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培红丨 "银杏公主"施萍婷老师与她的关门弟子
施萍婷老师是我读博士时的第二导师,那是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兰州大学和敦煌研究院首次联合招收博士生,施老师是作为敦煌研究院方的导师。就这样,我有幸成为老师门下的学生。时间一晃很快,22年在弹指之间过去了。今年老师90岁,要写点文字以为纪念和庆祝。打开记忆的闸门,回首多年的师生情谊,以及步入师门之前或清晰或模糊的交往,充盈了幸福和感动。就像一个孩子回忆母亲一样,那一幕幕的往日图景,又将我带回到过去那值得忆念的时光。
1999年秋,我考取兰大敦煌学的博士生,成为施萍婷老师的第一个博士生。从此,跟随老师开始了系统的学习研究工作,也有了更多机会询问老师的早年经历。
施老师对我讲过她的过去,我才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叫“银杏”。是她父亲从小说《说唐三传》中的金桃、银杏公主给取的。后来老师报名参军,有位男同学帮她改名为“娉婷”。上大学后老师觉得“娉”字不合她的性格,又自己改为“萍婷”。以后在《敦煌研究》《东洋学报》等刊物上发表论文时还写作“萍亭”。我还是觉得最初的银杏可亲,称她为银杏公主。
老师虽然是军人出身,且在学术上极其严格,但在生活中却是非常的可爱。她对待学生不仅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悉心呵护学生的成长,而且有时与学生同乐,与朋友同乐,又表现出率真的可爱。
2021年5月底,敦煌研究院的同事来杭州,在断桥边相会,晚饭后从“酒旗风”饭店出来,话别之时,我拍了一张老师与同事们的照片,留下那一刻美好的纪念。照片中,老师拄着拐杖,微缩着脖颈,笑眯了眼睛,愉快之情溢于言表。这次编辑纪念册,老师的侄媳施跃娟给我发来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前年国庆节后去拜访老师的聊谈照。看神情,老师笑得那么开心,同样也是笑眯了眼睛。这样同款的笑眯表情,或许老师在其他场合也时常有。
▲2021年5月30日与敦煌研究院同事在杭州西湖断桥边。
在老师的生活中,真的是充满了快乐,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显露出这种真正的可爱来。老师年纪大了以后,记性不太好,同一件事经常要问好几遍,甚至直到现在还问我在哪里工作,但她对我的名字却记得牢牢的。
其实,我还挺羡慕老师的忘性,因为她心中无事,向来磊落,根本记不住任何不快乐的事。这未尝不是益寿延年的妙方呢。
从2008年起,我也开始招博士生了。没有想到的是,三年后竟然有幸与老师一起合招博士生,这也是老师招的最后一名博士生,名叫王百岁。
从1999年到2011年,老师共招了14名博士生。我是到老师门下读书的第一个博士生,而老师的最后一个博士生又是与我合招的,12年一轮回,事情竟是如此的机缘巧合。
施老师是百岁的第一导师,平时对他要求非常严,按照老师的话说是“骂得也最多”。其实,老师在兰大招了多少学生,恐怕她自己并不十分清楚。老师在敦煌研究院工作,招生在兰大,具体名额是兰大定的,只有开学初学生去登门拜见,她才知道谁是自己的学生。课表上排的课,老师恐怕也不清楚,所以也从来没有上过课,只是带学生去敦煌看洞窟,把课堂搬到了洞窟里。
在我们之后,老师又带了其他博士生去洞窟教学,其中很多人并不在她名下,但她照单全收,无私教诲。老师招的博士生大多是在职的,自学能力比较强;也有个别应届生,主动去找老师的,老师都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悉心教导,倾囊相授。但如果不主动去找老师,老师根本不知道名下还有这位学生。
