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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两周年反思】 为保护自己,装作局外人,旁观别人的历史

浮琪琪 社会创新家 2022-06-11


撰文/浮琪琪


2019年12月,“不明肺炎”爆发,2020年1月7日,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判定“不明肺炎”为新型冠状病毒。随后1月23日,武汉“封城”,3月11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新冠疫情构成“全球大流行”。


谁都未能料到,这场全球疫情竟然绵延两年,造成全球超500万人死亡。疫情给全人类带来的,在消逝的生命之外,多的是更隐蔽、更多层次的影响,无论是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心理上,无论是在环境、行业还是家庭、个人上。


疫情究竟改变了什么?如果说一年前我们还身处其中,茫茫然未觉其味,对疫情盲目乐观以至于无法思考疫情的深远影响。而今,疫情爆发两周年之际,是时候重新审视这场始料未及、波及全球的疫情,它到底改变了什么?带来了什么?


我们采访了身处疫情中的普通人,他们分享了各自在疫情中具体而鲜活的生活。





王思蒙20岁 ,美国乔治城大学大三学生



我是王思蒙,大三学生,就读于美国乔治城大学政治和哲学双专业,辅修历史专业。疫情最严重的一年半,我全程在美国度过,感觉像过了好几辈子。疫情最大的影响是重塑了我,扭转了我对世界的认知与思考。


疫情期间,我在没有任何现实社交的状态中度过。起初,我常因为孤单偷偷在深夜掉眼泪。慢慢的,我开始享受独处,从音乐、影视作品中汲取面对困境与黑暗的力量。我有规律地运动,记日记,照看自己的猫,对着窗外摇曳的树枝发呆,感知生命鲜活的呼吸与力度。我成为自己最忠实的朋友,在杂乱的生活中构建并维持一种秩序,对自己的人生真正负起责任。


疫情让我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也让我重新认知周边的环境。


疫情摧毁了我对美国怀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崇拜。我看到疫情让美国深埋于土的问题被连根拔起。当人们走上街头高呼“打疫苗/戴口罩是个人选择与个人自由”时,我思考的是,自由与民主究竟要实施到一个什么程度才是合适与合理的?在自由与民主前,国家的统一政策与权威又该如何平衡利弊?


我目睹了美国的种族歧视与难以消解的内部矛盾。2019年,我刚到美国加州,我敢在晚九点之后逛街,敢在深夜打uber,敢毫无芥蒂地与外国同学社交。我下意识觉得,在全世界数一数二的自由民主的国度,我的安全不成问题。2020年George Floyd事件发生后,美国社会像是火山爆发,暴力事件层出不穷。有时,我在家里甚至能听到直升飞机在天空旋转的声音。


而“疫情源头阴谋论“又将在美华人推上风口浪尖。每天看到“华人当街被暴打/抢劫/推下地铁/喷口水”的新闻,我彻底害怕了,与姑姑非必要不出门,只敢定时定点前往中国超市采购。


2021年六月,一个周五下午,阳光充足,空气清新,我和朋友在离白宫步行不到五分钟的一家西餐厅吃饭。我们坐在室外的太阳伞下,周围大部分是享受周五闲暇时光的白人家庭。我们聊得太过开心,谁都没有看到身后走来一个身高约185厘米的健壮年轻黑人。


他走进室外就餐区,手里拿着一个勺子,从每个人的盘子、碗、杯子里用力盛了一勺,塞进自己嘴里,大声谩骂。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靠近,突然我的右侧伸过来一双大手,从我的盘子里盛走好几勺。现场吃饭的人像石化了一样,持续一分钟,我们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服务人员从室内冲出来,询问我们每个人的情况,帮我们重新上菜,类似事件他们近期已见识好几次。我不敢想象,光天化日之下,在美国首都城市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在离白宫那么近的位置,居然会发生如此令人后怕的事情。


我变了,我变得小心翼翼,避开危险区域,减少单独行动的次数。我为这样小心翼翼的自己难过,我怀念2019年那个深夜肆意在街上行走的不谨小慎微也很安全的我。


疫情期间,我也经常看到国内网友揶揄、嘲讽甚至谩骂美国,我心里只觉糟糕透顶,寒冷至极。疫情下的美国虽然有狼狈不堪之处,但这个国家确实也有很多值得人学习、向往的地方。


