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镜头外的网红快递员 真实的记录者 粗糙的表达者
“每天像行尸走肉、机器人一样，每天十几个小时不停地运转自己本来就不太健康的身体，就为了挣这几千块钱，大家来广州这么辛苦到底为了什么？”十八哥在视频里提出这样的疑问。他不知道答案，评论区的网友也不知道。在这个由视频搭建起来的狭小通道里，镜头里和镜头外的人短暂地共享着同样的烦恼。
01
网红“十八哥”
广州天河的棠东，与天河区的CBD的商圈直线距离不超过六公里，公交不过四十多分钟的车程，相较于那里昼夜不息的车流和人群，这里除了个别巷子里杂乱堆叠的共享单车，找不到一点一线城市的痕迹。
建筑普遍不超过五层，一两米宽的水泥路面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裂缝，方正的仓库和旧房、小巷交错在一起，后面是望不到头的绿色农田和荒草地，活力来自刚刚飞驰而过的几辆卡车卷起的尘土。
十八哥工作的仓库附近环境
“十八哥”就在其中的一个物流仓库里做快递员。他是一个视频博主，在b站、抖音、西瓜等平台上都开设了账号，ID统一叫“银神十八哥”，不时发一些日常的记录，全网粉丝加起来有近20万。
我是在深夜刷b站的时候无意中点开十八哥的视频的。视频内容很简单，一处空旷杂乱的厂房里，五六个赤裸上身的快递工人连夜加班往车上搬货，中间夹杂着闲聊和对彼此的打趣，不到十分钟的镜头里呈现着他们工作和生活的普通一角。
十八哥的视频大多有一些颇具戏剧性的题目，比如“小黑的上门女婿生活”、“邱哥辛酸发家史”、“因网赌欠网贷数十万的康康”，或是“为凑50万彩礼一天打三份工的鸡哥”，从工友到老板，每一个在仓库里出现过的人都顶着一个自己独有的“名字”，匹配着一段曲折的经历。他们从不以真名示人，十八哥也一样。
十八哥视频里经常出现的“90后”小六，
曾经因网赌网贷背了30万债务
“银神十八哥这名字怎么来的？”在十八哥常吃的一家湘菜馆里，我坐在他的对面问到。
在b站的私信框里发送见面请求的时候，我没想过一切会这么顺利。因为同在广州，加了微信，定好时间，我就直奔十八哥的仓库去了。
十八哥是个自来熟，一米八多的个头，浓眉大眼，因为过度劳累皱紧的眉头在额头上刻下一个“川”，让人一眼望过去就不会忘记。这里仓库密集，绕着七拐八拐的巷子走了好久我也没有找到十八哥的位置，一个电话打过去，几辆卡车经过的时间，他就开着速度飞快的小电动停在了路边。
下车的时候，我才正经打量他，腮帮子里一鼓一鼓地嚼着槟榔，身上套着快递公司的紫色短袖工服，手上戴着妹妹送他的阿玛尼手表，脚下蹬着一双常在视频里露面的拼多多上1元秒杀的布鞋，有种奇怪的和谐感。
十八哥在用图中的臂力器展示自己的臂力
02
一顿饭局
“我姓曾，来自湖南娄底，之前因为被混得熟的同乡工友戏称满足一些女孩择偶标准里的三个‘十八’，所以叫‘我银神十八哥’。现在都逐渐没人再叫我原名了，一起出来打工的鸡哥他们也叫我十八哥。”
受地域饮食习惯的影响，十八哥常年无辣不欢，几口辣子下肚，他开始讲起了自己的生活。
“我很喜欢给人起外号，视频里面的那些x毛的绰号都是我取的。”说罢，“啪”地一声，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又给我递了一根，干净利落。
从在职业学校读书的时候开始，十八哥就很喜欢观察人。上高中时，因为不爱学习，又不守纪律，念到一半他就被学校开除了，之后就去了一所职校学电工专业。“职校的老师工作马虎，我又不好学，当时《传奇》特别火，所以基本那个时候都是在网吧玩。"
扒了几口饭，十八哥继续说，“那时候我就很擅长和各种人混，视频里面的‘骚哥’和‘键盘侠’就是那个时候混熟的，后来稀里糊涂地拿到了个毕业资格证，我就和他们去了东莞大朗的一个玩具厂打工。”
零几年那会儿，十八哥常听周围人传“广东有钱捡”，老家镇上但凡有手有脚的年轻人都去广东打工，把他们的青春交付给广佛深莞大大小小的工厂，换取在老家镇上的一套房子和组建新家庭的本钱。他也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和骚哥他们在工地、流水线和快递仓辗转奔波的，一来二去，十多年就过去了。
也许是海量的人生经历和生活体会长期积攒在心里，做起视频后，他有着强烈的表达欲。在过去，像十八哥这样处于社会边缘的底层工人在主流媒体里很难拥有一个表达空间和被看见的可能，少量镜头汇集过来，也大多带着点“有偏见的怜悯” ——“我在视频里也一直承认自己是一个底层的打工人，但经常有一些人说我每天吃吃喝喝，哪里有底层人的样子。底层人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和快乐吗？我很反感这种不了解我们的生活但又想用自己的刻板印象去框住我们的人。”
17年的时候，通过亲戚介绍，他来到了这家远方亲戚入股的物流小作坊里工作，每天的工作内容是在棠东片区的大街小巷里卸货、接送快递，一直做到现在。视频的背景就是这里。
酒足饭饱，十八哥又点了一根烟，继续说，“我一直都喜欢拍东西玩，只是之前没渠道，也没有规律地发。2018年的时候，在头条上发布过几个视频，但没什么人看。”
去年8月份开始，他开始有规律地拍视频、发视频，用自己的手机，拍一拍工友的那些故事和经历，再花个十来分钟导入手机剪辑软件自动生成字幕。虽然内容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但没过多久还是火了。
