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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丨即将消失的农林菜市场:最后的生活与持续的无奈

新闻学生 新闻学生 2021-09-26

香香姐(摄:侯雨汐)

9月22日,周二。这天下午,香香姐像往常一样经营着自己的鸡鸭档口。


从七月开始,东山口农林综合市场外面的路就被封住了,挖掘机开进来,打掉了表层的砖土,可再没有下一步的进展。

濒临灭亡的菜市场(摄:龚无忧)

“菜市场要拆了”,收到这个通知的时候,香香姐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一天前的9月21号,市场中就有人悄悄说起过,但没有人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直到此刻,一张通知贴到了市场的公告栏上。


“要拆了,要拆了。”那天下午,整个市场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按照通知,农林市场将在10月20日完成撤档工作,到10月31日前完成主体拆迁。


未来在哪里,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盘算。


艺术流入生活

作为中山二路、竹丝岗、农林下路附近唯一一家菜市场,这里每到早上和傍晚都十分热闹。但封路之后,香香姐觉得来这里买菜的人少了很多,下午三四点,等了十多分钟也没人来问。

市场被拆的前几天,

附近的居民和往常一样来买菜(摄:侯雨汐)

蔬菜摊主(摄:陈金城)

农林市场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是广州第一个室内市场。


市场东西长八十余步,南北也只有十几步路宽。不大的空间内聚集了三家水产档,两家水果档,三家肉档,十家蔬菜档还有其他的各类档口。特别的是,有的档口上方会悬挂一幅特写照片,是一双摊开的手。这个市场的外围还建有一道“无界的墙”

一家豆腐店的招牌和摊主双手的特写照片

(摄:侯雨汐)

由于菜市场对其所在的空地没有合法产权,属于违法建筑,所以早在2006年3月,因为旁边美术馆所在大厦的建设问题,菜市场就面临过一次拆除。只是当时130多名档主以及周围的老街坊一起反对,才不得已作罢。


因为这一问题,十多年来美术馆与菜市场之间架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直到2017年以后,事情才出现了转机。


2017年中旬,扉美术馆的新任馆长何志森和大厦的业主们一起,邀请艺术家宋冬从北京搬来了胡同平房拆迁后丢弃的各式窗户,将原来隔绝菜市场与大厦之间的旧围墙变成了一道“透明”的“无界的墙”。


没过多久,何志森又在华南理工大学开设了一门名为《菜市场就是美术馆》的改造课程,让学生们跟档主一起生活、工作两个多月。


后来,何志森又发现,大部分档主的故事都与“手”有关系,海鲜档主的手发白起皮,猪肉档主的手布满老茧……生活和职业的印记浓缩在他们的一双手上。

摊主用粗糙的右手握着钢笔

姿势略显生疏(摄:龚无忧)

一系列关于手的摄影作品由此产生,学生们拍下了四十多张手的照片,在美术馆进行一日展。摄影展撤走后,那些“手”就被悬挂到了每个档位的上方,与营业执照并排展示。

告别信、照片和摊主引以为傲的“文明经营户”

(摄:侯雨汐)

生活与艺术在此处互相融合。


生活在手上


这些手中就有香香姐的一双。她把它拿了回去,挂在了鸡神画像的旁边。


“你看我跟这个鸡神像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香香姐站在档口里面,穿着一条外面裹了一层防水塑料布的自制围裙。在这个约3平米的小摊位上,除去摆放鸡鸭的案板,留给人站着的地方只有一条宽半米的狭小过道。

傍晚,香香姐的生意还有些许冷清

(摄:侯雨汐)

她总觉得自己有些胖,看上去匀称但肚子太大,走路时常要先伸手将短袖衬衣的下摆扯平。档口没生意的时候,她就安静站着,面带微笑。除了那双隐藏起来的手,她跟头顶那个未填色的鸡神像很是相似。  

香香姐的手(摄:蒋敏玉)

