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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艺人到公益人,崔峤:艺术是勇敢表达,艺术公益呢?
撰文|张琢
出生于艺术家庭,父亲是著名书法家崔学路,她四岁开始学习颜体,七岁获得全国少年儿童书法大赛一等奖。艺术影响与自由个性紧密相连,少年时,她曾独自旅行两个月,成年之后到德国留学工作,更是全世界说走就走。她和爱人早就约定好了,自由第一,不要孩子。
真的怀孕后,她考虑了三天,她想这一定是老天给她的一个讯号,如同一扇门,通往更多的平行世界。
崔峤之前在国际机构、文化艺术行业工作,一直浸染在艺术的圈子里,有了孩子之后,她变了,考虑问题的角度马上不一样了。多元开放的价值观、未来社会的创新性在何处?家庭角色、社会公平、相对自由、教育环境应该如何选择?最重要的,也是第一次,她明白什么是更加纯粹的“无私”,什么是不求回报的“分享”。这些观察与思考,让她离公益的本源自然贴近。
2012年,她还是国内一流艺术机构——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副馆长,创造了一年举办600多场艺术公众教育活动的行业神话。获奖众多,她却选择离职,希望贡献更多的能量,建设不一样的艺术机构:更贴近人、融入生活、构建公共空间,和各行各业的志同道合者交流,发挥更长远的社会价值与创新力。2013年,她受邀加入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BCAF)担任理事长。接受《社会创新家》专访,她说,当代艺术基金会就是她的第二个孩子。
1让每个孩子成为自信表达的主体
一提到艺术,很多人联想到的都是高雅、脱俗、遥不可及的,更不会把它和公益联系到一起。很多人认为艺术与公益这两件事情不搭边,艺术就是自娱自乐,做艺术公益也解决不了什么现实问题。崔峤告诉《社会创新家》,类似的观点是她担任当代艺术基金会理事长以来面临的最大挑战。
“其实,基金会一直倡导艺术和社会一样,都是以人为本,了解真我、击穿人心,每个人都可以自我洞察、勇敢表达、参与对话。大家发现自我理想与热爱所在,才能一起发挥艺术公益的社会价值。”
2003年,崔峤从社会艺术发达的德国回国,了解了国内艺术发展情况之后,她发现,大众普遍对艺术有距离感,艺术教育多流于表面,一周一两次的美术课,画画、唱歌、学乐器,在学校外,家庭、社区也缺乏艺术氛围,而在偏远的乡村地区,甚至基础的艺术课都无法满足。
艺术美育要从娃娃抓起,她和她的团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2016年,作为国内首个关注儿童就医环境改善的公益项目,当代艺术基金会联合北京协和医院儿科,通过近一年的项目实施,对医院儿科门诊大厅的墙绘、儿童游乐区、医护人员服装进行全方位的设计与改造,创造了一个对孩子、父母、医护人员舒适、友好的就医空间。
多年来,基金会一直想为美育更加欠缺的乡村儿童做些什么,但崔峤和基金会的团队却对这个群体格外谨慎,他们希望避免苦情公益的模式,而且从团队的背景与经验来看,他们对乡村的了解也是远远不够的。新冠疫情前,他们的工作重心主要在国外,曾和20多个国家开展国际民间文化交流合作。
2020年,当代艺术基金会迎来了与乡村建设者、“碧山计划”发起人左靖的合作机会。当时左靖正在河南省焦作市大南坡村尝试新一轮的乡村改造,空间生产、文化生产是他乡村建设工作的重点,同时,他也看重乡村基础教育,尤其是美育的重要性。作为当代艺术基金会长期的合作伙伴,这一次,他们联合发起“大南坡儿童美育计划”。
大南坡是样子普普通通的中原村落。四十年前,这里有十几处煤井,曾经辉煌,随着“由黑转绿”口号的提出,经济急速下滑,2014年,沦为省级深度贫困村。村子里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在学校,他们的美术课由文化课老师兼任,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美术课,更没有美术课所需要的材料工具。
当代艺术基金会更多的是想培养学生的个性表达与艺术创作,他们邀请广州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定期驻扎在村子里,并联合电影导演、街舞工作室、隋建国艺术基金会等机构开设儿童STEAM课程活动,包括艺术、自然美学、电影、街舞、家乡美学读本等。基金会还专门成立了慈善信托,专项支持该项目的长期发展,鼓励学生认识自我、观察生活、勇敢表达。