印象最深的是老师对维章和百岁的指导,其实不只是老师,对于维章来说,贺老师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导师。记得贺老师病逝时,维章正在中国人民大学访学,闻讯之后急忙从北京赶来兰州。贺老师的《敦煌图像研究——十六国北朝卷》书稿写成后,我让刚读硕士的张善庆通读一遍,这既是自己学习敦煌石窟的好门径,又可以为贺老师的大稿校对一遍。善庆专注于石窟探究,阅读书稿十分认真,不仅向贺老师的研究学习很多,而且他的校读也为贺老师的书稿贡献了一点力量,这让我甚感欣慰。
王百岁为人实诚,性格敦厚,年龄比我大6岁,虽然在校学习由我督促,但平时他经常去施老师家汇报学习情况,老师对他关心多,也批评得多。老师常把百岁的学习情况告诉我,而百岁也会把老师对他的论文指导意见转告我。从中我深深地知道,老师对百岁的学习用了很大心力,以至于批评也是最多。
然而,百岁答辩之前,施老师因为是第一导师,博士论文评语由她来写,写完后交给我,让我带到兰大。捧读老师的评语,我感动得眼泪夺眶而出。老师那军人风格的钢笔字,写得刚硬挺拔,但内容却柔软感人。她平时对百岁骂得多,但评语中却字字充满了爱,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在老师严厉的批评背后,深藏着对学生如此深沉的关爱。
为了百岁博士论文的写作,老师不顾81岁高龄,于2012年3月29日至4月8日带百岁及我的另两位研究生吕德廷、石建刚考察莫高窟,尤其是在5月9日至17日,又亲自带百岁去陇南考察石窟。当时,百岁是博一下半期,博士论文定的是陇南石窟研究。我翻出当年他们考察归来后百岁在研读班上所作的报告,其中写道:
这次考察的动因是,第一,我的两位导师(施老师和冯老师)从去年我们入学不久就非常关心我毕业论文的选题,后经过两位导师提出意见,大家协商一致,决定让我以陇南石窟及相关内容作为选题。……后来施老师明确提出,只有带我到陇南去进行实地考察,才能便于她指导、便于我撰写。
文中说施老师指导他野外考察,提示注意窟龛的数目和窟形,多看明清时期的石窟。问他是否关注前人的考察情况,并让他向同行的陈菊霞拷贝电子版材料。13日近午到达徽县江洛镇,入住长河饭店,午餐后其他人都在休息,老师把百岁叫到她房间,询问他这几天考察石窟的收获,以及平时阅读佛教史著作等情况,提示武都柏林寺的研究价值,叮嘱他背诵《西狭颂》,以及讨论博士论文的写作。百岁还写道:“她要求我学好计算机、用好计算机,学会拓碑,学会绘图。她让我专心搞学问、研究课题,不要关心她。她让我回去以后写一份考察报告给她”。
▲2012年8月在兰州施老师家整理赠书后,老师请大家晚餐。前排左起:冯培红、邰惠莉老师、冯尔康、施老师、王惠民老师。后排左起:石建刚、王百岁、屈直敏、朱艳桐、杨洁、梁栋。
在这次为期9天的考察中,老师第三天在成县大云寺石窟门前摔了一跤,受了伤,但依然坚持考察完了全部石窟。这次陇南之行的考察最初是我提议的,我原来打算带百岁及同级博士生樊翔(研究仇池国)、即将毕业留校的博士生杨洁(武都人)一起去陇南考察,但后来老师要亲自带百岁去考察,敦煌研究院还专门派了车,所以就由老师带百岁前去。百岁的费用也由老师负担,他说考察完后回来,“刚进兰大校园,陈师姐打来电话说,我的费用由施老师负担”。今天撰写此文,重读百岁当年的考察报告,真是百感交集,内心对老师的教育之心充满无限的感动。
2011年贺老师因病去世,施老师便南下回老家浙江,住在杭州侄子家,在钱塘江东岸,冠山之南。没想到五年后,我也回到了故乡浙江,竟与老师同住一城,隔江相望。也正因此,我得以随时有机会过江探望老师。
