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像 | 停课、返乡与隔离:被“裹挟”的香港陆生
编者按 | 2019年下半年,受到“反修例”运动影响,香港高校多次发布“停课”公告。相当一部分赴港高校的内地研究生,11月中旬便草草结束面授课程,学校遭遇停课,现今又因疫情推迟开学。为期仅十二个月的授课型研究生,在两次“失学”的夹击下,真正坐在课室里的时间屈指可数,经济损失更是难以估计。
“我最喜欢香港的时候就是我还没有来的时候”,Bill的室友这样调侃;Tsiu还在挂念至今未归还图书馆而被扣延期费80港币的两本书;周嘉禾则希望在隔离结束之后,第一时间赶去超市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周嘉禾到港的第三天,有人来敲公寓的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卫生署的工作人员前来检查她是否在家。
3月1日,她从上海飞往香港,航班上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乘客,彼此间隔着一到两个座位。她压低帽子,口罩没敢摘,全程低着头,从头到脚透露着谨慎。根据港府,2月8日午夜起,中国内地入境人士,包括香港居民、大陆留学生和其他旅客,抵港后须要接受留家中、酒店或封闭管理营地隔离强制检疫14日。
/周嘉禾回港路上拍下了自己的“全副武装”/
图源:周嘉禾
去年8月,周嘉禾进入香港大学攻读市场营销硕士学位,属于“大陆留学生”的范畴。这意味着入境后需在租住公寓里自行隔离两周。下飞机填写信息时,工作人员要了周嘉禾的微信,她得通过发机场定位和手机号来确认自己的身份。
隔离的第二天,微信就弹起来自卫生署的视频请求,“是确认我是否在家的,之前也打过(手机)电话关心我隔离的情况。”
卫生署的工作人员走后,周嘉禾回到自己的房间,幸运的是,这里光线还算充足。相较之下,客厅不大且没有窗户,光线很暗,白天也只能开着灯——她不是很喜欢待在这里。午饭时间,她煮好面条,拿出从浙江老家带来的雪菜肉丝,加到面上。这道经典的杭帮菜,成了她隔离以来的高频菜。“我每天吃得还挺单调、挺简易的,而且总感觉要省着点吃。”
/14天隔离,周嘉禾的高频菜“雪菜肉丝面”/
图源:周嘉禾
“我有香港滤镜”
来港近一年,周嘉禾出去点烧腊饭,常常想用粤语跟店员说“唔该”(此处为劳驾的意思),但是想了想,又怕自己说得不标准。犹豫半天,一句“唔该”卡在喉咙说不出来,最后她还是摇摇手请服务员过来。
“唔该”——她是在港剧中学的。
生长在浙江,周嘉禾对于香港的印象在一部部TVB港剧中清晰起来的。TVB盛产法证剧、警匪剧,法医科和警察强强联手,通过凶杀案现场找出蛛丝马迹,最后成功破案,这是她百看不厌的戏码。“我有香港滤镜”,被问到为何选择香港的高校,周嘉禾归因于此,“就觉得那里的人都很努力认真的生活,因为港剧里面就塑造了很多这种形象,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
2017年,她来到香港参加雅思考试,这是她初次来到这座城市。“那个酒店房间就有点惊到我的,实在是太小了,也开始对香港的寸土寸金有了一点切身的体会。”两个单人床中间隔着一张床头柜,中间的过道狭窄,后头连着一个洗手间,是香港普通酒店的标配。
第二天就是考试,她还想多复习一点,但是房间没有桌子。酒店有一个类似于自习室的地方,但是只有订了较贵的行政房才能用。对方同意了她的使用,但是费用不菲,“反正是我不能接受的价格,就很辛酸地回房间了”。回房后她发现,恰恰因为空间狭小,马桶直接靠着洗手台,相当于一个简易桌子。就这样,她把书放在洗手台上,在马桶上坐了几个小时。她有点愤愤不平,“那次就感觉香港人好势利,就是因为学习想用一下自习室,也不能收那么贵的钱。”
02
“你闻过催泪弹吗?我闻过!”
