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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树功:我们没死过,凭什么告诉老人“不要害怕死亡”?

王慧 社会创新家 2021-10-12



撰文 ▏王慧

编辑 ▏肖泊



临近死亡时,你会想什么?


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在《论死亡与临终》中谈到,人在经历丧失时会经历五个阶段:否认、愤怒、对峙、绝望、接受。


当生命流逝,这种情绪变化会更加复杂。除了在医学上减轻生理病痛,主张关注情绪的心灵呵护也是临终关怀的重要部分。



2012年,方树功和300多名义工共同发起成立“北京十方缘老人心灵呵护中心”(以下简称“十方缘”),这是中国大陆民间最早为临终老人提供心灵呵护服务的非营利组织之一。目前,全国有近10万名义工,在十方缘的支持下,陪伴数万名老人面对生命的终点。


“不知死,焉知生”。当与死神面对面,临终关怀延伸成为生命教育,给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以当下的启发。




以何为凭?


“我们都没死过,凭什么告诉老人‘不要害怕死亡’呢?”方树功摊手说。


人死后会怎么样?对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面对这条未知的道路,可以从宗教中获得慰藉和力量,而在中国,绝大部分人没有清晰明确的宗教信仰。


人人都会老,当生命的指针指向“死亡”,如何克服生命流逝带来的不安与恐惧?


一个偶然的机会,方树功和义工们窥到了简单的答案:陪伴。


八年前,方树功去探望在养老院工作的朋友,见到了在养老院住着的刘老太太。当时,老人已经90多岁,儿子去世,身边再无亲人,她选择以绝食的方式离开。护理人员围了一圈,怎么劝都没用。


护理人员渐渐走开,方树功却仍然站在门口,静静地陪着老人。过了一会儿,老人说想听一首年轻时常听的《渔光曲》,方树功赶忙拿出手机播放音乐。听着老歌,老人回想起年轻时遇到诸多困难。当那句“有一张破渔网也要过一冬”唱出来,老人的决绝终于被动摇。


听完歌,老人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孩子,给我要一碗粥吧。”她张口对方树功说,“当年有一张破鱼网都可以过一冬,我现在还有退休金,我一定可以过好生命中最后的冬天。”


这给了方树功不小的震动,“陪伴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而在这种陪伴中,方树功自己也感受到一种平和、宁静的喜悦,这让他“感觉像中了彩票头奖”。他把这些感受分享给朋友,把大家拉来一起陪伴老人。


也是在这时,方树功发现了某种生命本身的“潜力”。


“当我们陪伴老人,为他们提供一个充满爱与平和的氛围,其实往往他们可以完成对死亡的‘超越’,生命是有这个力量的。”


陪在老人身边的方树功


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是人本主义心理疗法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创立的“当事人中心疗法”主张以平等伙伴的身份去理解当事人的问题与情绪,为其提供一种无所顾忌地自由表达和宣泄的机会,并帮助其体验其自我价值,实现其人格成长。


这与方树功的感受不谋而合。


为了让这种生命的“超越”自然而然且平和地发生,方树功和义工们总结了陪伴时的“三不”思想: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因为生命的“超越”,死亡不再是传统印象中那样痛苦、恐惧,反而多了一份洒脱,甚至是乐趣。


曾有一次,方树功去到养老院做义工服务。


一位老大爷冲他摆摆手:“你们去给别人做服务吧,我不用,我想得开。”


方树功饶有兴趣地问:“您想开什么了呀?”


“其实呀,人死就和拉出去的屎一样。屎埋在苹果树下成了肥料,滋养出了苹果。我们死了骨灰撒在土里,如果滋养着长出什么东西,那等于是又循环了,我们又活在其他身体里。”


方树功听完,顺口说出四个字:“逝者屎也!”


两人对视,然后哈哈大笑。




怎样活着?


在做临终关怀的前两年,方树功和初创期的10名义工先是自己做,渐渐地,更多人加入了进来。曾有一段时间,他们很犹豫,“要把这件事组织化吗?”


人生前半程,方树功是一名标准的“理工男”,工作稳定,“从来没认真思考过活着是为了什么。”


而当一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这几乎是所有人都会问自己的一个问题。因为与临终老人的接触,这个问题被提前摆在了方树功面前。


方树功见过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种是朱大姐。朱大姐有着令人称羡的“履历”:智商过人,高考前复习了30天就考上清华,每次考前复习一周都是第一名;毕业时科学院和政府机构都抛出橄榄枝,家人认为从政光耀门楣,于是朱大姐去了国务院工作;后来结婚生子,家庭圆满,丈夫和儿子都在大使馆工作......


