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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卫东 | 我的心灵史(5)大雪封山 岁月静美

罗卫东 来英书院 2022-07-15


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村

在中国的东部,我家乡的海拔该不算低了,村子后面就是作为白际山脉之一的老山,最高处当在1200米以上,村子坐落的山谷应该也有个七八百米。没有通公路的时候,出村多半是两条道,一条翻山越岭到海拔相近的横石潭村,一条沿溪下行到海拔低两百米的横石村。

如果缘溪而行,则离村口一里地,就会看到两座山就像门神一样将村子保护在山谷的小平原里,处在两山之间的这条小道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道。

只要大雪将此道封冻,令其不能行通,那么,整个村庄就与世隔绝了。


二、大雪你快来封山吧!

当天上的凝云如玄冰般沉稳,寒风呼啸,山里人都会闻到雪的气味,仿佛听到了大雪行进的脚步声。孩子们兴奋异常,穿上最抗寒的衣裤和鞋子,其实也就是污迹斑斑的卫衣和厚底布鞋,从村子向山岗进发,在蜿蜒而崎岖的羊肠山道上小跑攀援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最高处,在那里静候第一批雪花来访。

雪如期而至,渐渐变大。站在山岗的最高处看大雪纷飞,苍天与群山与江河皆为一统,那种视觉的震撼是很难形容的。我们还爱仰脸朝天,任由鹅毛般的雪片飘到脸上,睁大眼睛看着从天的深处扑过来的黑点渐渐变大,一直到额头、鼻子、脸颊,到眼睛,晶莹的雪花落到眼球的那一刻,清冽的感觉无与伦比,很刺激而魅惑。小伙伴们常常比赛,雪到眼前而不眨眼,看谁挺住的时间更长。

向前看是隐约可见的崇山峻岭,在潇潇雪花中更添苍茫。

向下俯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匀速飘向那个熟悉的家园,妆点田野,拥抱森林,染白村落,不到一个钟点,眼前就成了人间仙境,这是造化这位伟大艺术家的杰作。


山风很烈,山顶很冷,积雪很快,得赶紧下山了,否则,雪路难行,下来可就难了。果然,下山途中,小伙伴常常在陡峭处滑倒,索性顺着惯性听任身体滑行,直到被转弯处的灌木丛阻挡。

带着满身的雪花,连滚带爬奔回家里。屋内是木炭火散发的温热,大人们对雪自然没了孩提时代的兴致,围着火炉在拉家常。那时候村子尚未通上电,取暖主要靠炭火塘和柴灶,屋内是温暖的黑,室外是冰冷的白。孩子们稍缓过气就又返回到室外的大雪中,在村巷弄堂里转弯抹角相互追逐打雪仗。一直到被各自的母亲唤回家里吃夜饭。

饭后就是全家扎堆了在火塘边上围坐,嗑瓜子、烘烤白天疯魔湿透的衣裤鞋袜。生番薯就藏在可当作坐凳的长方木箱里,聊到夜深,肚子饿了,就随手从里面掏出几只放火塘里煨着。不就,房间里就开始飘出炭火、烤薯混为一体的香气,尚未扯开已经焦燥廓起的薯皮,已经十分诱人,待到一掰两半,深黄色的薯肉冒着热气,屋子里就只有烤红薯的浓香了。

一夜过后,被外面刺眼的白光和叽叽喳喳的叫声撩醒,出门一看,雪已经停了,大地银装素裹,满眼豪白。

前山的那片巨大的竹林被一夜的大雪压得就像是凝固着的白浪,沿着山脉翻滚,又像一幅硕大的汉白玉浮雕;门前的井圈上已经积起来一尺多高的雪,把井口的黑衬得幽深无比,村前小溪水依旧潺潺,只是溪滩砂石上的积雪抹去了整条小溪的斑驳和坎坷,柔和的白,细细的溪划出了特别婀娜蜿蜒的美,溪水似乎变得比平常要黝黑而深沉。


地里的麦苗、溪边的芭蕉、松树、柿子树的枝叶已经成了团成了一朵朵棉絮,圆圆鼓鼓的,十分稚气可爱,而叶已落尽的山核桃树的被雪刻画出的轮廓,劲拔地曲折,更加鲜明地肆意着。一天一夜的雪,把山村变成了超凡脱俗的琼楼玉阁。

通向村外的两条路,一条翻山,一条沿溪,都积着厚厚的干雪,被人一踩,溜滑光亮,再不能走人了,

终于,期盼已久的大雪封山开始了!