2019年8月18日,开学前的一周,嘉禾和室友们去买东西。“没有看新闻就直接出门了,然后从地铁口出来就傻眼了。”地铁口有一些人穿着黑衣服,也有人拿着黑伞。类似“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的口号不断地传到耳里。
天很阴沉,还在下雨,路上已经没有车通过。整条街是黑压压的,双向街道上,一边是游行人群,另外一边则是被封锁的道路,只有零星的人。按照平常,她们只需穿过马路便能抵达对面的商场。而现在,她们还得穿过举着传单的游行人群。
“其实我有点害怕,我也没有什么东西想买。”但因为跟着室友一起,她不得不跟着过去。在这之前,她看过类似的新闻报道——内地学生收了钱跑去游行,被拍下来后回不了大陆。“我很害怕我们穿过去会不会被拍到之类的,内心有很多顾虑,超级紧张,超级害怕。”
与外面的叫嚣和狂欢不同,商场里安静许多。平时的热闹不复,多数店都已经关门。无印良品的试写纸上也都写满了口号,她没了买东西的心情,更多的是忐忑和紧张。
而除了社会的公共场所,不安的情绪也开始入侵校园。嘉禾搭地铁去学校,手机也会收到airdrop,“就给我发一些那种他们那种立场的宣传图片,可能他们正在地铁站里面,我能听到喊口号”。(注:此处airdrop指iPhone相册自带的图像传送功能)
/香港大学西闸,周嘉禾在电影
《原谅他77次》中看到并且喜欢上香港大学西闸/
图源:周嘉禾
“你闻过催泪弹吗?我闻过!”住在旺角烟厂街的Bill,是香港理工大学的学生。在公寓的阳台,他能直接看到楼下的对峙冲突,周围环境很是混乱。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醒来看到自己的学校被占领,而他每天必行的通道已经变成了街垒。对他来说,大学是神圣的地方,图书馆的打印机都被拖出来当街垒,这让他痛心不已。
进入十月,社会矛盾和暴力冲突都在加速发酵。但Bill也清晰地记得,疯狂与暴乱之下,一些善意的小举动。有一次,他的室友在麦当劳吃饭,突然间多人聚集,还产生了冲突,这使他措手不及,想偷偷溜开。这时,店员为了避免让他直接面对冲突人群,没让他直接回去,而是让他走了员工通道,从一条小路回到公寓。“可能麦当劳的店员考虑到他是一个大陆人的身份,怕他受到伤害,就让他走他们的员工通道,我就觉得挺暖心、挺感动的。”
03
代价
去年的八九月份,是嘉禾少数能“正常学习”的时光,虽然她经常会在学校瓷砖上看到乱七八糟的标语,但一阵闹心过后,她还是能够回到图书馆安心自习。校园秩序正不可阻挡地走向崩乱,就像Bill说的:“学校被占的时候,我感觉我整个人被裹挟了,被社会运动裹挟了。”
而被“裹挟”的第一直观代价,是停课。11月13日,香港教育局发布“全港停课”公告,包括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在内的香港八大高校也均宣布停课、网上授课或终止学期。
/2019年11月13日,港府发布“全港”停课通知/
“当时白天看新闻就觉得已经乱得不行了,然后就想逃了,就真的有一种逃命的感觉。”停课公告一发,嘉禾就和室友一起打车到西九龙站。到达深圳福田站已是下午两点多,她才想起来没吃午饭,便去了最近的海底捞火锅,进去一看,“基本上全是香港过来的学生,各种高校的都在,都是从香港坐高铁来的。”
次日一大早,她坐高铁回家乡。列车抵达浙江时,已是傍晚,十小时路程使她疲惫不堪。当天下午,学校开始上网课,她在高铁上,尝试用手机看了会直播。一路上信号很卡,进入隧道就光线骤暗,失去信号的手机屏幕上开始打着转,明明灭灭,她没坚持看下去。回到家乡恰好是表哥的婚宴,她直接被接到了婚宴现场。
抵达之后,她有些恍惚,仿佛活在梦中,“刚刚从香港回来,感觉乱糟糟的,突然陷入了一个很温馨的一个场景。”生活的真实度在那一刻变得难以分辨。
04
从“线上教学”到“线上自习”
3月4日,香港理工大学发出官方电邮,宣布学校于第二学期的课程安排。因为疫情,学校表示网上课程最长有机会维持到5月16日。Tsiu分享到采访群,自我调侃是“网络函授研究生”。
/香港理工大学发出官方电邮,称网课
最长有可能延长到 5 月 16 日/
图源:Tsiu
事实上,网络函授并不止是网上调侃的“几十万港币买了一堆PPT”那么轻描淡写。和大部分内地研究生一样,Tsiu住的公寓是签年约的,总共交了五万多租金。而在去年11月中旬港理大停课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住过,相当于只住了两个月,“这笔钱都相当于我住两个月酒店了”。
