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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像 | 疫中上海高考生:那些混乱、停滞和被错过的

新闻学生 新闻学生 2022-07-17



延期一个月,2022届的上海考生终于迎来了高考。


经历了居家学习、回校复课、考试延期,长达61天的网课生活总算落下帷幕。考生和老师们离开了教室,拥有了新的备考战地——互联网教室、处于封控区的家、隔离的方舱。调整和适应成为了备考的关键词,疫情成为了高考之外,他们必须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历经种种,上海考生最终来到高考的中转站,比其他考生晚一个月交出自己苦读12年的答卷。回看2022届考生的三年,他们历经了两次居家学习,从高一入学的懵懂到高三备战的焦灼,有些东西被永远地改变了:珍贵的高中生涯被疫情全数捆绑,很多人失去了学农、春秋游,错过了许多与同学们相处的机会,也遗失了两个校园里的春天。


时间永远向前,年轻的学生们穿过封闭与波折,还在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前进。


1

停课:突然的割裂

下午四点,上海高三生黎琳放学不久,正在回家的地铁上。几分钟前,微信公众号“上海发布”发布了一则推文:“权威发布!3月12日起,本市中小学调整为线上教学”。黎琳很快在朋友圈里刷到,一分钟前,同学转发了这则推文,什么都没说,只有三个句点。


这是3月11日,距离2022届上海高考还有88天


黎琳“猜到了”。就在前一天,黎琳学校旁的徐家汇路还有无症状感染者被查出。就像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黎琳立刻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然后从地铁中挤出,奔回学校。


她是第一批回校拿东西的人。文科生书本资料多,黎琳把七本政治课本从书堆里抽出来,装进一个专门的帆布袋里。书包装满了,她不得不扯了一个教室垃圾桶用的大垃圾袋,将剩下所有卷子都套进去。


年级组长在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敲门,“赶紧在班级群里面呼一声,就说能回来的就赶紧回来拿东西。”黎琳和在班里的另外三四个同学一起打电话叫人回校,在微信群里点到谁就打给谁,交代两句就匆匆挂断,接着打下一个。


“这个是打过了吗?”“打过了,那下一个。”躁动的情绪像水开后的蒸汽一样翻涌。


同天,张弛和朋友在操场打篮球,同学从教学楼里冲出来,对他们说:“要封校了,居家学习了,上网课了”。朋友们的第一反应是:“那我们今天打球到很晚吧,以后打不了了。”


一语成谶。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张弛真的再也没有打过球。3月11日,星期五,上海新增5例本土确诊78例无症状,疫情还处于上升趋势,全市中小学、幼儿园、中职校宣布线下停课。这是黎琳和张弛第二次将高考的战线转移到了家中和屏幕前。


2020年,这一届高三生就经历过一次网课,那时他们才高一,高考对他们来说还遥远而抽象,远不及在网课上开小差、打游戏的快乐来得具体。而现在,轻飘飘的网课二字转化成了高考前更切身的压力和紧迫感,“确实没想到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在学校时,张弛有在课间出门活动活动的习惯,喝水、找老师问问题、去洗手间,或者单纯地在教学楼的走廊散步。但继网课之后,他所在的小区也在4月1日全面封闭,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出过门。


他还有点想念明亮的教室,家里的书房没有窗户,只能靠一盏台灯照明。见不到往常一起埋头苦读的同学们,陪伴他的只有闹钟、文具盒、两筒中性笔芯和成打的资料练习册,还有贴在闹钟前面的便利贴,上面写着目标院校和分数线。失去了那种互相督促、相互竞争的学习氛围,对着孤零零的书桌,在学校往往30秒就能进入学习状态的他,在家要花整整十分钟。

张弛的书桌

黎琳的书桌正对着一扇窗。离开了教室,面对着屏幕,黎琳总忍不住被窗外的事物吸引。在一次考政治周测时,上海大雨,在一个多小时里的考试时间里,黎琳写题写到一半,总忍不住抬头看看窗外——天晴、打雷、暴雨,再回到晴天。


二模考试取消了,早自习也没了,体育课少了一节,自习课多了一节,变化发生在每一个细枝末节里。数学老师比线下上课更爱点人回答问题,确认学生是否在线,黎琳每次听到老师说“来这个问题我找人说一下”,就会生理性地发抖。


回忆起上课的教室,黎琳第一反应是“周围都有人”,可以找同学说话打闹,偶尔能有眼神交流。“家里面就我一个人面对着一个孤独的ipad,”她察觉到了孤独。黎琳有七八个大小不同的大象玩偶,最大的有半米长,一个人上网课的时候,她习惯抓一只大象过来陪她。


黎琳还记得,在尚未居家学习前,数学老师说过一句话:“通过高考,你不会再依靠任何人,你得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得来的,你会慢慢有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她觉得很神奇,现在真的要靠自己了。