大南坡儿童与小河、五条人乐队的“南坡秋兴”演出
孩子们布置的展厅植物和凳子
“老师,我想知道别人为什么来到大南坡?想知道他们眼中的大南坡是什么样?”在一次电影工作坊上,一位学生的发言赋予青年导演黄骥灵感。她发起以“我眼中的家乡”为主题的影像任务,学生第一次当起了记者、摄影师、剪辑师,去街头巷尾采访:“你来大南坡看到这些建筑有什么感受?”“你对大南坡的发展有哪些建议?”学生们独立制作的七分钟短片《为什么来大南坡》在村子里放映,被观众称为“这是南坡秋兴最意想不到的惊喜”。
在美术课上,学生们以大地为画板,在太阳下,勾勒出自己的影子;有的学生在门帘上创作出一幅“全家福”,有自家的院子、房屋、麦地、大树、家人;一个五年级的学生画了一幅“心目中的房子”,竟与法国建筑师柯布西耶设计的一个知名建筑作品惊人相似,著名建筑师穆威看到后,连发了六个“!”。
“每个孩子都是天生的艺术家。我们想做的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教画画和音乐,更是让每个孩子成为表达的主体。”崔峤对《社会创新家》说。
项目开展一年后,当代艺术基金会收到了大南坡小学校长的来信:“乡村从来就不缺少美,这里的孩子对此很熟悉,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与自然沟通,怎么去表达他们所看见的美。在驻地老师的指导下,孩子们或描摹形状,或涂抹色彩,来告诉人们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是多么的缤纷多彩。”
崔峤从未想过一定要在公益行业发展,但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
从小就自己做决定。毕业后,她从来没有找过工作,也没有规划过“职业发展”,顺从天性热情慢慢释放,不遗余力地实现每一个灵感,总让人感觉她是“玩着玩着”到不同地方工作,从柏林国际电影节、歌德学院、UCCA、宝马基金会到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每个都能做得有声有色、能量十足。
19岁,崔峤大学毕业,学习了半年德文之后到德国留学。她说,童年时就被德国的音乐大师巴赫、贝多芬,强韧的人文精神所吸引。柏林自由大学硕士留学期间,她同时攻读经济管理、艺术史、新闻媒体专业,在柏林市长办公室打工、给《柏林日报》写专题文章介绍中国当代文化、担任当地华人杂志主编、《三联生活周刊》驻欧洲特约记者,参加过很多欧洲大型的文化活动、电影节、国际论坛等。
2003年,她在非典时期回国,决定做一名独立策展人,不认识艺术系统的人,不认识媒体,也不认识赞助商。但是初心纯粹,很想把在德国了解到的综合性艺术大师、多元文化思想分享给有兴趣的朋友。她人生中做的第一个展览就是文德斯大师的中国巡展,竟然还登上了《新闻联播》,直到现在她都认为自己十分幸运,没有什么人生第一次的曲折离奇,也许就是足够热爱的缘故。
文德斯巡展之后,她还学会了很重要的一课,不需要有背景,只要把事情做得足够漂亮,自然会有人支持。
2007年,她在歌德学院工作期间负责德国现代舞蹈大师皮娜·鲍什(Pina Bausch)的中国首演,演出出乎意料地大获成功,观众也非常多元:有政府总理级别的高官,全球闻名的电影导演,还有很多艺术家、摇滚明星、媒体人、青年学生,很多人从来没有接触过现代舞,却能在演出中突然感悟落泪。
皮娜·鲍什中国演出作品《春之祭》
很巧,当时在台下的观众,还有一位是刚刚上任德国驻中国的大使Michael Shaefer,后来担任了宝马基金会德国总部主席。他在之后的中国工作中,看过崔峤策划的演出、展览、她主持的论坛,被她的天赋和随性的性格吸引,2012年夏天,邀请她担任宝马基金会的中国代表。那个时候正是崔峤刚刚生完小孩,开始对基金会行业产生兴趣的时间段。
“我说天呐,这太好了,我正想了解一个国际上很牛的基金会,它的战略和工作是怎么运作的,如何搭建合作资源系统的。”虽然对公益行业了解不深,但之前工作过的文化机构大多属于非营利性质,崔峤想到国际一流的基金会看看,开阔眼界。2012年底,她接受了宝马基金会的邀请,从一个文化人变成了公益人。
刚到宝马基金会工作,她对很多概念都模棱两可。为什么要关注“资源可持续”?为什么一个德国基金会要搭建全球青年领袖的网络,每年全球论坛交流、还要开展“社会公益创投”?来自50多个国家的1500多名全球青年领袖,定期到全球各地的论坛交流、学习,宝马基金会负责支付在当地的费用,没有任何KPI去考量他们,凭借信任与毅力的持续扶持他们的多年成长。
直到自己开始规划基金会的艺术公益战略项目,她才慢慢理解,“哇!原来之前宝马基金会做的社会公益创投项目那么超前、有意义!”
