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丨导赏员邝家健:穿梭在城市的电车
邝家健喜欢电车。一两岁时,外公外婆带他坐电车,他总爱待在最后一排,那里能看见车厢和老电线杆相连的两条“辫子”,看着车厢被这两条电线牵引着向前飞驰,他觉得十分过瘾。
2000年,邝家健上初中,十几岁的少年内向而不太合群。那时互联网刚刚兴起,他以“电车”作为自己的第一个网名,并沿用至今。
现在,邝家健三十四岁了,广州城内,还在运营的电车线路只剩下15条。但作为广州第一位,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位全职导赏员“电车”,他被城市和社区的文化脉络牵引着,依旧在广州老城区走街穿巷,像老式的电车载着儿时的自己那样,载送一批又一批对广州历史文化感兴趣的“乘客”。
“鹌鹑”
形容学生时代的自己时,邝家健说自己是个“鹌鹑”一样的人,一只不怎么出声的小鸟。
由于先天性的基础疾病,邝家健从小就是个不怎么活泼的孩子。中学时的他身材瘦弱,从来不上体育课,只能做活动量小的运动,下课的时候男生们聚在一起打球,他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不喜欢打游戏、很少参与同学的聊天,在班里也不是学霸型的人物,于是总显得不合群,在学校就是两点一线——上课露脸,下课坐在场边看别人玩。
邝家健一直对语言研究很感兴趣,他发觉自己在语言上还有一些天赋,想要在大学时读英语专业,以后当一名翻译。2006年,他高考失利,最后去念了成人继续教育,在一所大专院校读商务英语。毕业后,他做过电话客服,去青年旅馆当过前台,都不长久。后来他的兴趣就慢慢转向了方言。他向往暨南大学中文系的汉语方言研究中心,但知道自己很难考进去,于是就自己学习研究中心的出版物《南方语言学》,每一辑都不落下。
拐点发生在2010年。为了筹备亚运会、更新城市面貌,广州政府开始对许多老式骑楼外墙进行整修。据邝家健回忆,外包的工程队缺乏对古建筑的了解,对于一些骑楼外墙独有的建筑风格和历史痕迹不知道怎么保护,只能按照装修的标准,“怎么好看怎么来”。据邝家健回忆,正是这件事开始让广州人关注“广州人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广州人共同的历史是什么。”
在他的记忆中,2010年是一个很热血的年份,那一年广州人开始热烈地讨论和参与本土文化有关的议题,各种各样的社群开始在网络上涌现。还在上大学的邝家健因为关注粤语方言,通过QQ群搜索志同道合的旧城保护组织,最终,“广州街坊情”这个群名打动了他。他很快融入了这个社群,与群里的伙伴一起讨论旧城改造和城市文化。
同福路上的骑楼(2019年摄)
也正是在那一年,偶然的一次线下聚会中,有人提到了国外很流行一种轻型的城市漫步活动,叫做“City Walk”。这立刻给了他们启发:“我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城市是怎样的,不如我们也学着做一下。”于是,邝家健和伙伴们自发组织了名叫“从原点出发”的免费城市行走活动,并在微博上发起参与者招募,以人民公园作为原点,每一次都从不同的方向穿越老城区。这是“电车”邝家健做导赏的开始。
导赏一词源自英文单词“docent”,又叫做导览,是有别于商业导游,以传播本土文化为主的心得分享活动。邝家健说,做导赏改变了他很多:一个上学期间“很闷”的人,在导赏中必须去主动与人接触,不断地分享和表达。
从拒绝与人接触到主动思考如何与人打交道,重点在于“克服对陌生人的恐惧,让自己在讲的时候保持真诚”。他说,如何让整个人,从眼神到声音都保持真诚,是需要练习的,这可以在社团活动中练习,也可以在求职面试的经历中练习。“我是在导赏中练的。”电车说。
“电车”在导赏中
龙导尾
“龙导尾社区”,邝家健这样称呼这片自己出生、长大的社区。
这片以龙导尾市场为中心延伸、没有明确边界的老社区,蜷缩在海珠和荔湾两个区之间,浓缩了不同时期的广州城的模样。有人把龙导尾社区称作“建筑博物馆”——从清朝中期的十三行的行商潘振承故居到现代的建筑相互穿插,层次丰富。路面大多由麻石铺成,街巷狭窄而歪曲。除了两条市政修筑的大路外,整片区域几乎找不到一条笔直的街道。下雨的时候,街道容易积水,老居民们还会穿鞋底钉着铁片的木屐。横街窄巷里听不到来自其他地方的语言,所有人都说的是广州话。
龙导尾社区曾经的生活中心是一条大约一公里长、由河涌改造而来的露天街市,这里贩售着水产和各色日常用品。2000年前,如今繁华的上下九、北京路尚未兴起,在邝家健的回忆中,这里就是最热闹的步行街。片区内南华西、龙凤和海幢街道所属的数十万居民都围绕它生活,“衣食住行,都不用渡(珠)江过去河北那边,在这边已经全部解决”。