黎琳的大象玩偶们


2

在线:保持状态,保持联络

学习,听课,考试,线上上课的日子对刘思凝而言太单调了,“没有什么很惊喜的事情”。


刘思凝就读于上海“八大”名校的其中一所学校,她明显感觉到,本就激烈的学习竞争在网课后变得更加明显。自从老师开始用钉钉收发作业,每个同学交作业的时间都会被公开显示,从而让班级氛围变得更“卷”。有的同学在老师刚布置作业没多久后就提交了作业,有的同学可能在熬夜学习,作业提交时间是夜里两三点。这些都给她带来了额外的压力:“这些事情,其实你本来在上线下课的时候都是不知道的,但现在移到线上之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非常明晰。”


考试也成了问题,不少同学会用在线搜题的方式在各类周测、月考中拿一个不错的分数。因为不知道同学们都是以真实的情况考试,还是借助了作业帮等外力帮助,每到公布分数的时候,刘思凝就会变得焦虑,乃至“怀疑人生”:“你不知道这个成绩的真实性,然后你会怀疑说,如果我比他低很多,他们都这么厉害吗?”


疫情的侵蚀,也从生活的缝隙中渗透进来。打印不方便,这是几乎所有高三生都在采访中谈到的话题。在学校时,卷子都是统一印好被发到手里,而网课后,学生们不得不自己打印所有的试卷和资料。原本A3格式的试卷现在只能用两张A4纸打印,八面乃至十几面的卷子打出来变成厚厚一叠,不好翻阅也不好收纳。由于封控,物资购买不便,打印纸和墨水也成了问题,刘思凝家的A4纸就已经告急,她不得不用上自己的草稿纸打印试卷。


任教于高三语文的老师方之雪接到高三线上上课的通知,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犯愁。两年前带高一网课的经验告诉她,网课的效果其实并不好,甚至这一届高三的复习任务很重,要把学生高一网课时没认真听、掌握不牢固的知识反复查漏补缺。


而真正开始上网课后,方之雪最明显的感触,就是“没有下班这个概念”。在线平台的便利性让提交和批改作业的节奏变得更快,学生作业写完就能马上提交,老师马上就得批改,改完的作业也要立刻反馈给学生,在图片或者电子版的作业上圈圈点点总是很费神的工作。除此之外还要备课,在线上课让方之雪喜欢用的板书形式不再适用,她不得不把许多可以在教室里直接呈现的资料做成可视化的PPT或者图表。网课一个月,她的近视度数明显加深,目前用的眼镜已经不适配了,就算戴着也看不清屏幕。


四月底的某天晚上八九点,方之雪还在平时上课的书房里办公,一个学生突然发消息和她说,自己失恋了。那是一个非常内向、有点忧郁气质的女生,恋爱的事情家里人都不知道,又刚刚和父亲剧烈地闹了矛盾,不得已求助远在网络另一端的语文老师。


“当时我一瞬在老师和朋友之间恍惚了,”方之雪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你有责任去保护她的安全。”但网络的阻隔让她无法了解女生的真实情况,“你不知道她在窗边还是门口,还是在阳台,还是在自己家里灯关着,完全不知道…....(是在)完全抓瞎的情况下去安慰她”。如果是在线下,方之雪觉得自己会马上抱抱她或者拍拍她,带她出去散散心;而在线上,她能做的只是发过去几个微信自带的“拥抱”表情。


那天,方之雪陪着学生到夜里十二点半,一直在微信上以文字方式开解对方、和女生保持联络,直到夜里女生给她拍了吃东西的照片,她才安心去休息。


女生和方之雪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每天跟方之雪报平安。她们有时也会聊一聊文学,比如女生喜欢的《小王子》。有一天,女生拍了一张落日晚霞的照片过来,方之雪说自己也喜欢看落日。在所有切实的、物理意义上的接触都被切断的当下,师生们仍余留着这样小小的共鸣和联系。


3

延期:失去,错过,继续向前

互联网牵起的备考战线让老师和考生们得以共同度过倒数的两个月,五月份的到来,意味着这次特殊的高考备考即将接近终点。然而,另一枚重磅炸弹再次投进了上海考生们的生活——高考延期。

《青春派》剧照

方之雪得知高考延期时,正在开教研组的备课会。5月7日,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上海市高考宣布延期。而在此前,4月27日,上海市教委发布消息,原定于5月7日到8日举行的2022上海市普通高中学业水平等级性考试延期举行。等级考又被称作“小三门”,也就是除了语数外三门主科之外,学生在政史地、物化生六门副科中选择三门进行考试。


方之雪明白,战线拉长了,她把自己每周一节课的前五分钟,留给考生们吐槽。早点考完等级考,考生们的担子就能早卸下一点,能更专心地攻克语数英等主科。等级考延期,对于学生来说已经是一次冲击,但不少人依旧没有想到高考也会跟着延期。


黎琳得知消息时,正在线上上数学课,数学老师问了个问题,却没有人出声回答。下课后,数学老师在群上问:“你们没有声音,是不是因为在看新闻?”黎琳的确第一时间就收到了同学的私信,妈妈也在房间外面喊,高考延期了。黎琳心里早有预料,却还是不敢相信,高考不是全国的事情吗?