十八哥在用手机软件剪辑当天要发布的视频
我笑着说，“时间跨度长了，你的视频好像搭建了一个以十八哥为叙事核心，以物流工作为故事情景，以物流仓库和工人宿舍为主要场景的‘十八哥纪实宇宙’。”
“之前也有粉丝这么说，那几个最常出镜的，像小越南、骚哥、小罗，他们已经成为了观众们很熟悉的朋友了。粉丝也像朋友一样关心他们的状况，之前有个热心人给担负着三个家庭的骚哥转钱，还有很多粉丝为老爸重病的鸡哥捐款，给比‘三和大神’还‘大神’的沙发哥寄衣服、鞋子。”
十八哥视频中的懒汉“沙发哥”住的一个棚子里，十八哥时不时过来找他，但往往只能找到一地酒瓶子
十八哥和观众们的善良和温暖彻底消除了工友们面对镜头的恐惧心和羞耻感，他们也开始在b站上与粉丝们互动，就连因为普通话说不好而结巴的小越南也开通了自媒体账号，目前已有近两万粉丝。
而在镜头之外，十八哥他们也是普通的快递员，工作量大的时候，晚上十点多才能停下来吃个晚饭，长期如此。反复的胃病成了一种职业病。十八哥有段时间也得了严重的胃病，痛时便用手摁在胃的位置，一天下来能在工服上摁出一个深黑的脏印。
“我爸以前干工地的时候也是这样，有时候痛的在水泥地上打滚，后来听其他工友的偏方吃柚子皮蒸猪心治好了，我也跟着这样吃，现在慢慢养回来了。”十八哥把这段经历说得很轻，但我听起来却觉得很重。
十八哥每次运的货可能达到四五百斤，而一天运送的货物最高可达三四吨，这项工作对体力的要求很高
03
冲破数字窗口
抢先买了个单后，我提出想去他和工友们居住的宿舍看看，他二话不说载上我，几脚油门下去，用了两三分钟，我们就到了宿舍。
宿舍和物流货仓是一体的，一楼是物流货仓，二楼是宿舍，在萝卜坑道的一个角落。和一路上看到的其他光秃秃的厂房一样，这里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公司标志物。
由旧厂房改造的铁皮顶房子夏天如同蒸笼，十八哥和其他6名工友一起挤在20多平方的空间里，没有空调，没有隐私。放在门口的废弃办公桌表面积满了灰尘，抽屉里拍视频时用过的假发、女装和袈裟等各种服装道具卷成一团。从阳台上看过去，最近的是长满了野草的荒地，再远一点就是变电站和工地，隐约的背景是的天河区CBD的高楼大厦。
但就是这个小小的厂房宿舍，在这个万物互联的时代，成为外界了解快递工人生活和内心世界的窗口。它与外界的世界相互注视、热切交流，变成了电子屏幕上的一段留言和对话，达成了某种空间意义上的“互联”。十八哥的视频就是媒介。
“之前有传媒公司和你合作吗？”在这个流量变现普遍的时代，十八哥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视频中没有出现过广告的博主。
“我都是自己策划自己拍，但是火了以后，也收到过一些邀请，想合作把流量变现。有的公司说给两三万一个月的底薪，让我直播带货，条件是发什么内容都需要依照他们的安排。但我很讨厌被规矩拘束的感觉，就拒绝了。”
除了经纪公司，十八哥接到过的变现邀请还有很多，“当时我刚破了5万粉，就有一个粉丝数和我差不多的流量主播发来邀请，他把粉丝发展成一个购物推销类APP的下线，光靠赚佣金都年过百万，但我不想搞这个。”对于原因，十八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有一点他是认同的，就是相比起做自媒体流量主，他更希望自己以一名工人的社会身份去赚钱，在他眼里，自由与尊严比很多东西都重要。
十八哥在展示一箱箱平时用来拍视频的道具
10月初的时候，鸡哥接到家里的信息回湖南接父亲治病，结果一查才知道是肺癌中期，需要动大手术，可母亲有肌肉萎缩症，早已把家底掏空了，几十万的手术费如大石般压在这个贫困家庭的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压在鸡哥一个人身上。过了几天，十八哥发了一期“恰饭”（即广告商赞助的）视频。
收到广告费后，第一时间就把钱转给了鸡哥。
“如果你通过流量变现赚了更多的钱，也许你能帮助更多的人。”听完我的话，十八哥不置可否，直到我离开也没有给出答案。
关于未来，他没有很明确的打算。父母不催婚，已过而立的他也暂时没有成家的念头，也许是有些执念还未达成，他也说不清。快递员的工作时常令他感到疲惫，可是去年就已经提交了的辞呈一直没被老板同意，他有想过在辞职以后，和键盘侠两人找一些“黑工厂”、“黑工地”打工，再用视频去揭露阴暗、维护更多工友的权利。这个过程中，他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他们经历过的血淋淋的现实，同时也能关注到他们身上温暖、快乐、富有人情味的那一面。
在十八哥看来，他并不奢望去改变外界对底层工人阶级的看法，也无意用自己的价值观和思想去影响这个世界，他想把这些客观上已经改变了世界的、一个个鲜活沸腾但往往沉默的灵魂记录下来，而他的作品，也许会是工业化底层社会最佳的注脚。
十八哥在宿舍阳台远眺，宿舍附近是荒草地，透过工地的烟尘隐约能看到天河区的繁华中心
李牧洋 龚无忧 蒋敏玉丨采访
李牧洋 杜妍丨摄影
李牧洋丨撰文
蒋敏玉丨责编
季炜炜丨排版
（李紫蔚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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