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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勤:我不能杀死我自己

朱潇逸 社会创新家 2021-10-28


撰文/朱潇逸

编辑/浮琪琪



“当时可紧张了,很害怕通不过。”王克勤指着墙上两张用相框裱起来的证书。话毕,他又开心地大笑,两只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两张证书分别是“基金会法人登记证书”和“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它们见证了王克勤的新事业——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并赋予了其合法性。今年6月15日是“大爱清尘”的十周年生日,也正好是王克勤从《中国经济时报》调查部离开的第十年。


1989年入行做记者,从25岁干到49岁,二十多年王克勤发表过众多推动社会变革的新闻调查,先后三次被迫离职,见证并参与了社会进程及媒体生态变化。他将人生的上半场献给新闻事业,人生下半场转入尘肺病救助。


十年奔走,弹指挥间,王克勤既不同以往,又经年如故。


1997年,王克勤在《甘肃经济日报》担任税务专刊执行主编



1转场


王克勤,曾被誉为“调查记者第一人”,发表过一系列揭黑报道,人称“中国的林肯·斯蒂芬斯”(编者注:美国著名揭黑记者)。


南方周末致敬他为“2010中国梦践行者”,致词如此说:王克勤,中国新闻界最具份量的核潜艇。当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在水下默默潜航。而一旦他浮出水面,一定就是对黑恶势力致命的一击。王克勤为中国新闻界竖起了标杆,昭示着中国新闻界可能达到的专业高度和精神高度。


王克勤信奉新闻的价值——真实和自由,主张媒体最重要的社会功能是监督强权。他行事大胆犀利,“敢言别人所不敢言之真相,敢揭别人所不敢揭之黑幕”。他的一篇报道常能搅动舆论,推动行业、社会发生改变。


2009年,王克勤再访汶川地震灾区民众重建情况


他报道兰州证券黑市狂洗“股民”,将165名涉案人员送进监狱。他调查北京出租车行业乱象,此后国务院成立出租车改革课题小组,王克勤是其中一员。他还写过《河北“定州村民被袭事件”调查》,涉案的27名被告被判死刑、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有读者千里迢迢给他送锦旗,还有读者在非典时期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赶来北京给他送莫合烟,只因听人说此烟可以预防非典。


为调查这些新闻,王克勤常身处暴风眼。在调查出租车行业乱象时,他被保安架着赶走;在南京调查拆迁问题时,40多个警察把他堵在一栋拆迁楼里长达5个小时,等待他的是手铐和辣椒水;调查山西黑矿时,刚走出矿工宿舍,他便碰上一群手拿铁棍的年轻人……


2002年,王克勤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采访市民,当年12月完成了北京出租车业垄断黑幕报道


被报道牵连的黑恶势力,扬言用500万悬赏王克勤,他一度成为中国人头“最贵”的记者。常年在钢丝上行走,王克勤逐渐习惯,勇气渐增。再接到威胁电话,他放言:“我的头就在这,你要就自己来取。” 最危险时,有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每当王克勤想要回归正常生活,许多封来信、举报又推着他往前走。王克勤曾立志要做调查记者直到80岁,中途因为一篇调查北京暴雨失踪者的报道,他第三次被迫从报社离职。


变化悄无声息,媒体与调查记者的生存空间越发逼仄,王克勤不得不淡出新闻界。一同终结的,还有他的教学生涯。王克勤曾是多所高校的客座教授、新闻系硕士导师,随后不得不离开讲台。


2004年3月,时任《中国经济时报》首席记者的王克勤在福建农村采访村民


顾不上怨天尤人,2011年6月15日,王克勤联合中华救助基金会发起“大爱清尘”专项项目,专门救助此前在采访中熟知的一个群体——尘肺病农民。


在中国所有职业病中,尘肺病占90%;在尘肺病人中,农民占90%。患者的肺组织硬化、石化,逐渐瘦得皮包骨,行动艰难。农民工的尘肺病由于复杂的原因被排除在工伤与农村医保之外,农民工求助无门,有的人日夜端坐才能勉强呼吸,有的人饱受折磨最终活活憋死。


王克勤记得龙应台说过,衡量一个国家和城市文明的标准是对待弱者的态度。还是记者时,他的报道聚焦于市井农民、国企改革下岗职工、征地拆迁、孤寡老人等弱势群体。离开媒体后,王克勤专注为600万挣扎活命的尘肺农民谋求生存的机会与尊严。


大爱清尘给予尘肺病农民免费医疗救助,科普尘肺病防护知识,推动政府出台相关政策法规,从制度上解决尘肺病农民生与死的问题。2018年,经北京市民政局批准,北京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正式成立。


今年6月15日,“大爱清尘”在京举办十周年生日会


从执笔鸣不平的调查记者到公益基金会掌舵人,这份转变在意料之外,但王克勤适应得很快。


公益于他而言,是用一种更温和更具策略性的方式做自己本就想做的事。从以笔为剑推动整个社会大刀阔斧地改革,到行走田野,聚焦每个在社会裂缝里挣扎的个体,“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帮一点是一点”。


“当我们无力经天纬地,改变整个社会制度时,我们就从小处着手。攻克不了一个巨大的城堡,我们就先攻下一块砖,让这块砖充满人性光辉,不再伤害无辜。当有更多的砖块散发出人性光芒时,便是希望所在。”王克勤对《社会创新家》说。