考生们心态复杂。刘思凝一早就做好了6月7日考试的准备,拟定了最后时期的备考冲刺计划,她反复地在脑子里模拟走入考场的那一刻,提前在脑子里“考过二三十次”。高考延期的消息让她难以接受。线上上课对她而言是拉开差距的机会,恢复线下上课,再多出来一个月的复习时间,这些差距就有了缩小的可能。而张弛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还有一个月可以准备,“我就跟高考一直耗着”。


高考延期的消息,经奕昀是在方舱里得知的。那是她进入方舱的第三天,上午的课还没结束,一起隔离的妈妈正躺在对面床上刷手机,突然出声说,高考要延期了。她的第一反应是难过,因为“还要再坐一个月的牢”,但又庆幸,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给她“再挣扎一下”。


5月4日晚上,经奕昀一家收到通知,三人的核酸结果都呈阳性,要去方舱统一隔离。前一天经奕昀就已经开始发烧,她预感到自己是得了新冠,但也不怎么慌张,“就当做普通感冒一样的”。


当晚,经奕昀穿上了居委送来的隔离服,匆匆忙忙收拾了行李,等着接送的大巴车。大巴车除了前三排,后面都坐满了人,将近二十多个人在当夜转移到方舱。


一到方舱,经奕昀的爸爸就和负责人说明了情况,因为高考生的身份,经奕昀一家申请到了一处角落里的隔间,偏僻安静,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住。工作人员帮她搬来一张长条形的小桌子放在床边,平时上课就把电脑架在桌上,人坐在床上听课,网课的摄像头里拍到的都是白色的隔板墙和白色的床。


她在方舱待了9天。方舱很大,人很多。医护人员会定期给她们发药,每天晚上喷洒消毒药水。方舱24小时不熄灯,夜里睡觉时,经奕昀总觉得有点亮。但除了偶尔网络卡顿,经奕昀并没有很不习惯。


延期的这一月,与其说是调整状态,对经奕昀而言,反而是“复制粘贴”,之前做过的复习计划再重复一遍。只是她的猫却回不来了。那是一只名叫seven的无毛猫,4号进入方舱前,她们拜托居委会把猫转运到亲戚家,但两天后却收到邻居的消息,说猫一直在门口叫,她才得知猫还没有被送走。再次催促后,工作人员把猫送到了她外公家,一个长期封闭、居民不能出门的小区,“没有做好处理”——外公开门的时候,猫跑了。由于封控,家人也不能出门找猫,无毛猫需要细致的照顾。她到现在都不知道seven到底怎么样了。


但生活还在继续。从方舱回家的那天晚上,经奕昀在自家浴室的通风管道里发现了一窝鸽子和一个鸟巢。一个小生命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离开了这间屋子,但又有新的生命住进来。她和爸爸拆掉了那个鸟窝,但鸽子还会时不时地回来,她能听见它们在通风管道里扑腾的声音。经奕昀说,那是她网课以来最特殊的一天:“感觉好像封闭也就这样了。”

《小欢喜》剧照

端午节一过,上海高考生的复学就提上日程了。


复学之后,考生们要面对新的考验,新一轮的考试又开始了,网课后学生们的真水平会被测出来:“一下子大家的真面目都被撕开了,谁在摸鱼都知道了,而且要是成绩出来发现落同学很多,就会很恐慌”。


突如其来的疫情改变了考生们对未来的打算。刘思凝打消了出国读书的念头,黎琳开始向往不受疫情影响的工作,“还是想要个铁饭碗”;而张弛的同学,一个梦想着考上飞行员、游遍大江南北的男生,因为封闭错过了第二轮体检,他的未来还不知在何方。


但对未来的期待仍然衔在每个人的心头。经奕昀还记得教室窗户上贴的窗花,是很多个雪花的样子;还记得和朋友们在食堂里吃饭聊八卦的快乐。她期待着重新回到校园,重新体验这一切。张弛还有很多的题目要刷,他希望可以再提提数学的成绩。他梦想考上同济大学,把握不大,但“不试试怎么知道”。


(所有受访者均为化名)

 

李露莉 任杨柳 林华婷 苏欣玥 | 采访

林华婷 苏欣玥 | 撰文

吴琳 苏欣玥 | 责编

孙安娜 | 排版

 蔡心仪 | 一审

张建敏 刘晓蕙 | 二审

刘涛 | 三审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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