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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光明行”十年,陈洁:公益需要敬畏、专注并全力以赴

浮琪琪 社会创新家 2021-10-29


撰文/浮琪琪



“如果这次顺利,我愿意做十年光明行。”陈洁默念。


在2012年8月通往川藏高原的路上,陈洁一夜未眠。车窗外一团漆黑,泥石流、塌方、滚石不断,每次车轮颠簸都让她心头一颤。


车队平安抵达,陈洁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自2013年起,每年率领医疗队奔赴川藏青高原,为当地人免费做眼科筛查和诊疗。


陈洁是医疗队的带头人,是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眼视光医院(以下简称“温科大眼视光医院”)的眼科医生和党委副书记。


“川藏青光明行”延续十年,成为温科大眼视光医院的公益王牌、川藏青家喻户晓的爱心活动,更是发起人之一陈洁与高原间的一个无声的约定。



1改变


约定始于2012年。


那年,陈洁带领中国狮子联会浙江管理委员会、北京管理委员会的志愿者,一行人从西宁出发,行至黄河源头,翻过雪山,抵达青海省玛多与久治县。这里风光瑰丽,但医疗资源相当匮乏,人们时常花几天时间,骑马前往一个村落或县城求医问药。大多数医院没有眼科,眼疾患者就医困难。在高原,一行人做了一场防盲行动,完成了67台眼科手术。


2012年陈洁带队青海光明行,她在久治县为白内障患者做术前检查


第二年夏天,陈洁又来了,带一支近200人的志愿者队伍。大部队浩浩荡荡,包括温医大眼视光医院医生,在读医学生,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狮子会狮友、仁心公益志愿者等等。医疗队抵达第一站——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色达县五明佛学院。


面对不期而至的大队人马,当地人心存疑惑,加上文化差异,藏民抗拒手术抽血检查,义诊陷入僵局。众人没想到的是,被藏民视作精神领袖的藏传佛教僧侣索达吉堪布挺身而出,当众带妈妈接受眼科手术。在他带动下,当地藏民打消疑虑,配合医护人员接受检查。


色达之行打开了局面,光明行义诊逐渐被当地人接纳。每年夏季,大街上只要出现成群结队穿着同一色冲锋衣的人,藏民便知道,光明行的医疗队来了。随后,他们呼朋唤友候在检查点排队筛查。


这次义诊持续58天,医疗队在四川色达县五明佛学院、康定县塔公乡驻扎,检查一万多人,完成1025台眼科手术,发放一万多副眼镜。“有人给我们统计,这次活动是迄今藏区眼科医疗救助活动中,一次性参与人数最多,携带设备最庞大,物资量最大,历时最久的活动。”陈洁对《社会创新家》说。


医疗队在四川色达县五明佛学院


余后八年,陈洁每年率领光明行医疗队奔赴高原,除了光明行,还包括前期调研、后期回访等,共完成义诊19次,走过川藏青高原16个县(市)和150多个乡村,为3万余人次体检,完成3600余台眼科防盲手术,帮助10000余人重见光明。


每个数字的背后,是一个个体乃至一个家庭命运的改变。


2013年8月在塔公和平藏医院,来自雅江县的藏族男人李尼玛陪同妻子德切来到检查点。这位藏族女性30出头,从小视力模糊,世界于她而言,只是眼前50厘米的小天地。令陈洁震惊的是,她竟然近视高达-25.00D(作者注:即通常所说的2500度)。经过晶体植入手术,她术后双眼视力矫至0.6。


陈洁还能回忆起藏族男人情绪激动的样子,“一直对着我们说——我老婆今天重生了。”

  

有时,一台眼科手术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扶贫”效益。


一个藏族家庭给陈洁留下深刻的印象。家中老人身患眼疾,儿媳被迫留守在家陪护。全家生计依靠儿子外出挖虫草。经过眼科手术,老人重获光明,不仅生活自理还可以照顾家中幼孩。儿媳从看护中解放,追随丈夫上山挖虫草,两个人干活,全家收入翻了一番。


陈洁还救助一位藏族女孩——小依毛,她不仅第一次看见世界的模样,还被上海的朋友收为干女儿,从高原来到上海,开始新生活。有一次,陈洁参加光明行颁奖典礼,她看到长大了的依毛,“说话出口成章,简直成了一个小哲学家。”


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陈洁心里装了许多,它们有同一个主题——改变。


陈洁对改变最不陌生。她成长于传统的公务员家庭,然而好奇心旺盛,一直在寻找“自己想做的”,三年一跨界:工作、读研、读博、专科主任、 院长助理、孔院院长、温州市妇联副主席……“好像成了一个规律,三年搞懂一个事情,跳来跳去……”


直到高原光明行,陈洁似乎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每见证为他人带来的一次改变,一次对幸福的迫近,陈洁总会被一种巨大的意义感和幸福感笼罩。



