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瓦 | 被压迫者剧场:被压迫者诗学
专题导言
教育能改变社会吗?社会学家们擅长解读权力和结构中的危机与弊病,却未必擅长在教学现场贯彻救治社会与人的方针;教育家们提出了许多丰富多彩的教法学法,但又很少准确地把握教育问题的社会根源。1968年,保罗·弗莱雷的著作《被压迫者教育学》面世,开创了批判教育学的先河,随后其影响延伸至社会学、戏剧学和人类学等其他学科。不同于理论指导实践的范式,弗莱雷式教学法基于其在巴西和智利的扫盲实践,继而提炼和总结成理论。随后他辗转于美国、瑞士、莫桑比克和几内亚比绍,运用其教学法积极参与非洲国家的公民身份建构,并于1980年回到祖国巴西,成为巴西劳工党的建党人之一,负责党内的教育工作,开展教育改革,在实践与理论的碰撞中不断完善这套赋权哲学。如今,保罗·弗莱雷的思想仍在继续指导巴西无地农民运动(MST)的相关项目。
保罗·弗莱雷不仅明确提出“教育即政治”,而且从社会问题的把脉入手切中“储蓄式教育”(应试教育)的弊病,因此他所提倡的解放教育、对话式教学不仅仅是为了通过教学解决温饱这样的现实需求问题,更是要通过“意识化”来培养新人、创造新社会。不同于“替”大众发声,保罗·弗莱雷在实践的基础上发展了“参与式行动研究”(PAR)的社会工作方法,认为文化工作者需要“与”大众一起积极参与,共同解决社会问题,实现变革。
弗莱雷思想的力量,在于从社会根源批判教育问题,立足教育实践探索社会进步的道路。弗莱雷作品的意义不是为传统社会学研究提供一个所谓的“新”视角,而是示范了将社会学理论与教育学理论紧密结合的新范式,继而启蒙大众、改造社会。而如何在中国的文化、政治脉络中理解与挖掘弗莱雷思想的价值,是我辈学人还需要不断努力的方向。本专题将介绍保罗·弗莱雷的生平与基本思想,以及受其启发发展而来的被压迫者戏剧和被压迫者电子游戏。
专题以保罗·弗莱雷百年诞辰时的一篇纪念文章开篇,对其生平与思想进行概括描述。随后节选了《被压迫者教育学》中代表反文化行动理论的章节,以供读者直观了解被压迫者的文化潜力如何被扼杀。第三篇选文介绍“对话式教育学”何以通过“词”(word)打破少数人对言语权利的垄断,抵抗文化入侵和“主奴结构”。第四篇选自伊万·伊利奇的《去学校化社会》,阐述去学校化何以可能。第五、六、七篇文章帮助我们领略被压迫者剧场理论及其实践:由波瓦开创的被压迫者剧场是革命的预演,剧场不再仅仅是少数群体积累文化资本的场域,而是被压迫者的文化武器,西非的“发展戏剧”发挥着启蒙大众参与社会变革的角色,促进发展。电子游戏一向被视为浅薄,然而被压迫者游戏借助波瓦式的技术,将电子游戏视为提升社会政治意识的工具。《被压迫者教育学》面世后,饱受批评之一在于其对性别因素的忽略。贝尔·胡克斯在此领域向前一步,她呼吁“女性主义”的知识不能局限于课堂,它需要跨越女性主义理论和女性主义实践的鸿沟,走向日常生活。最后,以对《被压迫者教育学》内容综述结束,并阐述将其介绍至社会学的意义所在。
鸣谢
专题策划人:
严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育学系博士候选人)
史和佳(台州学院讲师)
奥古斯都·波瓦(Augusto Boal,1931-2009),巴西杰出剧作家、导演及戏剧理论家,以其对剧场艺术的深刻探索和创新实践著称,不仅是巴西剧场运动的领军人物与本土音乐剧的开创者,更因个人政治信念与流亡经历,创立了具有深远影响的“被压迫者剧场”。
被压迫者诗学
剧场原本是狂欢的酒神歌舞祭:人们自由自在地高歌于户外,像嘉年华会、欢乐的庆典。
后来,统治阶级掌控了剧场并筑起高墙。首先,他们区隔人们,将演员与观众分开:分成演戏的人与观戏的人——欢乐的庆典于是消失了!其次,他们自演员之中,将主角从群众里抽离,压制性的驯化于是诞生!
