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 视障者们,正在离开按摩店
这是一家盲人按摩店。技师徐尚晖手下的客人睡着了。
他的手仍在不遗余力地按着这具身体,心却已经离开了机械的动作和沉闷的店铺。脑内的幻想里,他有钱,盖房子,成家立业。如果看得见的话,他想当一个士兵,那种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打胜仗的兵。
某刻,徐尚晖突然醒来。于是他回到了什么都没有的现实,继续在黑暗中按起了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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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按摩师
“没事儿上网,有事儿上钟,累了上床。”按摩店店主孙崇明这样概括视障者按摩师的工作状态。
孙崇明当了8年盲人按摩店店主。他17岁入行,至今也有17年了。“上钟”,就是干活儿。上一次钟,就是干一个小时活。按摩师们上完钟,很累了,店里又没有专门用来休息的床,他们就会躺在按摩床上,玩会儿手机,上会儿网。结束工作后,就喝点儿啤酒、聊点儿天。孙崇明猜测,应该有99%的视障者按摩师是这个状态。
由于出行不便,按摩师基本都住在店里安排的集体宿舍,环境通常不那么尽如人意。孙崇明还在给别人打工时,中午睡觉的时候和五六个人挨在一起,有人打呼噜,有人放屁……他根本睡不着。店里管两餐饭,跟大多数按摩店一样。饭是老板娘做的,味道不算好,他每天都只能是随便吃吃。孙崇明在四五家按摩店里打过工,但最长的一次,也不超过两年。
孙崇明自己开店后,包了一日三餐,还给按摩师们设置了单独睡觉的床。但按摩师们并不满足于此。孙崇明发现,跳槽已经成了视障者按摩师的一种常态。以前的视障者大多没有智能手机,更没有社交媒体,“在一个店里也挺稳当,也不知道外边儿挣多少钱”,如今有QQ群、微信群,各种招聘按摩师的信息层出不穷,按摩师开始“浮躁”起来。
像孙崇明这样,自己开一家店,是大多数视障者按摩师想要到达的终点。余下的人,还一直在苦苦地赶往终点,但他们渐渐发现,这条路并不是一开始所想的那么“顺畅”。
22岁的徐尚晖想要“往高处攀”。他已经在三家按摩店工作过了。现在的店里,按摩师分为不同等级,等级越高,薪酬越高。最忙碌的夏天,若高级技师整个月不休息,薪水可以过万。他想要从中级按摩师升级为高级按摩师。
按摩店的营业时间没有统一标准,视障者按摩师几乎一整天呆在店里。每天,徐尚晖从早上9:30工作到晚上9:30,一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只有4天休息时间。徐尚晖以前工作过的店里,老板甚至没有规定上班时间——老板什么时候来,按摩店就什么时候开门。无论何时,对讲机一响,按摩师们就得去工作。
刚入行的方家晟也饱受折磨。方家晟去年考上了大专的按摩专业。之前在盲人按摩店实习了一个学期。他发现,有些店经常让师傅熬夜加班,就算晚上十二点下班了,老板也能在关店后写一张纸贴在门上——如果看到店里关门了,(顾客)可以敲门或者电话联系。客人们可以半夜按门钟,让师傅为他按摩,按摩师们“睡觉也不能安宁”。在一些店里,接受“按门钟”是不能拒绝的规定。
除了不合理的工作时间,偶尔遇上难缠的客人,也让人头疼。有客人分不清按摩与医疗的区别,觉得“疗效不好”,在店里破口大骂。更甚的是,还有的客人会对女按摩师“动手动脚”。
方家晟实习时,身边的女同学就遇到过“想法不好”的客人。她帮客人按着按着,客人的手就开始“乱摆”,不老实地在她身上摸。遇到多次这种事情后,她觉得不对劲,跟老板反映,但老板“反而感觉没多大事”。因为有实习期限制,她没办法马上离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客人的手移开,对他解释,她是“做正规的,不是做这些不正规的”。
大众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按摩行业,也困扰着视障按摩师。徐尚晖不愿意对外界提到自己的职业,“反正我一说,就觉得没那么好”。
在按摩店里,几年如一日重复着一样动作,并不能让按摩师们都感到有意义。每个月休息的时间,徐尚晖基本不会出去玩,而是选择回家。回到家,他就安静地坐着。“自己去坐着,什么都不干,有时候也比体验重复好。”
残联公布的最新视障人口统计数据仍停留在2006年——1731万。1731万之于中国,意味着每一百个人中就有一个盲人。近年来,全国平均每年培训大约2.5万盲人保健师以改善视障群体就业,在这种政策的支持下,推拿工作俨然成为了视障群体维持生计的最佳选择。过去老一辈的人还会觉得算命先生是视障者们的归宿。但如今,两者都不能再满足视障者们的需求了。
进入医院的推拿科或诊所工作,对视障者按摩师充满了吸引力。工作时间规律,工资也相对高。方家晟从往届同学的描述中生出了憧憬,他举例,“比如说我30块1个钟,我做8个钟就200多块。那我做治疗的话可能4、5个钟我就拿到这样的钱”。徐尚晖也羡慕在医院和诊所上班的同学。“他们就好像普通的打工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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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摩师之外的可能