三、杀年猪爆冻米及其他

庄稼早就收进家里,社员们已经无事可做,六畜也都在圈里吃着草料过冬。

天寒地冻,万物悠然。

村民们开始了随意的互串家门,时值腊月,家家户户纷纷准备年货,那时候的孩子是最幸福的,寒假作业少,要么早就做完,就是拖着也不急,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小孩子边打下手边做看客,劈柴、烧炭、宰年猪、制冻米糖、发面做糕,炸麻花和糯米油墩,……,于是,帮助父母亲准备各种年货便成为孩子们最喜欢做的家庭作业。

在大雪封山,预备过年的各种项目中,小孩子最爱看的便是杀年猪和爆冻米花。

那时候的人对于杀鸡宰猪,都当做了赏心乐事。

在送灶王爷前的半个月时间里,每天早晨,天还不亮,人们还在被窝里,就会听到某个猪圈里响起的激昂的猪叫声。不论肥瘦,猪圈里的那个倒霉的生命,知道末日来临,疯狂啸叫的声音响彻山谷和村落,尽管可怜的畜生死命用前肢抵住不让屠夫顺利得逞,终究还是逃不脱宿命,这一切本该是一场悲剧,可在那个情形下,却是孩子们的一场狂欢。

几条壮汉合力将八戒抬上案板压实,熟练的杀猪师傅找准位置用力一刀捅中心脏主动脉,鲜血喷涌,注向案板下的木盆,血越积越多,猪的叫声越来越小,微弱以致停止,随后也停止挣扎。这鲜血放尽的毛猪,就让它在案板上躺着,师傅要先处理那盆猪血,事先在木盆中放了盐巴,鲜血注入后很快就凝成光滑弹Q的固体,被切成厚厚的三寸见方大小放进泠冽的山溪水冷藏备用。

这壮烈的牺牲随即被扔进装满热水的大木桶,师傅用卷柄的刮刀刮去全身的大面积毛发,再用一枚已经用得流光黑亮的椭圆形硬石不断去杵捣这猪头,处理深藏在皱褶里的毛发和污垢,将猪脊背上的鬃毛特别处理,收集放置一个小竹匾。然后,用一挂食指粗的铁钩将粉白洁净的猪胴体倒挂在斜靠墙面的木梯上,开始接下来的操作,剖腹开膛,处理内脏,将心肝肺脾胃腰大小肠逐样取下放置妥当,剥离在胸腔和腹腔的板油,然后割下猪头猪尾,将猪尾塞进猪口衔住,用一条麻绳穿过猪鼻,挂上房梁待用。对称的两扇大白肉,洁白粉嫩。刚宰的猪,肉还散发温热,用刀割一小块,生食也是美味,而用薪火热锅加土制豆豉酱蒜叶爆炒,吃起来脆脆香香的,味美不可形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特殊气味,混合着猪下水的热气,闻起来,就是正宗的年味之一种。

宰猪是一个技术活,上面讲的师傅虽非庖丁,却也是高手,手脚麻利,杀一头猪,也就个把小时功夫,人不吃力,猪不痛苦。若是碰到手活不好的,找不准下刀的位置,几捅不中,血肉模糊的猪痛极剧烈反抗,拼力挣脱狂奔,还有的直接奔回自己猪圈的,但很快会被抓回去吃二遍苦,这样的事,偶尔也见过,连我这样的孩子见了也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村子里有分享的习俗,大家虽然都很穷,一年难得吃几次肉,但谁家杀猪都会置办宴席,做一大锅爆炒鲜肉,以飨乡亲,邀请各家各户的代表一起品尝共享。对于孩子来说,猪一叫,有肉吃,几乎成了条件反射,挨家挨户地看杀猪,挨家挨户地吃猪肉,就是大雪封山日子里,美好的回忆之一。

从外地来的爆米师,吆喝着走村串户,选择一处开阔的空地,接受家家户户带来的冻米,有时候几十份待爆的冻米排队。雪花飘着,装进一定分量冻米(冻玉米或冻糯米)的爆米炉下,是闪着荧荧铁碳火苗的陶盆,一处连着风箱,师傅一手拉风箱向火中供氧,一手转动爆米炉加热,当他判断火候已足时,即喝退看热闹的孩子,迅速提起炉子将一端塞进一条又黑又粗糙的麻袋,用力拉动手柄,只听一声巨响,一股灼热的白雾冒向天空。此时,围观的孩子可以进前看个究竟。刚才看到师傅把一小杯米粒装进炉膛,居然倒出来一大袋子米花,又讶异又欣喜。刚爆出的鲜米花,香气扑鼻,这香气混着新米和木炭的味道,入口随津而化,触觉奇特,妙不可言,至今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其他的年货项目如熬番薯糖、做腐皮、制冻米糕、蒸米糕包子米饼、油炸老豆腐和糯米团子,样样既有看头又有吃头。母亲在灶台边上忙来忙去,年幼的而好奇的我观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听她一五一十给我讲解这些吃食的制作工艺。比如熬糖如何调控火候,一锅豆浆最多能做成多少张腐皮等等。