出于所选专业的要求,Tsiu需要阅读大量历史人文资料,包括一些珍稀的古籍,“可能整个图书馆只有一本,没有电子版”,而这些局限,也会进一步影响到论文选题的决定。这学期的“中华饮食文化”本来是他极为期待的课程。按照原计划,在第十周,他们会去到油麻地的新厨管理学校参观,而这一切,将会变成PPT上一张张滑动而去的美食图片。
线上课程的实施需要学校技术部门的配合,而内地学生上香港的网课需要用到VPN,诸多不便将网络授课的质量进一步打折扣。“有一些老师也不一定适应网课”,Tsiu提到,一开始停课,有的老师每周就把PPT或相关资料丢到网页上,供学生阅览。“线上的教学,直接变成线上的自习。”
周嘉禾在公寓也偶尔会抱怨,“怎么那么倒霉。我们之间也会调侃,上半年读研看到戴口罩的人就怕,下半年读研看到不戴口罩的人就怕。”
针对损失,有不同专业的学生,向校方提交了请愿书,希望能够获得一些补偿。去年十二月,嘉禾所在学院提出一个补偿方案,即在原本年26万港币学费的基础之上,允许他们再多上一门选修。但随着课程时间延迟,上课密度增加,同时段多修一门网课其实并不科学。“我本来想上的,但是想了想,就怕顾不来,我们现在作业已经很多了。估计补偿政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人会真的享受到吧。”
05
“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到了香港后,周嘉禾待最长时间的地方,是仅几平米的公寓单间。“本来工作了一年,申请研究生继续当学生,是想好好再体验一下当学生的快乐。但是这一年也比较运气不好吧,就觉得很多学生应该有的快乐都没有,比如说连想去图书馆都不敢去,然后出门也不敢出。”
她基本没出去逛过街,也再没有去过港剧里那些热门的景点。一个人待在公寓的房间里,除了写作业就是刷剧,“感觉自己被困住了”。而被困之后,她也生出更多的困思。
早在去年开学前几天,她在网上浏览暴乱的相关新闻。在豆瓣一个热门小组中,她发帖称自己有点后悔没有选择国外的另一所高校。有人安慰她,也有人直指出她在港大的学历认可度将要大打折扣——嘉禾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去找工作不可避免肯定也会被问到这一点。香港读书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都没有好好上课?”
去年12月1日,她结束了为时半个月的停课,回到港大校园,她喜欢绕着教室里正在录制网课的摄像头走。她现在最怀念八月份的一门课,课程由来自英国的客座教授主讲,只有两周,她觉得那门课上得很完整、很圆满、很没有波折,和后来的课程都不同,也最符合她对研究生生活的期待。
Tsiu提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奈感。“我觉得好像就有一种自己前22年的运气,好像在2019年的上半年已经花光了。我的运气以本科毕业为一个分水岭,毕业前好像一切顺风顺水,一切都很如意。社会运动,停课,无奈!好不容易要回去上课了,疫情爆发,停课,无奈!”
Bill半开玩笑地说:“我最喜欢香港的时候就是我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室友经常用来自我调侃,我觉得,真是特好玩一句话。”
截止发稿,周嘉禾的14天隔离已经结束。提及运气不佳,她说,“我感觉也不能说是就我们倒霉了,现在全球大爆发了,大家都遇见了始料不及的状况”。她意识到,个人跟国家真的是命运共同体。
/周嘉禾收到卫生署发来的短信 /
图源:周嘉禾
疫情后她越发感到自身力量之渺小。她和许多的这一届在港研究生一样,一提在港读研的日子,“运气不佳”这四字便常常伴随调侃般的笑容脱口而出。
但,如何对抗运气不佳?
没人能回答。
(应受访者要求,周嘉禾、Tsiu、
Bill均为化名)
卢琳绵、柯舒雯、唐熙郅、严思蕴 | 采访
卢琳绵 | 撰文
受访者提供 | 图片
邹露 | 责编
蒋嫣 | 排版
部分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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