现在,被压迫的人们解放了自己,并重新创造了自己的剧场,一道道的藩篱高墙势必将被推翻。首先,观众们又开始表演了:透过隐形剧场(invisible theatre)、论坛剧场(forum theatre)、形像剧场(image theatre)等等,其次,必须用不同的个别演员来打破被角色人物据为己有的私产:透过“丑客”(joker)系统来进行。
上图为波瓦手绘的“被压迫者剧场之树”,据说原型是世界上最大的腰果树Cajueiro de Natal。这张图被广泛地重绘并用于培训、教学当中。[图源:douban.com]
我将利用以下两篇文章来总结这本书。文章中,我们将看到人们透过某些方法,在他们的剧场以及社会中再次发挥他们的主角功能。
与秘鲁的民众剧场进行的实验
这些实验是1973年8月期间,我与Alicia Saco合作,在利马(Lima)与契克雷欧(Chiclayo)两个城市所进行的,是Alfonso Lizarzaburu主持的“整合性识字计划”(Operación Alfabetización Integral,简称ALFIN)之一部分。此识字计划各个部门的参与人员包括:Estela Linares、Luis Garrido Lecca、Ramon Vilcha及Jesús Ruiz Durand等人。当然,ALFIN识字计划里所使用的教育方法,乃撷取自保罗·傅莱尔(Paulo Freire,译按:巴西籍平民教育理论行动者)所倡导的方法。
1973年,秘鲁的革命政府开始着手进行一项全国性的识字计划,名为Operacion Alfabetizacion Integral,目的是要在四年之内消除文盲问题。据估计,秘鲁的一千四百万人口当中,约有三至四百万的文盲或半文盲。
在任何国家里,要教导成人读字写字是一个困难且令人头痛的问题。在秘鲁,这个问题更形艰巨,因为它境内居民口操着各种不同语言与方言。近期的研究报告指出,除了西班牙语之外,目前有奎查(Quechua)和艾马拉(Aymara)两大主要语言所延伸的至少四十一种方言,而一项针对秘鲁北方的罗瑞托省(Loreto)所进行的研究报告,则证实了有四十五种不同语言存在于该区域,四十五种“语言”(language),不是单纯的方言(dialects)!而这个省份恐怕是秘鲁境内人烟最稀少的一省。
如此庞大数量的语言,或许可以提供我们对于ALFIN组织者的部分了解,文盲指的不是无法表达自己的人们:他们只是一群无法运用某一种特定语言表达的人,而这种语言便是西班牙语。所有习惯语(idiom)都可以称为“语言”(language),但有无数多的语言并没有习惯语的特征,而除了可以说可以写的语言之外,事实上还有许多其他不同的语言存在。透过新语言的学习,人们会因此学到一套认识现实世界并传递此信息给他人的新方法。每一种语言都是绝对无可取代的,所有语言也都彼此互补,俾使认识真实世界时达到最宽阔、最完整的知识。
为了落实这项工作,ALFIN计划设定了两个主要目标:
1.以第一母语及西班牙语教导阅读和写作,但绝不因为偏袒西班牙语而强迫放弃母语。
2.以各种可能的言语教导阅读与写作,尤其是一些艺术性的言语,诸如剧场、摄影、偶戏、电影、新闻等等。
从各个需要教导识字的地区所挑选出来的教育者必须接受四项训练,这些训练是依照每个社会团体的特殊性质而设计的:
1.街坊社区(barrios)或新村落,相当于我们的贫民区(cantegril,favela……)。
2.农村地区。
3.矿区。
4.西班牙语不是第一母语的地区,这些区域大约占秘鲁总人口数的40%,在这40%人口当中,有半数是由双语公民所组成,他们在学会流利地使用自己的原生母语之后才开始学西班牙语,另外的半数则完全不懂西班牙语。
由于ALFIN计划仍在进行其初期的几个阶段当中,现在要评断它的成效显然言之过早(译按:本书写于1974年)。此刻我想要谈的是我个人身为剧场小组一员的经验,并且勾勒出我们将剧场视为一种语言所做的各种实验的蓝图大纲,使剧场可以被任何人所使用,不论是否具有艺术天分。我们试着以实际的作法告诉人们,剧场如何可以为被压迫者服务,如此一来他们可以借此表达自己,也因为使用这项崭新的语言,他们可以发掘出新的想法和观念。
要了解这项被压迫者的诗学,必须将它的主要目的谨记在心:把人民——“观赏者”(spectators),剧场景象中的被动实体——转变为主体、转变为演员、转变为戏剧行为的改革者,我希望这之间的差异可以清楚地被记住。在亚理斯多德所倡导的诗学中,观赏者将他们的权力委任(delegate)给戏剧中的角色人物,使得角色人物为他们演出、为他们思考。而布莱希特所提的诗学则认为,观赏者将他们的权力委任给角色人物,角色人物依自己的角度来演出,观赏者仍保有为自己思考的权力,而且通常所思考的正好与角色人物相反。前者引发了“净化”;而后者,批判性的自觉意识苏醒了。但是,被压迫者的诗学强调的是行为本身:观赏者未将他们的权力委任给角色人物(或演员),任其依自己的角度来演出或思考;相反的,他自己扮演了主角的角色、改变了戏剧行为、尝试各种可能的解决方法、讨论出各种改变的策略——简单地说,就是训练自己从事真实的行动。此时,或许剧场本身不是革命性的,但它确实是一项革命的预演(a rehearsal for the revolution)。被解放的观赏者,作为一个全人,踏出了行动的步伐。不论这样的行为是否为虚构的;重要的是它是一项行动!
我坚信,所有真正的革命性戏剧团体都应该将戏剧的生产媒介转化给一般人民,唯有如此,民众才可能自己运用它。剧场是一项武器,而人民理当挥舞这项武器。
〇本文节选自《被压迫者剧场》第四章:被压迫者诗学,台北:扬智文化事业公司,2000年。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部分注释与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
〇封面为2008年纽约市河滨教堂举办的“被压迫者戏剧”研讨会。[图源:sohu.com]
〇编辑:木木 〇排版:十七
〇审核:悦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