2022年,当代艺术基金会专门成立了“可持续设计公益创投专项基金”,这是中国艺术行业、公益行业的第一个文化公益创投基金,专注于儿童自然艺术乐园、可持续设计人才基地、再生材料绿色公共空间等领域的新型IP孵化。
人才是社会创新的根本。2016年开始,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发起一系列“青年人才创投计划”,包括“女性青年艺术家计划”、“可持续设计人才资助计划”、“新声|中国新生代艺术家推新计划”、“乡村美育青年艺术家招募计划”等等。每项资助计划的关注主题会持续更新,但唯一不变的标准是艺术作品必须根植于大众生活,带有社会建设性、创新性思考,基金会会为其提供资金支持、国际展览、出版、合作等。
崔峤发现,民间真是卧虎藏龙。每次计划发布都能吸引到一大批令她倍感意外的作品,有那么多扎根民间的优秀创作者,有些是刚刚毕业的学生,有些则来自少数民族、偏远山区,作为在艺术领域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资深人士,她能切身体会到他们面临的现实困境与精神压力。
“新声|中国新生代艺术家推新计划”第一季的当代艺术家包括建筑设计师郭廖辉、纪录片导演杨波、纪录片导演鬼叔中、首席芭蕾舞者陈镇威、纪录片导演王久良、建筑师水雁飞、行为艺术家宋宛蓉、策展人邢丹、作家戏剧导演陈思安、人文纪实摄影师张全。
崔峤和基金会同事在调研时发现,很多科班出身的艺术生会在五年之内放弃艺术道路,有些转行了,彻底放弃了,而在偏远地区,非科班出身的创作者更需要外界声音的认可与支持。“很多创作者一开始大多不自信,在自我创作与对外界的沟通中甚至是痛苦的,”崔峤希望正是在他们最难的时候帮助他们。“比如对于纪录片导演王兵,我们资助了他几个新片的拍摄创作与后期剪辑,前前后后可能超过了六七年,我们会非常耐心地等待他作品的完工。”
就像当初宝马基金会没有给全球青年人才定下量化指标,崔峤也不想用KPI约束任何一位创作者,比如一年必须画多少幅画。她说,这是年轻创作者的人生,他们应该自己做主,选择资助金该如何应用。她也希望新生代人才可以关注身边、周围,从个人半径开始,多思考自己的创作能为社会带来什么改变,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人才计划至今实施六年,创作者的作品被更多国内外的机构发现。有的作品获得国际巡展机会,被佳士得这样的国际拍卖平台关注;有的可持续设计作品被各大基金会、大学研究机构邀请展览,甚至被MUJI无印良品公司开发成真正的全球发行产品。
崔峤一直记得让她决定毅然回国时心中的理想:分享多元文化、传播多元思想。当代艺术基金会多年来持续关注民间国际交流与多元文化合作。
新冠疫情前,当代艺术基金会的工作重心主要在国外,和20多个国家开展国际民间文化交流,策划过“第15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国家馆”、“中法文化高峰论坛”、“创新中国文化节”、“亚洲艺术节”等。其中,2015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中国国家馆“民间未来”被很多国际媒体誉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中国馆。
2015年4月,当代艺术基金会联合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素然品牌到云南做“中国少数民族文化发展与保护”项目的调研。一件件条纹拼接、色彩绚丽热烈、宛如彩虹的麻布服饰,惊艳了他们所有人。
那是只有7000人、至今仍保留着原始生态环境的极少数民族——独龙族,在1999年,独龙江公路还未修好之前,他们仍要靠马帮来运输生活物资。当时,考察人员从昆明开车出发,走高速先到泸水市,再沿着怒江向高黎贡山深处驶去,山路崎岖狭长,一侧是海拔4000米的高黎贡山脉,一侧是悬崖和湍急的独龙江,他们又遇到山体滑坡,道路塌方,车开不过去,折腾了三天三夜才抵达他们的考察地——独龙族聚居的丙中洛和独龙江乡。