这也构成了邝家健童年时对于广式老社区的初印象。社区里的“街坊”(在粤语中指邻居)们的关系紧密,路上经常碰头,也会聊聊家常。小时候,外公经常会带他去市场里的一个只有十几平米的茶馆喝早茶,有喜欢养鸟雀的客人,会把鸟笼放在隔壁座位或者窗边。大家边喝茶边聊天,看看报纸,谈论一下最近的新闻,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直到2012年的某一天,他和几个“街坊情”的朋友出来小聚,聊到附近正在进行的洲头咀隧道,从隧道延伸出的主干道修建可能会横穿龙导尾市场。
谈到这,他还专门调出地图,手指从隧道出口通路一直延伸,正好将龙导尾市场——这片老社区的心脏,切成两半。
怀着遗憾的心情,邝家健和朋友们开始收集有关龙导尾社区的历史文化。但在龙导尾保育的问题上,他并没能得到家人的认可。“那时候我们很紧张,想着要和时间赛跑,在真正拆迁之前尽可能记录下更多的素材。但我妈听到这件事第一反应是骂我。她说人家都住在那些又破又湿又暗的老房子几十年了,都盼着拆迁。你都没住过那些地方,根本体会不到有多不舒服,却让人家不要拆……”
邝家健说,很多像他妈妈一辈的人都存在这样的思维,他们不知道文化保育是什么东西,都觉得“保护”就是原封不动,但其实保育不是“留住那个建筑”那么简单。在他看来,如果那些老地方因为隧道建设而被拆毁,那么整个社区的脉络和格局都会发生变化:“社区会变得支离破碎,很多系统性的东西会消失。很多有历史价值东西还没有来得及被理解就消失了,这对于历史研究是很大的伤害。”
为了能在龙导尾消失前留下更多记忆,邝家健和伙伴们开始尝试以社区北侧的同福路——他和几位同伴都曾居住过的地方——为中心,规划一条导赏线路。但即便是在自己最熟悉的社区,他在设计路线时依然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开发路线其实很费精力的,比如你见到一个石碑,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和周围有何联系,街上还有哪些相关联的建筑。还要反复地修改路线、进行内测……”
2012年12月5日,恰逢义工成长日,他们以节日系列活动的名义,重新恢复了之前暂停的城市行走活动,并借鉴香港的经验,将之正式改名为“导赏”。
他们在微博发布了第一次导赏的活动招募,起初预期是20人,但报名的人携亲带友,最后来了40多个人。“因为免费嘛,有些人觉得这个活动之前没有出现过,很新鲜,不仅自己报了名,还带上了亲朋好友。” 邝家健一个人对着40多个参与者讲解,全程靠人声无扩音设备。由于导赏的队伍太长,到后面需要靠参与者彼此传话,“后面变成两三队人在讲解”,后面大家索性聊起天来,导赏像是变成了“大型网友见面会”。
整场导赏从下午两点半持续到五点多,结束以后大家就地解散。邝家健感到自己的喉咙已经接近失声,疲惫不已。在不间断讲了三个多小时之后,回到家的邝家健一句话都不想再说,吃口饭就上床睡觉。“真的太累了,吃完饭就想睡,对自己说下次再也不敢做那么久了……”但他内心得到了强烈的满足,和差不多年纪的同好一起交流,带着他们去认识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去传播一些知识和理念——他认为,这是很有意义的。
如今,龙导尾导赏线路成为导赏员“电车”的招牌线路,在他们导赏团队的公众号推文中被频频提起。因为拆迁量过大,洲头咀隧道通路最终在出口处绕了个圈,东西延伸的马路转为南北向,婉转地绕过了龙导尾片区。
但衰落无法避免。因为拥挤潮湿的街道有传染病等隐患,龙导尾市场后来被改建,流动商铺被迁走,下方的河涌内增设了雨污分流工程。改建后,整个市场变得开阔了许多,但人流量和商铺数量却大幅减少。
如今,打开在线地图,代表龙导尾市场的坐标点旁边标了三个红色的字:“已关闭”。
“Live and Breathe”
尽管2012年的龙导尾线路反响不错,但从2013年开始,街坊情的导赏团队又进入了漫长的沉淀期和摸索期。那时的导赏完全免费,团队成员也大都将导赏作为兴趣爱好,而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正职工作,无暇顾及活动。
直到2016年年底,广州街坊情开始尝试收费导赏:每月一到两次,限制人数,每人收费20块钱。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有一些路线反响很好,我们就加长……随着我们积累的知识越来越多,也越敢开发新的路线”。