在美求学两年,我见识了美国教育和文化的强势。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标准答案”从来不等于“正确”、“优秀”,真正有价值的是个人主动的思考和自主的创意。美国的教育系统致力于培养学生成为“world citizen”(世界公民),彼此交流比自我生活更宽广、更深刻的想法,老师可以被挑战,同学互相辩论,人的探索精神和批判思维得到极大的发展。


对在国内接受十多年义务教育的我来说,这些都是完全崭新的,让我觉得自己努力的方向、成功的方式、探索边界的途径有很多种。这种根植于美国人心中的自我笃定和文化自信,是我们国内教育稀缺的一种“软力量”。


疫情这两年,鲁迅先生的一席话时刻鼓舞着我。“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拉达,24岁,莫斯科职场白领



2020年1月23号,疫情初,我在莫斯科读研一,经过航班改签,一番曲折后我背了200个口罩回国。2月16号,我返回莫斯科,三天后俄罗斯事实上关闭了国境。我很多同学直到研二毕业都再没有出现在莫斯科,行李和毕业证只能靠代寄回国。


这两年,我对疫情从害怕得哭,到逐渐无感。如今,莫斯科每天新增六七千病例,我感觉已经“麻了”。 今年四月,我出去旅游,回来后确诊感染新冠。那一刻,我就知道毕业后我回不去了,疫情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开始在莫斯科找工作。独居的、卑微打工的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脆弱玻璃心、怕孤单的人。经历过许多孤独撕裂的夜晚,这一年的泪水堪称史诗级,我可能没有变坚强,但又不得不坚强起来。我每天和父母打视频,与他们的关系变亲密了,我第一次觉得父母是我的朋友。


假如没有疫情,我当然已经回国内卷了,也许是因祸得福,我最后在莫斯科找到一份中国央企的工作,虽然也加班但总体还不错。等疫情结束后,我想立刻回家,见父母,还想去欧洲旅游。





杜拉拉,36岁,自由职业者



疫情爆发前,我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去留学。那是2019年底,当时南方干旱许久,空气中满是尘土的味道,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对未来的迷茫和隐隐的兴奋交织在一起。圣诞节前后,全家去香港迪士尼玩了一趟,没想到那就是我们此后两年最后一次踏上那片土地。


2020年1月1号,我找了一家教培机构学语言,彼时那家机构是行业龙头,没有任何人意识到,接下来这个行业将遭受重创。上课期间,有人说起武汉“肺炎”,朋友提醒我出门戴口罩。春节前最后一天,药店的口罩近乎脱销,但大家还以为这是转瞬即逝的小危机,高速运转的城市给人安全的假象。


2020年1月23号,武汉封城。我与先生原本要回湖北,此刻心里闪过一丝侥幸,随后是担忧,因为绝大多数亲人滞留湖北。表姐一家从北京千里迢迢赶回湖北,又赶在封城前连夜奔回北京。表哥一家处在风暴中心的武汉,食物消耗殆尽,得不到及时补给。我的妈妈困在鄂东村庄,长期没有使用的铁锅锈穿了,她每天只能用一边的锅片炒菜。


因为疫情,我预订的英语考试全面取消,每天顶着时差昼夜颠倒上网课。各种码、出入限制成为生活中如影随形的东西。与冠状病毒同时到来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恶意。我不无心酸地想起,那个充满遗憾的2019,可能会是我们新世纪再也到达不了的昨日世界。


我们这一代,终于也见证了不得了的历史。时间仿佛变成了黑洞,让人不愿回忆,却又难以忘却,像噩梦,但我们仍未从噩梦中醒来。


如今,我会对人多的场合感到本能警惕,会在做决定时更考虑家人朋友,因为不知道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就会让一切日常颠覆。疫情改变了我对生活的信心。疫情前的我们,担心中年危机,疫情后不得不在担心中年危机的同时担心地球危机、人类危机。


当自己所笃信的一切,努力升级打怪的上行通道,建立在公理之下的社会规则,人和人之间的善意,在疫情冲击之下都哗然崩塌,免不了心灰意冷。如履薄冰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爱拼才会赢”的价值观也遭遇前所未有的抵抗。但是大家同样也很迷茫:拼,你可能活不到太阳升起;不拼,太阳升起后可能会活得比较悲惨。


