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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让作品的结构成为审美对象

喻米兜 私享史 2021-03-09
从电影院看完《刺杀小说家》出来,我异常兴奋,给出了9/10分的好评,这才是电影!反复琢磨过后,我得出一点结论:我一贯对文艺作品中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结构存在偏好。

所谓结构,原点就是我们在小学语文课上学过的:文章可以分为“总分、分总、总分总”三种结构。小到一篇文章,大到一部电影,都必然具备结构,但一般而言,结构无论简单还是复杂,都是为作品的说理或叙事服务的;像《刺杀小说家》所精心编织的结构,则是抽离掉了叙事、美术、情绪等其他审美要素之后,还能够以立体形态的空间表象独立存在于观众脑中,并引发智性审美体验。

如何区分一件文艺作品所包含的结构是依从于主旨为其服务的,还是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呢?以下我给出一个经验性的区分指标。

如果你回想起一部电影时,直接想到的是它的大致剧情,那么它的结构就是依从性的。提起《你好,李焕英》,我会说该片讲述的是“妈妈突然出了车祸,弥留之际女儿穿越回了八十年代,想帮年轻时的妈妈改变人生,最终发现年轻时的妈妈其实是病床上的妈妈穿越回来的,母女从中达成两代人的和解”这样一个故事。不论一部电影有没有反转、倒叙、双线叙事、戏中戏,乃至像诺兰那样酷爱云遮雾障的捣蒜式非线性叙事,只要你回想起它时的落脚点是它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能够三言两语概括,那么它的结构就只是为叙事服务的。

如果你回想起一部电影时,直接想到的是前述某种立体形态的空间表象,这个结构就具有独立审美价值。比如《刺杀小说家》,它的剧情其实也可以几句话概括,但是我没有兴趣这么做,我脑子里想到的就是它的结构,这个空间表象在我看电影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自然生成。剧情、美术、情绪等其他审美要素则是存在于这个结构中与之共生的。基于这个结构,我可以把剧情像放电影那样在脑子里从头到尾过一遍,注意,此处的剧情仍是影像化的存在,而不是像概括剧情那样文本化的存在。

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区分比较主观——“审美”本来就是主观的(电影配乐的依从性或独立性似乎更易区分)。对于那些不喜欢《刺杀小说家》或者看完无感的观众来说,多半不会留意它的结构或者不觉得结构有什么美感。但有一点相对客观,那就是创作者是否有意识地在其作品中编织了一种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结构。当创作者是有意识的,而观看者也有意识地予以识别时,就是双方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神交时刻。

拿我来做个解剖吧。发表在《读库2006》的拙作《纸质书何以延续至今》,就是我有意识编织结构的一次创作。本来作为一篇科普文章,它可以写得非常程式化:本文从科学角度分析纸质书的几个优势。第一,纸质书在视觉和触觉上如何有优势,引用科学文献证据ABC,小结;第二,纸质书在听觉上如何有优势,引用证据DE,小结;第三,纸质书在嗅觉上如何有优势,引用证据FG,小结……最后,大讨论并作总结。

这是典型的总分总结构,也是科学教材或科研论文的常见写法。坦白讲,作为一篇科普作品而非文学作品,关注的重点在于事实性的知识而非文学性的审美,本不需要在结构上另辟蹊径花心思。但是那样的写作对我来说毫无挑战性,甚至可以说是乏味的,跟工人在流水线上组装产品没区别。

于是我花了不少心思在结构上。比方说,前述纸质书的三个优势,每个优势作为一节,我分别用了不同的写法。视觉优势我是先引入一个比喻,听觉优势我是先引出一个概念,嗅觉优势我是先引用一句名言,每个优势的具体论证上,我也用了不同的方式。打个比方来对比:教材式写法呈现给读者的空间表象是一层宿舍楼,一眼望去,每个宿舍格局陈设都一样,只是住的人不同;审美结构式写法呈现给读者的则是一栋别墅,每个房间的格局陈设都不一样,它们相互关照起承转合形成一个完整清晰的结构。

除了有形的空间表象,我还设计了若干贯穿整个空间的暗线。文中前后多次提到生物进化这个大历史尺度对人的塑造,与之形成张力的则是人类社会的文化演进这个小历史尺度对书的塑造,两者之间要达到最佳适配,于是造就了现代人与纸质书的关系。在这两条暗线之中,我还点缀了一些价值观,比如对人文主义的推崇、对技术至上的反思,这些都是我在长期实践和思考中形成的一些“核心价值观”,值得予以适当表达。我说过,只有事实没有道理的公共写作大概是不存在的

当然了,又回到前面说的,绝大多数读者并不会注意到这些有意识编织的结构的存在,更别说产生审美体验了。即便如此,我相信这样写出来的科普文章带给多数读者的观感,要比平铺直叙的教材式写法更具可读性,结构至少实现了为文章主旨服务的价值。如果有个别读者能在这种结构里看出端倪,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产生我所谓的智性审美体验,那可得把我高兴坏了。在读到《读库2006》刘震云的访谈,他反复强调文学创作中结构的力量时,引发了我的强烈共鸣。结构,重要的是结构!