有需求就有市场——这让他们开始想象导赏的更多可能。2018年,街坊情小组招募了一个在企业里做CSR(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企业社会责任)的新成员,他提议把导赏作为一个创业方向,让公益和商业结合在一起。于是他们萌生了最初的创业想法:将“广州街坊情”变成一个商业化机构,看看“导赏能不能在广州变成一个职业”。2019年底,邝家健和伙伴正式注册了“Book导赏”公司。
自雇自足2019自由职业日分享会上,
邝家健拿着“最超前职业奖”奖状拍照
但让目前更像是兴趣爱好的导赏真正变成一个职业,远不止是说说那么简单。现实情况是,直到现在,公司里也只有邝家健一个全职导赏员。其他导赏员都是兼职,他们有的是老师、建筑师,有的是大厂员工,忙碌的本职工作让他们难以在导赏上投入全部的精力。
更难的在于,要让导赏成为普罗大众都能理解的存在。邝家健注意到,当他们带人去社区进行导赏讲解的时候,附近居民的反应主要有两种:要么以为他们是旅行团,并疑惑“观光为什么来这么破的地方”;要么以为是老师带学生来这边上课。“其实大家还并不了解导赏是什么,很容易把它和旅游混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我们自己也在系统地整理——导赏到底是什么。” 他说。
邝家健曾参加过香港湾仔嘉贤道的一次导赏活动,导赏员是一位四五十岁的阿姨,就在他们游览的那个社区长大,也参加过许多次关于社区建设的讨论与游行,对整个地区和所有的居民都非常熟悉。他回忆,那个导赏员阿姨会找很多与她熟悉的摊主,让摊主向参与者分享他的生意、家庭,以及他如何看待这个社区的变化,“聊得很日常”。
导赏中,一个细节让邝家健印象深刻:有摊主提到所有新湾仔街市的楼,二三层都租不出去,因为租客无法赚到二三层的租金,只有租在第一层才能勉强收支平衡。这让邝家健开始思考城市开发对个人生活更深层次的影响:过于直接的开发会直接提高人的生活成本,这对中低收入的居民是很不友好的。“它(这次导赏)传达了这样一个理念,就是说政府要发展是正确的,但是发展如果能够跟这里的居民更好地去探讨,而不是一意孤行,才是有益的。”
在邝家健看来,导赏正是社区营造的重要一环,是“一种社会工作”,而非单纯的游览景点。先前也有几个旅行社来和邝家健谈合作,但最后都谈不拢。“旅行只是点到为止,它不会去培养你对文物历史的了解和感情,更不会去培养你在其中的社会参与。” 一次导赏活动,不是一段可以“享受”的简单旅程,而是“几乎是在忍受,对所有人都一样”——中途几乎没有休息,没有矿泉水和旅游大巴的空调,一台平板、几个无线耳麦就算全部的讲解设备。如果在夏天活动,导赏员和参与者一起在街边晒一两个小时也是常事。
生活中的邝家健
如今,邝家健和父母一起住在海珠区的一个老小区内,房子在一楼,几乎与保安亭贴在一起,门口放了盆栽,和一个供着天公(广东、福建、四川等地的传统民间信仰)的壁龛。聊天的时候,老式的楼道里能传来很多琐碎的声音,比如一位女性邻居的叫喊和欢乐斗地主的背景音乐。
邝家健就坐在客厅的桌边,安然地身处这种老旧的氛围中,捧着一个小塑料杯喝凉茶,对着录音笔和记录纸讲导赏,从电车、露天市场聊到建筑、城市和人。导赏为什么非做不可呢?他说,导赏人的意识已经深入他的意识,就像英文里的说法“live and breathe”——导赏于他也是和心跳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习惯。
受疫情影响,近两年能在户外组织活动的机会大幅缩减,邝家健每个月只有三千多的收入,赚来的钱只够自己花,还交不了家用。但他依然“想创造一些东西出来”,想从一个本地人的、“有意义”的视角,去感受城市发展的脉搏,留下一些关于本土文化的第一手记录。
做了十几年导赏的“电车”,想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车辙。
邱欣仪 杨镇 | 采访
邱欣仪 杨镇 苏欣玥 | 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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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欣玥 范诗琳 | 责编
梁曼欣 | 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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