“到了当地,一看到他们身上穿着的特有民族服饰——独龙毯,我们就决定一定一定要做这个文化保护项目”。独龙毯是独龙族的文化符号,它由简单明快的线条组合而成,独龙族妇女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设计排列颜色,纯手工编制,每一条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与国际流行的当代艺术风格吻合,又非常像南美的织物图案,你会感受到这种文化的连接性与多元性,它是云南的,更是属于全然一体的世界文明。”崔峤对《社会创新家》说。
帮助独龙族群体,让他们独特的人文风情被更多人看见,既保留原始手工制作,又融合现代艺术设计,与国际合作,这意味着基金会也需要突破自我,从一个完全空白的领域开始,要到那些别人没去过的地方,尝试大众没有走过的路,并且要与合作方完全契合,兼具爱心与耐心。
当代艺术基金会面临的不仅是路途崎岖坎坷、运输不便,要“7天运线,7天运毯”,还有与当地人的沟通与信任问题。独龙族人有本民族的图腾,使用自己的独龙族语,没有文字,而且生性害羞内敛,不善言辞。
第一年,基金会就吃了个闭门羹。他们想邀请大山里的织女们到上海参加专业设计师的培训,去外面看看世界,学习新的织布技法与配色工艺,但织女的家人大多不同意,有的甚至把他们当成人贩子,怕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而生平第一次坐飞机的当地妇女们也是颇具不安。基金会找来当地团委和云南省青年就业创业基金会帮忙,先从几个核心织女开始,通过几个人的变化再慢慢扩大到整个群体。崔峤认为,“我们要发自内心地去尊重他们,放平姿态,倾听他们的故事,她在家里碰到什么问题了,为什么不放心坐飞机出门,她的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学这门手艺,在前期的培训沟通、逐渐的信任达成上,我们大概花了两三年的时间。”
2017年开始,当代艺术基金会与可持续环保品牌klee klee每年定期合作,将独龙毯手工艺开发成更贴近日常生活、符合当下审美的服饰、家居等一系列产品,他们将这个系列取名为“naze naze”(在独龙语中,“naze naze bro”意为慢慢地织布)。
每年独龙族织女都会到上海参加专业技能与管理培训,基金会还会举办年度织布设计比赛,提供奖金,以鼓励当地织女们内部创新。“如何让她们在整个过程中产生更强烈的主动性和多元性,这就是基金会一直要推动的价值观”,崔峤说。
Klee Klee品牌每年持续推出的独龙毯手工产品,为独龙族当地近172位妇女增加了近万元的年收入,织女们参与设计、织造的独龙毯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并被美国洛克菲勒家族、德国电影导演文德斯、英国伦敦市长收藏,成为中国驻联合国使团订购的VIP礼品。
项目进行的几年间,那条令人闻风丧胆的独龙江公路的路况好了一些,公路在不断地改造,当地的生活设施也不断改善,这群织女也慢慢变了,平时说话害羞的织女会主动找设计师沟通配色方案,表达自己的想法,织布技艺更娴熟,赚了更多的钱,也获得了家人的尊重,三年前坐飞机有些害怕的织女还萌生了自己开淘宝店的想法。
此外,独龙族织女还登上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CREATIVITY创意2030》封面故事,封面上,一位织女身披宛如彩虹的独龙毯,抱着一团团缠绕的纱线,笑容璀璨。
2020年2月,他们筹备了五天,在B站平台上线了“妈妈爸爸生活节(2020爱心版)”,邀请包括坂本龙一、张永和、张楚在内的80多位艺术家,进行为期两周的“艺术疗愈”直播,每天四场,音乐、电影、舞蹈、诗歌、建筑等领域的大咖从全球各地加入直播,陪伴人们度过最为不安的一段时间。
“活动结束后有很多朋友来感谢我们,因为是在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会陷入那种恐惧的状态,在平常的日子里也发现不了,原来艺术有这么大的一个治愈价值。”崔峤对《社会创新家》说。
后疫情时代,崔峤坚信艺术的能量能跨越时空,相信自由平等的价值表达是多元未来的前提。她说,去看,去发现,去鼓励。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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