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 运动康复:踏上“消灭波浪”的这一路
根据《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到2025年,我国经常参加体育锻炼的人数将达5亿。北京体育大学运动康复系副主任矫玮曾估算,一年大概有20%的运动人群会经历伤痛,这意味着有1亿人需要运动损伤和疾病方面的治疗和服务。
而现实是,我们常常聚焦于受伤后及时的临床诊治,中间可能长达两三年的康复过程默默无闻,康复医学被习惯性地忽视。作为康复医学的主要内容之一的运动康复对大众来说更为陌生。而对于更多在疼痛中忍耐无数日夜的人,运动康复是一株回归正常生活的“救命稻草”。
01
疼痛
“打之前身体就不对劲,觉得身上很紧,被压着的感觉,上场后运球运得很高,觉得肌肉很紧。”
“感觉有一根筋膜从膝盖骨滑下去,嘎嘣一声,每次运动膝盖都会有滑过去的感觉,每滑一下就刺痛。”
牛淼回忆中,两年前受伤的场景还是格外鲜明。辗转于各大三甲医院的这一年,在就医、好转、静养、剧痛的不断反复中,牛淼似乎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挂了个专家号。又是一样的程序,又说没事,让我把高三这一年忍过去,我就和他说我忍不下去了,他说没事的,疼几下忍过去就行了。”忍是医院对牛淼提出的解决方式,在医生的眼中,牛淼的疼痛与需要治疗的伤病程度还有一定距离。
医院的诊治无果,牛淼投身北京一家运动康复中心。运动康复的概念对当时的他来说还很陌生。早期的运动康复其实是针对职业运动员的医疗服务,随着近些年全民健身的普及,运动康复才逐渐走入公众的视野。
“你一周后就去运动”,运动康复师开出的方案颠覆了牛淼的想象,“伤筋动骨一百天”是牛淼一度推崇的治疗之道。但是康复师却告诉他,长时间的趴卧会造成肌肉萎缩、神经控制能力下降等不良影响,让他多多运动。
在康复中心做完按摩之后,康复师让牛淼买一个瑜伽球放在家里,找准位置坐着每天放松肌肉三十分钟,检查自己的胀痛酸痛程度,然后再继续提高强度,直到恢复正常运动。“运动康复的过程是一个峰值逐渐下降的波浪型正弦函数,是一个持续的‘今天不疼了,明天又突然很疼,后天又不疼了’过程。随着逐渐恢复,这个波浪会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变平。”
/牛淼描述自己的康复过程如同
上图的正弦函数/
消灭波浪是个漫长的过程。随着牛淼升学,他的战场转移至广州。
02
缺失的人才“基地”
“我们是IT人才健康保障基地。”
杨健是牛淼到广州之后找的康复治疗师,他向《新闻学生》记者介绍,自己不仅是这家运动康复中心的康复治疗师,同时也是广州体育学院的讲师。
杨建所在的运动康复中心并不显眼,但选址差并没有堵住它的客户量,反而是只增不减。杨健向记者透露,国内滞后的运动康复发展给他带来了一定优势。康复中心地处科韵路,周围大量互联网公司聚集,患者三分之二来自IT行业,杨健也戏称这里是“IT人才健康保障基地”。
/杨健在给牛淼治疗,过程中牛淼因为疼痛
面显难色,同时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对杨健
来说也极需耗费力气/
刚需人群的不断增长给了类似于杨健的初创者不少甜头。但是,与之相对的,运动康复的人才培养“基地”却并不乐观。巨大的市场需求,理应会推动人才供应的发展。但运动康复行业的人才培养还处在低迷的状态。杨健本科时期大部分时间在医院度过,“那时候我们其实还是挺迷茫的,就觉得天天都跟老爷老太太在一起,很怀疑自己的专业”,范围窄出口小的行业未来让他一度怀疑“康复”的意义何在。
在国内,运动康复还是一个新兴词。“重临床,轻康复”的现象比比皆是,“运动伤病依然不是病”、“忍忍就过去了”是固有观念。对运动康复基础认知的缺乏和高昂的器材设备成本,造就了主力服务对象集中于中高收入群体的现象。牛淼表示,自己一个疗程十节课,收费标准按行内最低价,一个小时四百,一天上1.5小时。但是这一节课六百的负担并不小,也让不少人对运动康复望而却步。
运动康复专业的高校人才培养也不容乐观。目前,运动康复领域的人才主要由几十所体育院校输送,而医院的康复师大部分是由中医或者护理专业转行过来的。杨健也是考研到体育院校,才接触到运动损伤康复。
《新闻学生》记者前往广州医科大学和广州体育学院,发现学生对于康复课程的认知和定位并不清晰。教学过程中,“运动康复”还是一门偏重于“运动”,而非“医疗”的学科。这其中产生的矛盾是,国内的大多数体育学院没有良好的生源且并无医疗教学资质,而医学院又没有足够的机会将医疗教学与实际的运动情况结合,两者是相对割裂的。
03
“误解”
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的康复医生姜丽就是医学院校输出的学生。临床专业的她,在毕业后进入康复科。在最初十年,她被调侃为“管病房的医生”。
“当时我在家乡郑州,当地的三甲医院刚刚成立康复科。那时候想图清闲选择去康复科,就这样入了康复医学领域。入行之后前十年还仍不十分明确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那十年中国康复其实是在一个爬坡的过程当中,很辛苦。那我们当时就属于是基石一样的存在。”在她跨入康复行业的最初十年,那时国内的康复治疗手段有限,专科特色诊疗技术尚不突出,作为医生她也迷茫于自己作为康复医师在整个临床诊疗体系当中的价值到底有多大。