然而躺在病床上,朱大姐却道出自己的遗憾:“如果我从事自然科学,我相信我会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


另一种则是虎子大爷。方树功见到虎子大爷时,他已经被诊断只有一两个月的生命。但全程虎子大爷都显得“很乐呵”。虎子大爷说,自己18岁前有三大愿望,一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二是每天来瓶二锅头,三是每天睡一次午觉。因为做的是在胡同拉黄包车的工作,收入不错,足以养家糊口,拉车的空档儿还能喝酒睡午觉,早早实现了人生理想。


“三个愿望都实现了,这辈子,值了!”


方树功问:“如果有来生,您会做什么?”


“还拉黄包车!”大爷果断答道。


因为做了临终关怀心灵呵护这件事儿,那个人尽皆知的道理——“人这一辈子最关键的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当临死的时候才会觉得这一辈子没白活”在方树功面前变得更加鲜活。


之于方树功自己,他懂得这种陪伴老人的喜悦十分珍贵。


“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不为名不为利,没有任何目的,就这么静静陪伴着他走过生命的一段旅程。这种人内心最本质的喜悦往往可遇而不可求,而我找到了,那就是通过陪伴老人感受到的。”方树功觉得,这也许是人内心最本质的喜悦。


义工与老人在一起


商量过后,方树功和义工们决定以更专业的形式来为临终老人服务:“老人教会我们很多东西,人要懂得感恩,这也是一种使命。”


“(做临终关怀)这件事不需要从道德上做什么解读,很简单,仅仅是因为我喜欢。”


2012年,十方缘正式成立。为了提升服务的专业性,方树功和义工们大量搜集了国内外无宗教基础的临终关怀心灵呵护技术,共找到480多种,再经过在服务前后的心理测试进行对比实验,筛选出其中108种效果较好的技术。


最后,考虑便捷性和简单性,这些技术被重新整合,凝结成10大项:祥和注视、用心倾听、同频呼吸、经典诵读、音乐沟通、抚触沟通、动态技术、“零极限”技术、“三不”技术、同频共振。


当时中国大陆临终关怀心灵呵护尚属空白。渐渐地,很多北京以外的组织和个人也慕名来到十方缘学习,然后再返回地方组建老人心灵呵护组织。


为了给这些组织提供前期资金支持,十方缘发起基金会注册资金众筹,50天中有212人参与。2015年6月5日,北京十方缘公益基金会正式成立。


在大家的推举下,方树功出任基金会秘书长。一开始,因为对筹款没经验,方树功对这一任命颇感压力。


也许是做临终关怀这件事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方树功看待问题的角度,一段时间之后,方树功找到了筹款的“乐趣”。


“我很喜欢和别人分享陪伴老人的故事,但现代人总是很忙,没有时间听我的故事。如果我向一个人筹款,那他肯定就要停下来听听我为什么要筹款,这样我又有了陪伴生命的喜悦。”方树功乐着说。




标准


目前,基金会主要以项目形式资助地方的临终老人心灵呵护组织,不干预其行政和财务,对地方组织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符合十方缘的服务标准。


2014年,随着加入十方缘的义工越来越多,服务的老人也越来越多。方树功和同事开始思考:如何才能确保每一次服务的品质?


“对老人的关怀是很软性的东西,老人很多时候也没办法表达真正的感受,我们必须有一个比较科学的衡量标准。”


在创办十方缘前,方树功曾是一名航天工程师。


“航天是需要万无一失的,为了保证结果,我们必须保证过程。义工服务也一样。”


方树功尝试为十方缘引入同样的标准。


在对义工进行心理测试时,方树功和义工们发现,生命其实有频率,开心的时候高频,不开心的时候即为低频。基于此,十方缘制定了服务和培训SOP流程质量管理体系,以管理每位义工服务前后的心理状态和培训。