现在回过头来以电影为例。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最喜欢的十部电影之一,许鞍华导演的《黄金时代》,那大概也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院产生智性审美体验。萧红传,或者泛化地说,一个名人的一生,可以有无数种讲述方式,现成的套路、各种佳作珠玉不要太多。而编剧李樯原创了一种全新的讲述方式,凸显了结构的审美价值。这不是一部通过剧情推动、复现历史和情绪卷入来迎合观众的通俗传记片,却是一部运用间离效果、叙事视角和表演层次来捕捉微妙的实验艺术片。它以萧红为中心,通过时间、城市、事件、人物、旁白等维度编织出一个多重结构。本片论剧情是松散的,论情绪是疏离的,论人物关系也是纷乱的,它恰恰是在这个多重结构里让各种审美要素达致一体。

接下来还是我最喜欢的十部电影之一,写长评解剖过的怀斯曼的纪录片《书缘:纽约公共图书馆》。如果现在让你去拍摄一个图书馆的方方面面,你会怎么处理?能想到的无非就是时间顺序、空间顺序、以人物为核心、以事件为核心……都是些平淡无奇的套路,不仅拍不出什么新意,而且也很难表达什么新义。怀斯曼编织出了空间、人、人的工作、思想交流四个维度的非线性多重结构,同为搞创作的人想象得到编织这样的结构该有多烧脑。怀斯曼的伟大更在于,他不仅创造了这样一个有形的结构,而且把他想要传达的无形的主旨——纽约公共图书馆是践行民主的一个极好范例——也充分通过结构得以展现。

新近的例子则是我的2019年最佳美国电影《小妇人》,也写过长评分析,它所采取的双线叙事非同一般。一般以过去和现在两个时间维度所进行的双线叙事,按时间正序重新剪辑成单线叙事也是可以成立的。《你好,李焕英》算不上双线叙事,它反转之后揭示的那些妈妈视角的前情,就完全可以插回前面的时间点,结构上做成反转是为了增加戏剧性和感染力,也就是为故事服务。而《小妇人》的双线叙事如果按照时间正序重新排列,会发现很多桥段之间缺乏逻辑关联,它们恰恰是在双线交织的过程中,叙事才得以成立。再加上互文的手法和时空转换的镜头语言等设计,让这个双线叙事结构具有了独立审美价值。

此外我还想提到一个现代舞的影像作品One Flat Thing, Reproduced,当年我就是在央美美术馆首届双年展“超有机”上看到了这个作品而爱上现代舞这门艺术的。它是我非常喜欢的编舞大师William Forsythe与舞蹈导演Thierry de Mey合作的结晶。作品通过一个空旷平面上20张桌子与20位舞者,表现了时间与空间、身体与行为、个体与互动等多种关系,观众所欣赏的不仅是舞者的姿态和走位这些有形物,还有桌子边角和舞者手脚在空间中划出的无形运动轨迹,尤其是通过这些结构化的运动轨迹所展现出的抽象美。这个作品的结构之美是如此撼人,以至于被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研究者做了数学建模。

最后回到《刺杀小说家》的结构美学。毫无疑问的是,该片结构上做得最精致而且精确的就是无处不在的互文。现实世界与小说世界存在一一对应的人物互文、人物关系互文、人物心理发展互文、人物行动事件互文、故事思想内核互文,此外还有大致对应的场景互文、地点互文、道具互文、细节互文等。这还不够,如果把电影本身作为一个文本,则它另有两重互文:一重是电影里小说家的创作心路历程与这部电影的创作心路历程互文(也让我等从事文字创作的人儿心有戚戚焉),另一重是电影里各种背景设定与我们所处的真实世界的互文(还包含隐喻),比如云中城对应北京,精神控制信众的李沐对应现实中的……(此处删去4092个字)。

核心还是现实世界与小说世界的互文。同样是双线叙事,本片的难度比《小妇人》大得多,这不单因为本片有诸多或静或动的互文,更因为本片的双线不是简单的过去和现在两个时间维度,而是同时发生的——前者的现在不可能对过去施加影响,而后者的两个世界竟然互相影响——这一点,可以说是电影在原著基础上的一个飞跃,原著里只有互文,没有互相影响。也正是这个互相影响,给全片新增了一重结构,并成为引导剧情发展的动力。此外,时空转换中各种镜头语言的巧妙运用,则让整个结构锦上添花。

并非巧合的是,引发我智性审美体验的几部电影都是关于作家的。我想,大概正因为讲的是作家及其创作,电影主创有心比原作或故事自带的文学性走得更远,于是在电影结构上大做文章。不仅如此,本片与《黄金时代》中都出现过几段,在呈现作家创作的文本的同时将文本表现的内容影像化,让文本与影像形成互文,让观众同时感受两种媒介各自的魅力,也让观众直面从纸本到银幕这样一个媒介转换的创作过程,反正我好这一口。

于是,本片带给我的最佳审美体验并不在于视觉特效,而是在于结构。从始至终,我都在欣赏一个并不存在于银幕上、只存在于我大脑中的美妙结构。本片摄影、置景、服化、音效诸方面都可圈可点,3D视觉特效尤其出色——对于后者我反而觉得过犹不及,视觉上过分取悦观众,造成客观和主观上都削弱了精巧的文学性,而智性审美和感官审美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我猜主创要是早知道本片搁春节档票房也就这死样,应该会再让出一点空间给文学性的表达。

无奈主流观众很难达致对结构的审美,收割票房的《唐人街探案3》和《你好,李焕英》则精准合拍了这个时代的两大主旋律——经济上愈繁荣,文化上愈保守。当年的《黄金时代》虽然票房与大众口碑双输,但至少获得了业界的肯定,有金马奖最佳导演、金像奖最佳电影&最佳导演、金鸡奖最佳原创剧本、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等奖项的加持。如今的《刺杀小说家》不仅票房与大众口碑皆输,恐怕也没什么奖可拿(金马奖不允许参加,金像奖不够格参加),真不知今夕是何夕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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