直到后来,她有机会去美国梅奥诊所和台湾大学附属医院康复科访学,开阔了视野、学习了新的康复诊疗技术,在实践中应用这些先进技术提高诊疗水平,为患者带来实实在在的疗效,姜丽才慢慢觉得自己在诊疗环节中的价值所在的。“原先我只是一个开处方的医生,现在我不只是一个开处方的医生,我还是一个拥有康复治疗技术、可以自己动手为患者解决问题的临床医生。”
但是,运动康复还浸在大众的误解中,甚至于整个康复科也都还面临着同行的不理解。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五医院的郭媛媛医生表示,“以前康复医学是放在二级学科,就是跟内科、外科、妇科是并列的学科。现在已经把它提到了一级学科,跟临床医学是并列的。”但即便是同为医疗行业的人士,认知偏差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
这种偏差带来的是,当有适合做康复治疗的病人时,有些科室未必会将病人导向或转介到康复科,因为担心长期下去会失去门诊病人。而愿意进行导向的科室,病人由他们提供,治疗由康复科负责,康复科需把部分治疗费分给提供病人的科室,“在康复科成立之前,这些病人都是在临床其他科室诊治。我国康复专业发展的时间还短,康复治疗技术的成熟还需要一定时间,临床科室对康复治疗的认识也有个逐步增加的过程。作为康复专业人员,我们在致力提高专业水平之外,也进一步加强跟相关专科的交流,促进其他专业对康复的认识和了解。”,姜丽向记者进一步解释。
/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康复科门诊就诊流程/
04
公与私
“就像工厂的流水线一样。”
提起医院平台的康复治疗,康复师杨健毫不客气。不同于私立康复中心的一对一治疗,医院的治疗往往是团队合作模式。在进行病情诊断后,医院一般会根据治疗部位和治疗方式的不同,需要将病人安排给多个不同的康复师分别进行治疗。
“临床医生的思维方式跟康复师思维方式是完全不一样。临床医生是从病理的细致性损伤,而康复师是从功能入手。另外涉及医院体制,医院的体制注定没办法给每一个患者都提供一个细致的方案,只能是提供大众的一个服务。作为面向民众的服务,医院需要选择更有效率的运营模式。”
可以说,公立医疗的康复是相对低水平但广覆盖的。康复患者治疗时间长,见效缓慢,医疗费用没有手术和药物挣钱,诸多原因导致康复科往往是医院内创收最低的科室。所以在杨健看来,牛淼在公立医院的康复科时,适应不了“大众化的服务”,转而投向运动康复机构一对一治疗,并不奇怪。
/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九层康复科治疗室/
但是,医院和私立运动康复机构并不对立。不仅杨健希望私立机构可以成为医院治疗的弥补,姜丽也表示自己偶尔会出去会诊。对她来讲,私立康复中心和公立医院两者之间目前并无直接竞争,偶尔还会有合作。甚至部分有能力和条件的私立康复中心会提供较优厚的待遇来吸引公立医院或有在美国获得DPT(理疗博士)的人才,也有康复医生或康复治疗师会选择跳槽到私人康复中心。
05
作坊?
一面是全民健身导致的运动损伤人群激增,一面是患者渴望更好更人性化的就医体验和质量。在公立机构无能为力的缺口下,私人运动康复中心的出现必然成为一种趋势。但是,国内不仅康复治疗师数量极少,现有的私人运动康复中心也都因各种原因而质量良莠不齐。
/每10万人口的康复治疗师数量(人)/
(图片来源:动脉网)
器材设备的昂贵导致运动康复注定是一个长周期、重资产的投入。目前国内私人运动康复中心布局分散,规模小,缺乏清晰的商业模式。2017年卫计委发布《康复医疗中心基本标准(试行)》,明确要求康复医疗业务用房康复训练区总面积不少于200平方米。杨健的私人运动康复机构也就刚刚好“踩线”而过。
单店式、作坊式的运营和专业人才的缺失也禁锢住了行业的发展空间。杨健也透露自己的康复中心扩张的关键问题是缺人,“我们经常也想招一个能够独立治疗的康复师,但我发现其实很难招这样的人。就是我给他一个病例,他真的能解决的,很少。”
根据2018年动脉网的数据,市场中的线下的运动康复创业机构基本分为两派,有医疗资质的和没有医疗资质的。全国范围内拿到医疗资质的运动医学中心不超过6家,要取得医疗牌照需经过严格的程序审批,从用地面积到人员配备,新兴的康复行业的门槛并不低。
不同地区医疗资质的申办条件也有所不同。像杨健一样,市面上的康复机构大多以商务服务业或健康管理公司的名义申请营业。现时大陆的康复师只有资格证(即可上岗执业的证明),但不同于港台或国外的注册制度,他们无法单独开诊所营业。尽管属于医疗行业,也只能以私教工作室的形式来提供医疗服务,这也为行业规范带来一定困扰。
从牛淼的个人伤痛到经历成长阵痛的运动康复行业,受伤之后究竟如何“伤而不残”“残而不废”,追随牛淼寻求康复的一路上我们遇到了无数空白。而填补这些空白,如同牛淼消灭那个正弦函数的小波浪,他的战线似乎还很长。
柯舒雯 陈嘉怡 郑启航 卢琳绵 | 采访
柯舒雯 陈嘉怡 郑启航 卢琳绵 | 撰文
金雅如 | 责编
杜妍 | 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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