所以拼还是不拼?对我而言,出国这个目标如今更值得重新审视。


疫情结束后的生活,自己和朋友许下的承诺已经太多,多到有点不敢想象这个时刻真的到来。不过我立刻会做的是,把手机里各种刷健康码的程序删掉,真受够了。





常官,23岁 ,澳门大三学生



2019年,从一个衡水模式的学校毕业,我高考却不尽人意。我只想离开江苏,于是去澳门读了私立大学的商科。疫情爆发时,我刚从马来西亚旅游回来,当时还想着疫情让寒假延长了!


因为疫情,我每天除了睡大觉就是看书,连手机都很少看。当全国处在病毒的恐慌和隔离的无聊之中,我沉浸在《基督山伯爵》的快意恩仇中,懒散却快乐。我学习了《文学理论》、《西方文论》、《美学》等课程,颠覆了我的世界观:原来可以这么活着,原来这才是世界!


应长辈的要求,我选择学习商科,但我内心对这个学科毫无感情。“工具理性”的概念第一次在我的反思中出现,难道我要一生仰望心中的高山,却没有攀登的勇气?


我认识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师李小姐,她鼓励我为了更好的未来努力。大一下学期,我一边读本专业,一边自学中文课程。因为疫情,我不必去学校,便没有与同学内卷的压力,足以让我发现内心的热爱。我变得不再盲目竞争、盲目崇拜,而是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守得云开见月明。





郭湘,35岁,咨询业工作



我与家人生活在南京,供职于半体制内单位。疫情前,我每年至少两次出境旅行。最初关注疫情,是留意到8位“造谣者”的新闻,当时我以为这次疫情是另一个“非典”。


武汉封城当天,我按原计划前往日本旅游,机场非常冷清。入境日本时,我未被特别留意,仅在下飞机时有一条简短的告示,要求从武汉来的游客登记。我在日本玩了几天,感到气氛慢慢凝重:入住酒店被要求在公共场所佩戴口罩;我在地铁上讲中文,有人听到便戴上口罩;闹市区超市已买不到口罩……2020年大年初一,我去平安神宫,在祈福牌子上有看到中文字样写的“武汉加油”,我忽然就哭了,在寺庙里求了御守,上了香。


当时我认为疫情最多到夏天便会结束。我计划裸辞,与闺蜜一起去欧洲看世界杯。从日本回来后,我居家办公,直到三四月,疫情在欧洲、美国爆发,奥运会、欧洲杯被推迟。随着世界停摆,2020年初夏,我经历了长时间的情绪低落,被诊断是应激反应,我接受了心理咨询。


疫情让我失去了过往那种“无拘无束”“无人知晓”的感觉,过上了一种被监视的生活。我的日本三年签也在今年过期,回想起2020年初的旅行,恍如隔世。


疫情改变了我看待外部世界的心态。以前的我过于“真情实感”了,现在我开始将自己当作局外人,旁观别人的历史。这种被动消极的心态对我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无形中也让我对生活丧失了热爱。


近日,我看了一个电影《天空中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片中那种亲历死亡、受过伤害,仍然赤诚接纳别人、接纳生活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现在,我忙于学习学日语,盼望着,世界开放那天,我要重回日本。





嘉琪,25岁,职场新人



2020年元旦,我去听了一场音乐会,随后疫情爆发。当时我还未毕业,正在过寒假,紧张地采购一家人的口罩。


我很幸运,没遇到什么大事,直到2021年5月,我突然发烧,便到校医院查看。没想到,我当场被要求立刻隔离。按照规定,我只需治疗发热,回去等待核酸检测即可,但我却被强制隔离了24小时。期间没有任何医生问诊,我只收到了莲花清瘟和布洛芬。待核酸检测阴性后,我才被医院放出来,仍然是发烧的状态。