老师的晚年是幸福的,侄子一家对她照顾得十分周到,侄媳辞职在家,陪伴侍候老人。老师的居室是家中唯一朝阳的卧室,也是最大的一间,望16层窗外,阳光与美景同收。光凭这一点,我就在心底里替老师感到幸福,也感动于劲榕、跃娟伉俪的无比孝心。
我读研究生时有三位导师,其中两位是浙江人,都在退休或离休后叶落归根,回到了故乡浙江。硕士导师齐老师住在绍兴,博士导师施老师住在杭州,所以我调到浙大以后,可以方便地过江看望两位老师。有时先去绍兴,看望齐老师后返杭再去施老师那,或者反之。
▲2019年10月10日冯培红到杭州滨江区看望施老师,手举纪念章题“施萍婷为石窟工作逾三十年谨志纪念/敦煌研究院”,施老师胸佩建国70周年纪念章。
每次去看望施老师,我都会在10点半左右到,话谈半个多小时,然后一起到外面午餐。老师的胃口不错,所以身体也健朗。不过,老师侄子家在钱塘江东,比较偏远,附近没什么饭店,每次都是到城里吃饭,幸好有跃娟开车,而老师也喜欢外出开心。吃完饭后,她们总是热情地要把我送回紫金港,万般推辞不得,但看到老师能有心情出来,体力可支,所以也就只好同意。
就这样,老师从城东南到城西北,往返于钱塘江两岸,万幸她一直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到了紫金港,因为出来时间长,怕她太累,不敢再叫她上楼。我好几次说要请她来紫金港,在家里小住几天,但却一直没有兑现,后来发生疫情,更是无从谈起。
以前在兰州时,老师将她与贺老师的藏书捐赠给敦煌研究院文献研究所,需要人手帮助登记造册。忘了是邰惠莉还是王惠民老师联系我,我让研究生们去她家帮忙登记书目,其中石建刚、朱艳桐出力最多,也给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师来到杭州以后,仍对他俩念念不忘。
贺老师走后的几个清明节,老师都去敦煌扫墓祭奠,艳桐还曾陪老师在莫高窟住过一个月。2018年艳桐从兰大博士毕业,到浙大做博士后,去年出站后到浙江理工大学工作,也成为新杭州人。每次我去看望老师,她也总是要跟我一起去,说想要看施老师。去年,同门王晶波也调到杭州师范大学工作,我们去看望老师的队伍也就变得更大了。
2021年6月,我们在中国丝绸博物馆附近召开敦煌吐鲁番会议,北京大学荣新江老师与同门陈菊霞、陆离及敦煌研究院赵晓星也来参加,午间我联系跃娟,问施老师能否来一起晚餐?没想到她们也在城里,敦煌研究院赵声良院长和夏生平老师正和施老师一起午餐。因为中午已经外出,怕她太累,所以建议晚上勿再出来。老师在杭州,常有亲朋故友前来探望,时相欢聚,颇不寂寞呢。
有时候外地师友来杭州,我也有陪同前去看望老师的机会,或者是老师进城来一起吃饭聚谈。一个月前,刘进宝老师举办敦煌学术史会议,敦煌研究院王进玉、党燕妮、夏生平、王慧慧老师来杭参会,会后在断桥边的“酒旗风”饭店与老师共进晚餐,席间的欢乐,亲人般的感情,以及老师的风趣幽默,都在其中。
▲2021年8月20日浙江敦煌学界为施萍婷老师庆祝90岁生日。
记得,有次在兰州,我们几个学生带老师去唱卡拉OK,原以为像她这个年龄的人,不太会唱歌,可是没想到真正的歌后竟然是她!不用说军营歌曲,老师的民族歌曲也是唱得极好,日语歌曲竟然是全部歌词都记得,有些不带假名提示的日语汉字也都流利地唱出,更令我们刮目相看的是,老师的一首蔡琴《明月千里寄相思》,简直惊呆了在场的我们,至今仍然忘不了老师的美丽动听的歌声。
衷心地祝愿这位步入90后的“银杏公主”:身体健康、精神爽朗!像那个少女时代的银杏公主一样,永葆青春!
文章来源
转自公众号“大西北春秋”2023年01月29日,特此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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