截至2020年12月31日,大爱清尘累计帮助尘肺病农民9万多人,其中医疗救治尘肺农民5944人次,发放制氧机5435台,助学尘肺家庭孩子14017人,在全国范围内拥有34家定点合作医院。


2018年1月23日,王克勤在甘肃省临夏州人民医院与当班医生分析尘肺病患者胸片



2退避


大爱清尘的第一间办公室设在王克勤曾经供职的报社,第一批志愿者是5名新闻系学生。十年间,办公地六次搬迁,从狭小的居民楼转移到海淀区一家地下办公空间。


基金会的员工大多是90后,有不少新闻系学生,多数曾受过王克勤做调查新闻的影响,“他们多少都是理想主义者,不然不会来这里上班。”


从媒体转场公益,王克勤变沉默了。与他同批的记者,许多人转行做新媒体、公关等,当初的理想早已埋葬在酒瓶里。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了?”偶有朋友问询,问那个从前挥斥方遒、敢怒敢言的王克勤缘何变了。他只扯起嘴角挤出一个笑便是回应。王克勤有了新的角色——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理事长,他的一言一行与“大爱清尘”捆绑。


“我自己受委屈事小,几百万人的生死事大”,王克勤有意自我约束,尽量谨言慎行。


在“大爱清尘”,直面太多尘肺病人的苦难,精神崩溃最终选择离开的员工和志愿者有许多。王克勤形容自己是“铁打的人”,心理承受力早被磨砺得不同常人。


2015年9月21日,王克勤带领大爱清尘贵州团队在印江县天堂镇了解尘肺农民情况


2018年,王克勤首次从“大爱清尘”收到工资。深受父亲家教的影响,王克勤不看重金钱,“我父亲生怕我钱多了。”进京20年,他至今仍在租房生活。2005年,朋友劝王克勤买房,妻子询问他,买了房,交不上房贷的时候,别有用心的人送钱买报道,还能做到不收吗?王克勤心里一惊,当即放弃买房的念头。


“人不过是肉体和躯壳,如果理想之火还在燃烧,那应该为更多个体,为普通人的权利奔走,做现在能够做的人事便是。”


王克勤不全然是“铁人”,他也曾因他人的不理解而崩溃,“除了来自正面的子弹,背后你为之服务的民众也可能会给你一刀。”


阴冷、疼痛,王克勤动摇过。那一次,他走进兰州五泉山公园,听着寺庙播放的《大悲咒》,枯坐了一个小时。此后,遇到想不通的事,王克勤便会播放《大悲咒》,让自己安静下来。


“施展抱负受阻时,英雄气短,选择放弃,这不是我的做派。放在人类文明推进的长河中想,总要有一批勇者为社会进步做出努力,付出成本,甚至牺牲,这是历史的必然,而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有了这样的认知,就会泰然许多。”王克勤说。


每年王克勤拿出四分之一的时间走村入户探望尘肺病家庭。每到一户人家,他便记录患者的姓名、年龄、患病情况,至今已写了40个笔记本。


王克勤用于记录尘肺民工的笔记本,分别是第1册和第40册

“为什么一定是你呢?”王克勤曾自问,他的答案是——命运选择了自己。“总得有人去呐喊,总得有人站出来,总得有人去牺牲,人人躲起来那还了得?”


王克勤性格很轴,认死理,他信奉人道主义,崇尚以牺牲和奉献为核心的贵族精神,见人受苦不可遏制地生出同情心。他总喜欢做类比,看到老人被欺凌,他会想到家中的父母。看到矿工困于黑矿不见天日,他会想假如没有高考,农家子弟的他可能也上了矿山,成为百万尘肺病民工中的一个……



3几多愁


“不委屈吗?屈了你的才华!”时常有人如此对王克勤说。


王克勤习惯了自我说服、劝解,“无法做大事时,怎么为普罗大众谋取更多的权利和自由?我现在所做的,就是假公益之名,帮助更多弱者,让他们活得有尊严,仅此而已。”


事实上,对“公益”两个字,王克勤不甚认同。对公益圈独有的一套话语体系和运营模式,他时常感到格格不入。“我更愿意将自己所做的工作称为社会服务、社会建设,建设一个文明的体系,这才是大事。”


全国各地的尘肺患者送与“大爱清尘”的锦旗


表面的淡然与释怀背后,是夜深人静时的小酌消愁。对现实的矛盾、愤懑、郁闷、不甘心,仍攫住王克勤不放。他感到委屈,“当鬼话连篇成为生存方式的时候,当假话成为个体选择的时候,当谎言成为时代主流的时候,我不过是说着人应该说的人话,做着人应该做的人事…………”


心里堵得实在难受,王克勤会喝一场大酒,然后痛醉。


“静下心来细想,表面上我是为弱者说话,实际上是为我心中的信念而奔走。让每一个人像人一样活着,拥有做人的尊严、权利和自由,这是我终身的信念和理想。”无论是做调查记者,还是救助尘肺病民工,王克勤认为自己本质上是在自我满足,他享受信念得到兑现所带来的成就感和快感。


外人看来,王克勤日子过得苦。他本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但代价是杀死那个王克勤。“我不能杀死我自己”,王克勤喃喃自语,点了点头。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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