2014年10月29日,十方缘老人心灵呵护服务质量管理体系通过了ISO9001质量管理体系认证,成为中国公益界心灵呵护领域第一家进行ISO9001认证的组织。


 目前,十方缘支持的组织有128家,全国有10万义工参与老人临终关怀心灵呵护,每名义工的服务都需要符合十方缘设定的质量标准。


义工的手环上写有十方缘的“三不”思想: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


每次服务前,十方缘都会向义工传达注意事项,比如“请剪指甲,以免指甲划伤老人;服务期间勿抽烟,勿佩戴戒指”等等。


服务开始前,领队带领义工学习《十方缘老人心灵呵护服务规范18条》,包括不要在陪伴老人期间使用手机、不要单独加老人联系方式、不要对老人做出承诺等内容。然后,大家要进行两分钟的静心仪式。义工们手拉手围成一圈,在音乐《静谧之美》中,领队引领义工们全然放松下来,以便接下来全身心地去陪伴老人。


活动结束后,会有感恩环节,大家左手搭着右手,围成一圈,诵念感恩词。每位义工都有单独的档案,可以记录下自己陪伴老人时的感受和对生命的感悟。


在一次次服务之后,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在生成。比如,义工中有的本来不打算恋爱的开始恋爱了,本来不打算结婚的准备结婚了......


法国著名牧师内德·兰塞姆曾聆听过1万多个临终者的忏悔。在他自己的墓碑上,刻着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世界上将有一半的人可以成为伟人。”


很多人在陪着临终老人时,好像自己也到了生命的终点,会去反思自己的一生。


“陪伴临终老人时,大家从另外一个视角看到生命的本质。临终关怀表面看来是陪伴老人,但其实是两个生命之间彼此的陪伴,最终成就了自己对生命的认识,这件事本质上是生命教育。”


也因为这样,相较于服务对象,方树功更愿意把老人看作自己和其他义工们的“老师”。




困境中的路径


在十方缘内部,曾一直有一个争论较为激烈的话题,那就是要不要商业化。如果向支付能力强的老人收费,对支付能力弱的老人免费,那么十方缘就完全有希望实现自我造血。


将商业思维引入公益,这几年一直在公益行业被讨论。一些公益前辈在和方树功交流时,也曾多次建议他尝试商业化。


但方树功觉得:“本身我们是因为感恩老人才做这件事,是老人在用生命教育我们,我们如果收费,这事儿不是很合逻辑。”


为了节省成本,十方缘执行团队将重点放在了内部的优化。十方缘北京中心执行团队人数最多的时候,有20多名员工,通过业务流程的优化以及移动小程序代替OA系统,5名员工就可以完成机构的工作事务。


“对我们来说,这是我们相对愿意选择的有效路径。”


目前,十方缘支撑起的体系每年可以服务近4万名老人。但常常困扰方树功及十方缘执行团队的一点是:十方缘真正解决社会问题了吗?


在方树功看来,中国每年有4000万临终老人,而十方缘的服务范围只有其中的千分之一。要解决老人临终时恐惧、孤独这一社会问题,还需要团结社会各方的力量。


方树功和义工们认识到,真正和大多数老人在一起的,其实是养老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的护士、保姆以及家属。


从去年开始,十方缘将心灵呵护技术开放给养老、医疗及家政三大行业,行业的培训系统将技术赋能给相关从业人员,以提高对老人的服务质量。对家属,十方缘则开发了“爱与陪伴一堂课”,将陪伴老人的方法浓缩到3个小时。只要有20人以上的团体需要,就可以报名,全国有100多名老师上门进行培训。


同时,面向政府,十方缘联合行业其他组织正积极推动临终关怀心灵呵护纳入医保体系。在方树功的构想中,如果医保放开,就会有更多的商业力量进入到这个领域,那么行业整体的服务质量就可以得到提高。


公益做尝试和探索,政府和商业做推动。方树功觉得这会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


今年开始,方树功和义工们逐渐在做一种新的尝试。


“临终关怀心灵呵护其实更多是‘果’的工作,全社会的生命教育和生死教育才是真正的‘因’。


在上海、北京以及山东的一些试点项目中,十方缘尝试把“爱与陪伴”的理念和技术带到学校,希望让孩子们从小懂得生命,懂得如何去表达爱和陪伴家人。方树功介绍,这一尝试的效果目前看来不错。


“从死亡中我们更应该反思怎么活。实际在生命的尽头,我们会发现生命中最宝贵的是人和人之间这份爱,当你去爱别人,最大的受益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这些年十方缘发展速度很快,方树功和义工们虽如履薄冰,但依然有更大的“野心”。


“临终关怀心灵呵护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没有十方缘会有八方缘七方缘,没有方树功会有李树功张树功。我们考虑最多的是,怎么让4000万老人平和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怎么把‘爱与陪伴’推广成为一种生活方式。”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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