2高原之路


在高原的日子里,陈洁经常要吃几种药:止痛药、安眠药、胃药……她频繁突发胃痉挛,被同事叮嘱回温州做胃镜,神奇的是,一离开高原,胃当即安宁起来。


“认地儿”的病痛背后,不是器质性疾病,而是高强度的紧张与压力。


情绪负荷从“川藏青光明行”出发前便开始了。不同于其他公益项目,“川藏青光明行”是医疗公益,每次出行除了医护志愿者,还要携带繁杂的医疗设备和耗材。准备工作让人备感压力,倘若缺失任何一个小物件,整个团队可能耗在高原无法开工。


陈洁的神经绷得很紧,核对清单时,小到一瓶生理盐水一个棉花签,准备工作必须万无一失。待物资清点妥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高原之路远比想象中艰险。


为缓解高原反应,医疗队先从温州飞往成都,接着坐大巴攀上高原。陈洁的女儿胡风平对第一次进藏记忆犹新。


七年前,胡风平正在过初一暑假,妈妈连哄带骗将她带着进藏。她跟随的是入藏先行小分队,天麻麻亮,小分队走了“温州-成都-康定-理塘”路线,白天一路颠簸,尘土飞扬,晚上下雨,分不清哪是路面哪是水坑。


胡风平现在仍记得,道路狭窄得只能容一车通行,路边是悬崖,偶尔是湍流。月亮大得令人吃惊,悬在虚空中,被人踩在脚下。越野车里安静异常,每个人用沉默来掩饰紧张。行车途中,意外随时可能发生:泥石流,塌方,车轮子飞出去,油箱破裂,巨石坠落……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赶路,司机有一次忽然停车,坐在副驾的陈洁看到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在车前几米处。她又惊又怕,忍住没敢告诉在后座昏昏欲睡的女儿,“如果我们再往前开一点儿……”


胡风平抵达四川甘孜州理塘县,已过了晚上11点,街上黑乎乎一团,小旅馆是唯一的光源。她看到妈妈一进屋就瘫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几近虚脱。作为先锋志愿者,陈洁忙着布置检查点、与各方协调。等后续大部队抵达,陈洁一看到队友,眼泪便掉了下来。


尽管设计了最缓和的行进路线,志愿者们的高原反应仍十分严重。有的一路开车一路呕吐,有的高血压飙到200多,陈洁的学生李小曼调侃每个人变得十分温柔,“走路慢,说话小声,一天内经历春夏秋冬,脸和嘴巴都是紫的。”


2018年小金光明行,陈洁与第一位做完手术的奶奶在讲话


在高原,陈洁惊叹自己与天空的距离如此之近,高原上的一切都变得神秘与无常,“所有事情都不是想象的那样”。


医疗机器居然也发生高原反应,团队的同事只得抱着机器放在山脚下工作。更奇怪的是,手术消毒锅原本只需纯净水即可消毒,却忽然认起牌子来,“只喝娃哈哈纯净水,其他纯净水就不行。”医疗队只得翻遍成都,可那时的成都市场,只有另一牌子的纯净水。


更糟心的是,电压起伏不定,一台手术经常被迫中断五六次。团队携带的发电机也无法运行,一旦启动,连累整个手术车跟着抖动。


陈洁不得不100%保持战斗状态,也无时无刻不处在焦虑中。在义诊现场,她佯装镇静,给家里报平安时,却再也忍不住。“我妈歇斯底里,疯狂吐槽,连带还把我爸骂了一顿”,胡风平记得这个小插曲。她没想到,工程师爸爸第二天就购买设备,飞往高原,亲手搭了一台性能稳定的发电机。


“川藏青光明行”究竟难在哪里?陈洁很难用“环境恶劣”这简单的四个字来概括。


2013年光明行结束时,陈洁的导师吕帆教授听完汇报,确认所有人已安全到家后,吕帆教授随即发起高烧,烧了整整六天,“虽然我压力大,但压力最大的是吕老师。人放松了才发烧,高原那种紧张能把疾病都压下来。”



3“造血”


高反、现场突发状况,陈洁一一应对,她没料到,距离危险最近的一次,是身处藏民的“包围圈”。


那天,谁也没想到,开诊首日现场竟来了一千多位藏民。他们以理塘县人民医院为中心,从四面八方涌来,现场水泄不通。理塘县医院大厅和院子里,一眼望过去,都是人。陈洁、李小曼和学生郑冬冬,拿着检查单走出来,人们围了上来,三个人见状立马抱团行进,不敢分开。


陈洁被挤得几乎看不见天空。她们仨努力爬到院子中间的花坛上,周围人乌央乌央,“感觉随时会发生踩踏。”胡风平隔着人群,为妈妈担心,她注意到医院大厅的椅子、桌子都被踩塌了。


整个局面停滞且混乱,有人从陈洁手上拿过检查单抛空撒下来,上千人涌向那为数可怜的检查单,单子被撕破,有人摔倒,陈洁扯着嗓子:“不行,不行,危险!”8名武警出动,围筑起一面墙,她们才脱离危险。


