余,也佩服老梁认穴精准。然而这庖丁已不能游刃有余,毕竟刀法生涩了。


足足花了大半天才肢解与分类完毕,有的班排已收工,我们还在清理“凶案现场”。不少知青都来井台围观,在他们瞳仁中,我看到了谋杀共犯的嗜血冲动和幸福憧憬。

    

最后,老梁拿走一块内脏,我不记得是什么器官,反正是下杂。本来我也有份,但知青没有锅灶,我那份也归老梁了,说好晚上到他的茅棚小伙房里吃炖牛杂碎。


这天连队食堂袅袅炊烟洋溢着魅惑意味,幸福感随着开饭钟声降临。我吃过这顿,便去老梁处赴另一轮“饭局”。围炉就座的还有老梁的战友一排长和苗圃班长。


怎知我们还未开吃,指导员就破门而入,脸色沉鸷,话更难听。原来,据炊事班长告发,牛肝少了一瓣,而牛肝属上杂,不包括在屠牛者可拿走的下水里头。

    

老梁盛怒,矢言没有私割牛肝,还把锅中杂碎逐一捞起来给指导员看,绝无牛肝在内。我倒记得,老梁刀法生疏,确系不小心划破了牛肝,但他没有动它。谁知指导员擅抓阶级斗争,不为假象蒙蔽,他言之凿凿,指牛肝刀割痕迹犹在,而且牛肝只剩X瓣,而牛肝应该有X+1瓣云云。老梁闻言冷笑,说牛的肝脏有X瓣的也有X+1瓣的,有道刀痕就说少了一片,这不是外行话么?

    

至今已忘却老梁说的牛肝分瓣是奇数还是偶数,只记得他挤兑得指导员悻悻而退,之后几人闷头大吃,把几斤杂碎连汤带水一扫而光。我却如鲠在喉,吃得很不畅快。原来一顿肉食也可暗流汹涌,怀疑别人多吃了一片下水便暴起告发,这里头并无几多政治,只是被久旷“肉欲”所折磨的变态想象。


(兵团岁月,右二是我)


往事已矣,如同空山足音,林莽雨滴,都成了青春注脚,留下的印记却如橡胶树一圈圈割胶刀痕。迄今我拒吃两样东西,牛杂和萝卜干。前者是受辱后遗症,后者是漫长雨季的味蕾记忆。但左半脑中存有两个感应区,就是对大山和森林特别亲近,宛如感情原乡。

             

悠远的回音

  

光阴流转,知青垦殖的橡胶林已悄然舒展出五十圈年轮,那代人已渐老去,只有青春记忆历久弥新。

  

算来我去国已近三十年,在那片炎热冷土生长出来的情感,如小河淌水,喧响不息。几年前,我哥哥回五指山寻踪旧梦,拍了一组农场照片。他说连队侧畔那道小河已不时枯涸。我实难想象郁郁苍苍的五指山深处,山涧竟会涓滴不存!于是睹景追昔,思绪如台风雨季的迅猛山洪,直泻小河故道……闻说尚存几处热带雨林保护区,已成“驴友”露营登山热点。


我从某驴友博客看到,他负囊入山只缘年轻时读过《大林莽》。然而小说中只有兽踪而无人迹的鸿蒙未开的森林,已不复见。

  

我无意陷于“怨悔”有无的纠缠,放到广角历史维度,很容易判断那是什么年代,它的阴影却笼罩着这辈人最好的年华。正是怨悔与叛逆,让我挣脱藤萝之网,走出无边瘴疠,重新勘定人生意义的座标。


(两兄弟在五指山中)

  

我曾在《大林莽》引用过黎族民间故事“鹿回头传奇”——很久以前,有个黎家猎手在山中遇到一只金色坡鹿。他持弩箭穷追不舍,跨过崇山,穿过林莽;这一路他已为坡鹿的美丽而着迷,再也射不出箭了;他一直追随到天涯海角,坡鹿一回头,变成天仙般的少女;猎手丢弃弓弩,拿出鼻箫,和姑娘恋歌和鸣……

    

十七岁的我就是那猎手,被虚幻目标召唤和驱策。大林莽就是真实世界,让我在迷茫混沌中学会辨别美丑善恶。我失去了很多,有的值得珍惜,有的不堪怀恋。所有这些都沉埋于那片炎热的冷土,如同树脂渐渐凝固成时光琥珀。

  

我写此文时,窗外庭院树木正摇曳出新绿,春天交配的北美红雀比翼而来,振翅而起,点缀着我一去不返的青春故事。轻风撩起窗帘,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原载北京文学----文中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孔捷生,居美逾三十年的华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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