最喜欢看母亲炸糯米团子,洁白的一个个粉团子下进沸腾的油锅,翻滚出诱人的泡沫,带出来熟菜油香和新米香,当母亲用笊篱把金黄酥软的团子捞起沥油,就一定会检出一个用筷子插上递给我,让我解解馋。那时候家里穷,白糖是稀罕物,若是能够蘸上糖霜,这糯米油饼大概是天下最美的吃食了。我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在食堂第一次吃到蘸满糖霜的炸糯米油墩,那美味让脑袋都一时失忆,只觉眼前山河一片澄明。

家里有不少做花式米饼的木范,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喜欢用它来印制自己喜欢的花样,一时兴起还会从外面抱来一堆雪往范里压,做出各种花样的“雪饼”。

大雪封山,山里冷得连野兽也不得不到村里找地方取暖,记得有一次我起床到灶间给母亲生火,居然见到一只小黄麂美美地躺在进柴口,借着火灶膛散出的余温取暖。昨夜大雪,这可怜的小家伙也扛不住了,深夜下山趁我们睡觉溜了进来,我发现的时候,它正睡得很香。还好它进的是我家,否则很可能成为某家砂锅里的美味。

人民公社还未解体时,春节前几天社员陆续开始放假,用于准备最后的年货,而村干部和文艺积极分子则要筹办正月里面的文艺演出,小礼堂(我们那里叫做“社屋”)里于是响起了锣鼓胡镲板的声音。父亲司得一手好京胡,在方圆数十里是有名的,自然是村戏班子里一号乐师。

我懂事那会儿,村里文艺晚会表演的剧目主打革命样板戏,刚从田间地头走来的农民,一招一式,一唱一念,都像模像样,印象最深的是《红灯记》里,男扮女装表演李铁梅的那位邻村的帅小伙,惟妙惟肖,而在《沙家浜》里扮演胡传奎、刁德一、阿庆嫂、沙奶奶的,都是熟悉不过的父老乡亲,实在亲切异常。杨子荣的扮演者是一位村里的能人,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打虎上山那一出,他合着过门这么一亮嗓子,便引来了社员们的大声喝彩。

白雪拥抱着的乡村,袅袅的炊烟和零星的炮仗声,成了日常的标配,各家各户的伙食种类大同小异,只是主妇手艺巧拙有别,食材优劣不同,味道好坏相差很大。比如米糕,有的家酒曲好,火候控制准,做出来又松又软,有的则板实粘牙;豆豉酱,有的鲜亮香软,有的沉浊黯脏,这是一致性里面的多样性,倒也成了津津乐道的话题。

女人们除了准备年货,还要扎堆在一起纳鞋底、刺绣,用粗麻布和苎麻线纳出的鞋底,针脚珠圆玉润,赏心悦目,这鞋底做得了敲在地板上,会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十分结实耐穿。刺绣主要是在给孩子的穿戴饰品上,如围兜、褡裢、手帕等等。

饭点将到,扎堆聊天做活的女人散去,回各自的家准备伙食,就是取暖用的火坑加上铁烤架,就着炉中热烈的炭火,烹制炖品,加热玉米饼之类的主食,砂锅里面的材料以白菜豆腐菜籽油为主,香气扑鼻,条件好一点的会加点刚宰的年猪下水,味道尤佳。炖得酥烂的猪五花肉放在考得焦黄烫手的玉米饼上,那视觉,那味道,吃过一次就再也忘记不了。

我们老家,每到冬天都有盐水腌制泡菜和炸油豆腐习俗,家庭大小不同,量也不一样,但每家都会有一两缸。这些菜有的要吃上半年,大冬天,地里的菜都已经冻得不成形了,家家户户都以这些腌制的菜来下饭,虽然单纯,但也百吃不厌。这大雪把山封个两三月,丝毫都不会影响山村的衣食住行。


四、自己终究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太喜欢大雪封山的感觉了,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这大雪封山的村落,是一个美丽而安逸的世界,屏蔽了红尘的喧嚣,隔绝了外界的污浊,没有报纸,没有广播,没有各种号召和指示,村民可按照自己的性情去过日子。那时,物品的丰富程度根本无法与今天相比,人们的文化程度也大大低于现在,但几百号人生活在其中,安安稳稳,热热乎乎,宛若天堂。

寒假即将结束,生活在银装素裹世界里的孩子们,实在不想去上学,就希望大雪不停,太阳不晒,积雪不化。

说出来也不怕笑话,我都上大学了,每年寒假快结束,临近开学,心里就不由得焦虑起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元宵前,山里再来一场鹅毛大雪,我可在家多赖上几天。也有那么几年,似乎上苍也被我如此强烈的愿望所感动,果然在开学前几天下起了雪,我心里那个激动自不必说,母亲更是高兴得很,原来她也希望我能够在家里再多住一段时间。

那几天,每天夜里上床前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次日醒来,积雪融消。

直到今天,我现在最希望实现的生活理想就是像儿童时代那样,和亲人们在被大雪封了山的老村待上一段时间,最好能过个年。

然而,时过境迁,这理想无论如何是难以实现了!

活到这个岁数,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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