改变并非那么轻而易举。全盲的视障者进不了医院,似乎成了盲人按摩界的普遍共识。
徐尚晖中专毕业后,想去诊所上班。但“低视力优先”的招聘要求,让全盲的徐尚晖望而却步。“看不见的就要‘走后门’才行了。”徐尚晖身边只有极少数人进了医院工作。“不是说看不见就做不到,而是外界觉得你就是没看得清的人做得好”,徐尚晖无奈。
在方家晟看来,完全看不见的视障者在医院工作有种种不便。除了难以胜任一些针灸的治疗,他们在医院行走时还容易冲撞患者和老人,造成安全隐患。
方家晟也是全盲,还在校读书的他没有放弃进医院的梦想。视障者要进入正规医院从事医疗按摩,必须要持证才能上岗。他计划明年参加全国盲人医疗按摩人员考试,拿下盲人医疗证。
但进医院的门槛不仅只是一张证书,学历也是硬性要求。方家晟考入大专,希望能够进入社区医院工作。但相比方家晟和徐尚晖,拥有本科学历的视障者,“就业的场所和档次不一样” ,直接进入医院或者康复机构就职的可能性更大。
学历成为了视障者们就业的拦路虎。当前,视障学生参加的高考分为两类:一类是每年6月举办的普通高考,另一类是特定院校举办的单考单招,专门针对视障学生,单独命题。此前,视障者们只能通过单考单招进入高校,2014年,我国普通高考第一次使用盲文试卷,盲人从此多了一条高考通道。
单考单招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只有几所高校招生,难度比较简单,在高考前两个月举行,但只有按摩和音乐两种专业可选。如果单考单招被成功录取,视障者们就不能再参加普通高考。
8年来,盲人高考的报名人数始终不多。2015年全国6省区市,共有8名盲生参加高考;2017年7名盲生参加高考;2019年10名盲生参加高考;2020年5名盲生参加高考;2021年,有11名盲生参加高考。
即使进入大学,视障学生能选择的专业也有限,不外乎针灸推拿和音乐两种。走音乐专业的路,不仅需要学习天赋,也需要经济条件的投入。对大多数视障者而言,音乐专业的就业前景并不明朗,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学习按摩的专业。
“单考单招”中,视障考生能考的本科层次高等院校仅四所——长春大学、北京联合大学、滨州医学院、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招生专业范围很窄(图源网络)
“盲人按摩”始终被视为视障人士最重要的就业方向。去年11月发布的《“十四五”省级盲人按摩医院建设方案》提出,“十四五”时期,要在全国建设10所左右省级盲人按摩医院。一方面,这一举措给了视障者们就业保障,但另一方面,屈从于社会潮流,不想做按摩师的视障者不得不学习按摩,学习了按摩的视障者不得不成为按摩师。
吴飞鱼曾经也这么想。精进推拿能力,就职医院或自己创业,是过去他对未来的全部构想。
2018年,在读盲人学校的吴飞鱼在朋友圈刷到了一则招募:关于残障人士创新就业的训练营。在训练营里,他遇到身份各异的视障同伴们:有的喜欢法律,想要参加法考;有的在养生馆、健康管理公司工作。参加训练营之前,这些可能都不在他的想象里。“其实加入之前我就知道有其他的(职业)”,但当它们离如此近时,他才知道“有那么多”。
残障人自助组织(Disabled Persons' Organization,简称DPO),是非政府组织(NGO)/非营利组织(NPO)在残障领域的称谓。2008年,中国批准加入《残疾人权利公约》后,十几年间,DPO逐渐在中国本土摸索和发展起来。
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网站首页(中国本土残障人自助组织(DPO)发展的支持平台)
受残障人自助组织影响,Andy从未把按摩师纳入他的职业规划,或者说在众多选项的末尾。他接受了残障平等意识培训(Disability Equality Training,简称DET)。DET是在残障的社会模式被提出后,由残障人士为服务提供者进行的培训,旨在改变服务提供者看待残障的态度,以促使其为残障人士提供“以人为本”“以权利为核心”的服务。“(接触了),那你自己的想法就会随之改变。也会看到——诶,好像长大了我也不是说百分百只能做按摩,(不是说)不做按摩我就活不下去啦。”Andy说。
Andy通过单考单招,进入了长春大学,学习针灸推拿专业。于他而言,学习按摩的专业,只是获取本科毕业证的手段,他觉得未来的可能性是未知的。父母送他去长春的那天,他带了一个藏蓝色的书包,装得鼓鼓囊囊,放在车座上,拍下了一张照片纪念。
Andy父母送他去长春
2020年,Andy从长春大学毕业。毕业后,他做过两年的淘宝店客服,录过有声作品,还在广州市合木残障公益创新中心有过一段短暂的实习。在那期间,一次偶然的机会,Andy在网上看到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的招聘广告。他投了简历过去,很快,他收到了面试的通知。
面试当天,Andy和另外十几个求职者坐在一起,面对同一个面试官。虽然有些忐忑,但他并没有怯场。每一次,面试官提问的话音刚落,Andy都会敏锐地抢答。他基本上抢在第一,不会慢于第三。