也许是灯光和高度的问题,那张在紫光灯下拍摄的“手”,有很多细节都无法看出。只有凑近才能看到,常年与冰、水和刀打交道让这双手上布满了裂口、青筋、褶皱和水泡,细密的死皮像是鳞片一样排列着,握住别人手的时候,在掌面上不断产生着轻微的摩擦。


香香姐档口同侧,市场的入口处,是张生清经营的水产档。

张生清(摄:古宇星)

七八个装满水的泡沫箱分两部分摆放在桌面上,中间的过道上也摆满了装满冰块的泡沫箱和水桶。他一个人被“围困”在狭小的角落里,手脚不停地招呼着客人。


为了维持鱼虾的生命,从早到晚,供氧的机器都没有停过,五六只管子分插在每个箱子里。同时张生清还要紧盯着浮在水面上的温度计,隔一段时间向箱子里投放冰块,防止水温过高。


疫情以来,档口的生意一直不好做,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早起批发的鲜虾还是剩下三斤多没卖出去,其中近三分之一都已经死掉了。而损失最惨重的鲍鱼,十多只中能够存活下来的不过两三只,这意味着今天的生意又要赔本。


没人走近的时候,张生清习惯戴上手套不断检查它们的情况,黄色的塑胶手套上手指以及手掌的部分都已经开裂,漏出泡得发白的皮肤。

张生清的手(摄:蒋敏玉)

张生清也知道一副手套售价不到十块钱,但他还是舍不得买一副新的。“买也要花钱呀,算了算了。”


去年下半年,张生清以七万块钱的价格从一个老乡手中接下了这个档口,但没想到老乡拿到钱后就突然消失。市场的管理公司不知道这件事,他只得又交七万块签了三年的租约。本希望能够多赚点钱弥补损失,可开档没多久就遇上了疫情。再接着,门口的路又被堵了。现在连市场都要被拆了。


指腹处的老茧被水浸泡后显得很是突兀,但张生清没空多想,破裂的手套有些耽误他的工作,他干脆把手掌以后的部分扯掉,继续工作。对他来说,今天收档之前能不能再多卖一些货出去才是当下最关键的问题,毕竟到了明天,死掉的水产半价出售都不会有人要了。

张生清(摄:古宇星)


一辈子的职业

从十几岁外出打工开始,香香姐就一直在菜市场这行里工作。三十多年过去了,靠着这份活计,她将三个孩子供养长大。在东山农林市场里,像她这样一辈子都在做着同一份职业的人不在少数。


香香姐鸡鸭档的对面是一个卖冷冻食品的档口,每到周末或是下午五点多钟,总会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垫脚擦着冰柜的玻璃门,或是帮正在挑选的顾客举篮筐。这是秋姐的侄子,她和弟弟合开这家档口,从早上四五点到晚上七点八点,两家三个人的时间全都围着档口转。

秋姐的弟媳和侄子(摄:蒋敏玉)

从17岁开始,秋姐就在各个市场中做着这样的工作,到现在已经27年。去年来到农林市场的时候,秋姐他们一口气签下3年的合约,但没想到,做了不到一年就被要求搬走。


秋姐盘算下来,现在每天的收入仅够维持他们家日常的开支。“我们只能靠这个来养家糊口,一失业两家就失业了,现在家公也住院了,真这样连饭也没得吃了。”


秋姐不愿搬走,顾客们也不愿他们搬走。13号下午,一位熟识的客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说他已经向相关的部门反映过这个情况,希望这次的抗议能够像十四年前那样,让这个市场再延续一会儿,不然的话,他们只能多走十五分钟的路程,到卫生和环境都相对差一些的龟岗市场买菜了。

菜市场肉档(摄:龚无忧)

海鲜档档主(摄:龚无忧)

可是,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也不敢过多期待,她赌气地想着,万一真的要拆迁,那就在市场门口摆个地摊,“还不用交水电费和档口费,更划算。”