疫情期间,类似让人觉得不甚合理的事情很多。起初被影响到生活时,我感到愤怒,但随着荒诞的事越来越多,我也变得逆来顺受。我在疫情里做了很多事情:实习、毕业、旅行、工作……每一项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我对生活失去了掌控。加缪在《鼠疫》中呈现了疫情之下的人,他们充满“流浪感”,在自己的家乡流浪,而我是在自己的国家流浪。


疫情前,我向往的是环球旅行,随遇而安,甚至不计划买房。但疫情让我对婚姻和买房产生兴趣,开始向往传统意义上的稳定生活,因为成为大多数,才会更安全。



坦白讲,我很难幻想疫情结束,就像过去的人幻想1945年立刻世界和平、繁花似锦。但事实上,1945不是结尾,二战结束那天只是乌云暂时飘开了一会儿。我猜想,疫情结束也是一样,只是乌云暂时飘开了一会儿,疫情造成的裂痕不会很快消除。





齐中,19岁,北京高校大二学生



2019年,我当时正值高三寒假,在豆瓣上第一次看到武汉肺炎的消息。当时很多人提到非典,非典时我才一岁,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作为资深中国人,有些事即使你没见过,但你也要有所觉悟。


受疫情影响,我们高三开学便开始上网课。我就读于北京海淀区一个二流中学,老师们对上网课忧心忡忡,每天在群里盯着打卡。我从早上八点上课到下午五六点,视力下降很多,真是地狱般的体验。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强迫性地刷新闻,不想漏掉任何一条关于疫情的信息,每天心里十分痛苦,晚上经常想,要是我有能力帮帮那些人就好了。


高考推迟了一个月,防疫更严格,成绩没有达到我应有的程度。我报了北京一所普通大学,听闻学校有很多国际留学生,结果我在校园几乎见不到外国人,他们不被允许返校。因为疫情,我无法进入其他学校看看别的学生都在做什么。学校经常封校,即使家在北京也出不去。


很多同学觉得,不能怪学校,是部分领导的问题,“不要上升。”这四个字非常好用,当你在表达时,总有各种人如此警告你。有同学讲,如果是北大封校,学生们早就把房顶掀了,但其他同学说,未必,现在的北大不再是当年的北大了。


我有时提一些想法,老师说我太自由了,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很多事情就没办法进行下去。军训期间,有时我会突然很想哭,指导员问我为什么哭,我当时回答不上来。后面我知道,因为我感到自己的尊严、权利被冒犯了。


瘟疫对我世界观的改变,小于对我世界观的确认。疫情从各个方面印证了我的感觉和判断力。我始终觉得自己处于大事的旋涡中。不过细想一下,这也很正常,那些一辈子没遇到任何大事的人,才是很少见的。


疫情两年了,我总觉得,疫情结束不了了。高考之前,我没有出过远门,本希望出去见识这个世界,现在却担心出去就回不来了。病毒狙击了我成年后应有的权利与空间,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很多割裂,然而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无力,没有更多感觉了。





王力,38岁,医疗器械对外贸易公司创业者



2020年1月26日,武汉封城第三天,大年初二,我正在迪拜参加展会,就职于一家从事医疗器械出口贸易的公司。当时国外已有病例,疫情氛围逐渐弥漫,很多国家对口罩的需求激增。出于职业敏感,我从公司辞职,与几个朋友一起创业,开了一家对外贸易公司,从事面向欧洲、美洲、东南亚的医疗器械出口贸易。


疫情虽然打击了众多行业,但医疗器械行业确实迎来了风口。以往做出口贸易,经费大头用在广告、推广上,为追逐有限的客户,同行竞争,互相比价,行业相当内卷,很不好做。疫情让客户端的需求爆发,业务增长迅速,直到今年5月份,业务增长才日趋平缓下来。


趁着疫情,很多人入行投资口罩生产,2020年5月之前入行的,大都几百万、上千万地赚,5月之后入行的,由于原材料、生产设备几十倍暴涨,基本上很难赚钱。我有过往十余年的医疗器械从业经验,有渠道、货源和客源,业务整体不错,去年大概有四千多万的营业额,毛利润大概20%左右。


疫情对我最大的改变是,疫情前我是打工人的心态,就想安安生生躺平,疫情激发我第一次创业,挣钱比以往多了,生活各方面更自在一点。假如疫情结束,我想赶快出国走走,拜访客户,开办线下展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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