在武警的帮忙下,李小曼一边发检查单,一边扯着嗓子安抚:“不用担心,早查晚查最后都会查!”人们跑到登记处,递上检查单,胡风平注意到,检查单几乎揉碎了一半。“真后怕,也心疼那些看病的人。”


2014年理塘光明行,陈洁在理塘县人民医院疏导患者


这次小惊险让陈洁看得更清楚——光明行的医疗供给能力远远不够。随后,“川藏青光明行”逐渐衍生出新的项目模式,从输血到造血,为高原培养留得住的专业人才。本土医生、护士被资助前往温州学习、进修,之后他们返回高原,协助当地医院建立眼科中心,成为本土的“光明使者”。


这一模式效果卓然,2018年在温医大眼视光医院协助下,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下辖的小金县医院兴建眼视光中心,具备了独自操作眼科手术的能力。


按照眼视光医院的规划,在那些不具备人才基础的地方,当地依托智能系统构建云诊疗体系。2018年8月,西藏嘉黎县人民医院建立远程诊疗中心。只要系统将来访者数据采集上传终端,远在温州的医疗队即可同步远程指导。


2021年塔公光明行,陈洁在为患者做主觉验光


近十年的“川藏青光明行”花费一千多万,陈洁直呼“非常省”。


在陈洁背后,有中国狮子联会与来自北京、浙江、四川等地的狮友们,“尤其是狮子会宁波惠润服务队,8年来一次也没落下,出钱出力出心。”还有温州仁心公益服务社、温州善乐基金会等各大慈善基金会,“温州市佛教圣地太平寺也多次捐钱。”


2018年,温州市人民政府也出资100万支持小金光明行。这一路上,还有很多默默无闻支持光明行的团队、个人和志愿者。在刚结束的2021年塔公光明行现场,陈洁的导师吕帆教授非常感慨,“光明行能做得这么久这么广,是因为我们越来越离不开这批可爱的社会志愿者。”


陈洁是个乐天派,人缘极好,她常感叹自己非常幸运,“我不会有危难,因为身边聚集了一群特别有爱的人,他们早早就替我想着了。”


陈洁在社会创新家(公益领导者)项目开学典礼上代表学员致辞



4传承


在高原与温州往返近十年,陈洁已习惯在心里为高原及高原的人保留一个角落。过年过节,她与远方的人互相问候。有时看到高原下雪,陈洁忍不住想:“他们吃饱了吗?衣服穿得够吗?”看到有人对接捐赠项目,她想的是询问能否引流到高原去。


在光明行中,每个人都主动承担压力与风险。


2013年,李小曼还是一名医学生,她还记得,为给一位脊柱侧弯的藏族老奶奶做手术,医疗队专门设计一种独特的手术姿势:垫高头部,护士蹲在手术台旁,主刀医生弯着腰。手术结束时,护士顷刻间瘫坐在地,腰肌急性劳损。


2016年,李小曼已正式成为一名医生,带着大学生走在光明行的路上。她的学生林娜接待了一位双目模糊的老人。老人的眼睛患有泪囊炎,并不适宜当即做手术。志愿者为老人筹集了将来做手术的医疗费。意外的是,老人现场恸哭。林娜只好上药先控制炎症,冒险进行手术,帮助老人恢复了视力。


“当地人举着大拇指,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心里有种作为医生被需要的感觉,还有一种社会责任感,比在书本上学得深刻。”李小曼说。


医疗队在高原上


高原的人也在回应温州朋友的挂心。陈洁还记得,在一次检查中,一位藏民担忧做不上手术,悄声询问活佛。活佛看着陈洁,大声说:“他们是我们的家里人。”


每次医疗队走在高原大街上,他们显眼的冲锋衣被藏民认出,藏民双手合十致谢。有时走进一家饭店,当地人热情地让座。在义诊现场,也有藏民主动做翻译。胡风平忘不掉一位怀孕的藏族姐姐,“每天挺着肚子坚持给我们做翻译,十分辛苦。”


 胡风平还参观过小金县城医院的眼视光中心,她难以置信,“简直跟温科大眼视光医院一样!”令她触动的是,这些在温州进修过的医护人员,定期前往县城周边的偏远村镇,为走不出来的人免费做检查,成为光明行的本土接棒者。


“光明行不只是一个公益活动,而是一种可以传承的公益精神。” 这也影响到胡风平的人生选择,她如今在美国卡尔顿学院研习认知科学专业,梦想成为一名可以影响他人的大学老师,“想去帮助别人,并以此作为人生意义的一个标尺。”


2021年塔公光明行,当初被李小曼带着的林娜,如今带领9名学生,穿梭在验光视力检查的五个站点。他们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创下了十年光明行日检查量的最高记录——458人。


陈洁忘不了在藏区见到的朝拜情景:几位藏族女性穿着带皮毛的袍子,三步一叩,风尘仆仆却无比虔诚。“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公益也应该如此——充满敬畏,专注并全力以赴,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福报。”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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