撤退还是坚守?拆除进行时

除了2006年就曾引发争议的违规建筑问题,农林市场的拆除更直接的原因是为了进行雨污分流工程(即建设独立的雨水和污水管网来实现污水的高效处理)。早在2010年,广州市建委就在天河、海珠、越秀等六个辖区内进行了首批雨水分流改造工程。


市场门口的告示上对这次对工程进行了解释,“农林综合市场是骑压百子涌合流渠箱(市场下方是百子涌)、占用农林下横路的违法建设,按照8号总河长令的规定予以拆除。”

退场通知(摄:陈金城)

但其实一直到9月22号,没有一个档主知道,正是因为市场外面那个停了三个多月的工程,自己维生的场所就要被强行拆除。


10月13日下午,市场工作人员找来了工人,把一块滚动播放提示标语的屏幕拆了下来。拆除从市场的大屏幕开始,一切工作都在按照计划稳步推进。


19号下午一点多,档主们用自己摊位上的食物,一起在市场里打了最后一次火锅。对他们来说,这和最后几天的营业一样,是档主们“好聚好散”的一种仪式。

聚餐(摄:李牧洋)

阿姨在分享故事(摄:龚无忧)

摊主与何老师的合照(摄:龚无忧)

最后的几个小时,他们各自收拾好了东西带回家。明天这里就要断水断电了。


货柜上摆满了货物,香香姐只好借一辆小推车,一次一次来回地往家里搬。她的家就在附近,但走路也要十多分钟,沉默的搬运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半。尽管这一个月来,搬迁的过程已经在他们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了,但这个夜晚还是很难捱过去。


无论是市场所在的公司还是辖区的街道办都曾给出过解决办法。黄女士是街道的社工,据她了解,这一个月里,街道一直都有给档主们推荐市里的其他市场,也带着他们四处转了。


但对于这些地方,档主们的反馈都不是很满意。晚上十一点到凌晨六点,“市场一家人”微信群里的讨论没有断过。拆迁的命运已经注定,但未来的去处还是模糊。


因为事发突然,菜市场的拆迁安排通知并没有进行三个月的公示,市场和街道也只是给出了几个可供选择的市场。他们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只好推着推车,拿着板子和凳子,拉着货物来到市场后门的街道两旁,撑起一排临时摊位。

拆掉后在菜市场门口摆摊的摊主

(摄:龚无忧)

“开档了!”,在这个露天的市场,路人、档主和居民又聚在了一起。


超哥是附近的住户,因为常来买菜,跟档主们的关系也不错。对于市场的拆迁,他也很无奈,“去龟岗买菜要过地铁,又要下又要上,对于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来说要怎么办呢?现在没有市场可搬,这些档主的生活又会变得怎样呢?”


在他们的旁边,原来的农林市场已经被封闭了,没被堵住的三个出入口处,街道派了三个社区值班人员进行站岗,架设的围栏和半人高的告示牌醒目地标示着已然发生的变化。


市场的主体拆迁工作已经开始,从台架台板再到屋顶,10月23日,原有的菜市场只剩下一个裸露的框架。工程没有停下来,摆摊也没有停下来。

正在拆的菜市场(摄:龚无忧)

秋姐他们也清楚,工程再进行下去,迟早有一天连这种形式的延续也会被叫停,到时候,农林市场就将彻底消失。但生活还在继续,也许这些顾客们会去到新的市场或是超市,也许电商买菜等更加现代化的方式会占领他们的生活。只是对于档主而言,未来该去哪里寻找,他们还没有答案。

东山口(摄:陈金城)


蒋敏玉 郭婉盈 侯雨汐 | 采访

 李牧洋 龚无忧          

侯雨汐 古宇星 龚无忧 | 图片

 李牧洋 陈金城 蒋敏玉          

蒋敏玉 | 撰文

郭婉盈 | 责编

张华亮 | 排版

(罗天恩、杜妍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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