那天早上,Andy先后经历了三场面试。接受过残障平等意识培训的Andy,不愿意以视障人士的身份去“制约自己”。最终,他在十几个人里脱颖而出,成为该公司的一名销售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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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按摩店以后
“从今天来说已经入职19个月21天了”,Andy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在公司的任职天数。
面试时,身经百战的Andy应对自如;然而当他第一次真正站在销售门店,年轻的Andy很快便感到有些无力。
缺乏视觉的观察,无法发现顾客,Andy没有办法像其他同事一样迎接顾客,这是他始终无法解决的头号难题。他的眼睛常常眯着,有时顾客走到面前,会误以为他站着打瞌睡。看不见顾客的Andy,也看不见顾客所指的商品。
也因此,Andy与顾客常常发生误会。大部分情况下他都能获得理解,但有时仍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外。有一次,顾客得知他是视障人士后,立刻要求换人接待。还有一次,一位四五十岁的男顾客用现金付钱,Andy用手摩擦着人民币右下方的盲文,被怀疑是否会收错钱。信任,在这些时候是易碎品。
需要用眼的地方比他想的要多。他常在楼面上与他人磕磕碰碰。此外,公司的外企邮件往来比较常见,但新来的Andy并不熟悉如何查阅邮件。公司系统的邮件格式常常是表格,读屏会比文字麻烦得多,不能像其他同事一样轻而易举地收阅邮件。不方便查阅的,还有公示通知和晋升消息的白板。
他不愿每天询问麻烦同事。在公司的内部会议,Andy不仅看不见PPT的内容,而且若有外国领导发言,英语听力跟不上的Andy不像别的同事可以看字幕和画面,他只能坐着,听着。
在一个没有残障者的公司,怎样让别人对你放心、觉得你是有价值的?这是Andy从入职前便开始思考的问题,也是驱动他努力坚持新事业的力量。“整个公司也不可能为了你做到整个无障碍吧?”
除此之外,焦虑和落差也时时困扰着他。当视障者的庞大人流涌进按摩行业,Andy成为大海之外的水珠。他曾经的视障者朋友,在职中学完按摩、工作赚钱、结婚生子。而Andy读了两年高中,五年大学。当朋友们完成了许多“人生大事”时,26岁的他才读完大学本科,结束了整个学生生涯,和普通人22岁便大学毕业相比,他觉得自己“被剥夺、被超越了四年”。Andy想起这个,心里会难过。
介于这两种人生轨迹之间的是吴飞鱼。
吴飞鱼在广州一个帮助残障群体多元就业的机构——合木残障公益创新中心里面担任项目经理。与按摩不一样,做项目经理需要用嘴巴表达,需要团队合作,需要与不同的伙伴打交道。
这是个全新的领域,吴飞鱼需要慢慢适应。读屏软件无法支持办公软件时,团队的同事虽然不熟悉具体操作,但会尽自己所能去引导和帮助他,看到“如何读屏办公软件”的教程,就会推荐给吴飞鱼。
在吴飞鱼逐渐融入新领域的同时,他也在见证视障者就业环境的改变。2018年,吴飞鱼参加的训练营是“手心咖啡”从无到有的诞生地。三年后,当吴飞鱼从河南学完推拿回到广州,“手心咖啡”已经落地。去年年底,吴飞鱼成功考取了SCA(全球精品咖啡协会咖啡基础知识认证),咖啡师不再是不能实现的试想,他成为了“懂咖啡的酷盲人”的一员。
吴飞鱼在练习做咖啡
社会正在持续给视障者提供更多的位置,工人、服务员、在线客服、声音主播、线上销售、线上微信运营等等。中国盲人协会主席李庆忠指出,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等新一代信息科技的发展在给视障者群体带来挑战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机遇。信息无障碍将是视障者跨越“数字鸿沟”的桥梁,通过这个桥梁,视障者不但可以共享数字时代带来的巨大的生活便利,也为他们的就业开辟了新的渠道。
但截至2022年7月4日,在中国残疾人就业创业网络服务平台2655份岗位信息中,支持视障人群的岗位占21.24%。即使相比从前,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据湃客·有数报道,2019年这一数据仅为5.51%。
岗位信息共计2655份,其中接受视力残疾人群的岗位564份。数据来源:中国残疾人就业创业网络服务平台(最后访问:2022年7月4日)
即使离开了按摩店,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吴飞鱼偶尔会回望,心里其实没有彻底放下按摩。视障者做按摩,在吴飞鱼看来是稳定的、保守的以及试错成本最小的选择。也许两年过后,他有了新的职业选择,在换工作的空窗期,吴飞鱼很可能会回到按摩店里过渡生活。
在某种程度上,盲人按摩店可以说是视障者前进途中最安全的一条后路。
“这条路不是最好,但你必须养活自己,你就必须有一条路,就是这样。”徐尚晖说。
除徐尚晖外,其他受访者均为化名。
文中部分数据来源:中国残疾人联合会、教育部考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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