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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颐:历史十字路口的“商人与政治”

点击蓝字关注 吃果读书 2021-09-14



历史十字路口的“商人与政治”
文:雷颐


1911年4月,同盟会在广州倾全力筹划的起义,以近百人的牺牲宣告失败,孙中山等革命派领导一时心灰。没想到半年后,10月10日武昌枪响,200多年的大清王朝轰然坍塌。

   

这半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这种“戏剧性”的变化?最重要、最根本性的原因是绅商对清王朝与革命党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们的态度决定了清王朝是存是亡,革命是成是败。

   

发动辛亥革命的是革命党,但决定革命能否成功的却是绅商。

   

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开始转型。在这个过程中,绅商由不关心政治到不得不关心政治;从支持清王朝改革、立宪,反对革命,到最后背弃清王朝,支持激进的革命。这个阶层的“心路历程”,引人深思。

   

富商大贾视官宦如帝天

   

鸦片战争使中国面临现代性挑战。创办大机器生产的现代企业是现代化的主要内容,然而,现代企业在清末的发展却困难重重,致使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也步履蹒跚。

   

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和国内农民战争的冲击,使统治阶级内部的少数开明派开始认识到洋枪洋炮的厉害,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中取得一定权力的汉族地方官员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成为“洋务运动”的主要动力。


   

话又说回来,曾、左、李是官员,办的是“官企”,“所有权”属于官家,朝廷可以有否决的权利。但是,民办企业所有权不属于官家,按说他们是用传统方式生产还是用现代机器生产应是他们的自由。

   

然而官家却就是有权禁止其用新式机器,甚至将违令者查封。这说明,商人其实只有有限“产权”,禁与否,权力全在官方。因此,沿海某些地区想经办现代企业的商人,只能给洋人当买办。

   

久而久之,这些商人积攒了大量财富,因为不能自立门户,只能“挂靠”在洋商名下,如美国旗昌洋行其实一大半都是华商股本。政府本就禁止商人兴办新式企业,再加上反对新式机器生产的保守力量十分强大,所以中国商人根本不可能兴办新式工商企业。

   

为解决此问题,李鸿章想出了“官督商办”的方法。即“由官总其大纲,查其利病,而听该商董等自立条议,悦服众商。冀为中土开此风气,渐收利权”。

   

也就说,在政府的保护下、支持并取得相当垄断权,官督商办企业获利丰厚,并在一些方面开始与外资竞争。洋务运动从“军工”转向“民用”、从“求强”深化为“求富”、由“官办”转向“官督商办”,意义非同寻常。

   

“官督商办”主要是靠颇为现代的发行股票募集商股方式兴办,刚开始商人大都对此持观望态度,但随着几个企业的成功经营,商人对“官督商办”企业的信心大增,许多买办纷纷从洋行撤资,入股利润更加丰厚的中国“官督商办”企业。

   

以官督商办的方式经营现代企业,促使中国第一批资本主义民用企业后来脱颖而出,中国最早的资本家也是由这些投资者转化而来。


   

改变中国的两条路线

   

甲午战争中国惨败于君主立宪的日本,维新失败,庚子之乱,日本战败君主专制的俄国,这十年的风云剧变与个人体验,使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商人,开始认识到中国实行宪政的必要性。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清政府在甲午战争中失败后被迫在《马关条约》中允许日本在通商口岸设立工厂。外国在华投资设厂取得合法地位,清政府也就没有理由再禁止本国人民投资建厂,不得不放宽了对民间设厂的限制。

   

中国兴起了一次民间投资实业的热潮。然而,是由下而上经暴力革命实现宪政还是由上而下经有序改革实现宪政,是中国面临的两条道路选择。商人希望立宪,使自己的财产权获得根本保障,认为以前的工商不振,是“困厌于专制政体者久矣”。

   

由于主张立宪,当清政府在1906年秋宣布“预备立宪”时,得到了各地商会的高度赞扬和热烈响应。或致电中央政府“欢欣鼓舞,翘盼实行”,或发表布告,要本地商家张灯结彩,游行庆贺。清廷紧接着宣布,为了预备立宪,必须先改官制。政治体制根本改革前,先进行行政体制改革。

   

“路线图”并无大错,然而,由于朝廷内各种既得利益集团都不愿官制改革中利益受损,结果是争斗激烈、丑闻不断。最后,清廷不得不宣布了官制改革中的“五不议”:

   

第一,军机处之事不议;   

第二,内务府事不议;   

第三,八旗事不议;   

第四,翰林院事不议;   

第五,太监事不议。

   

在此框架内,朝廷最终裁定中央新官制只有少数旧部被裁并,多数未动,军机处仍旧保留而不设责任内阁,宗人府、翰林院、钦天监、内务府等满人所掌管的部门全部保留。打破了以前形式上的“满汉平衡”,满族官员的权力更大。

   

官制改革结果一公布,立宪派对清廷是否真准备立宪大起疑心,甚至直斥其为“伪改革”、“袭皮相而竟遗精神”。

   

参与保皇会之宪政会组建的徐佛苏当即评论道:“政界之事反动复反动,竭数月之改革,迄今仍是本来面目。军机之名亦尚不改动,礼部仍存留并立,可叹。政界之难望,今可决断……诚伤心事也。”


   

皇族内阁:清王朝的丧钟

   

1911年5月8日,清廷却利令智昏地出台了一个垄断权力的“皇族内阁”。

   

这个内阁由13人组成,9名为满人(其中7名为皇族成员)。这种“组阁”完全违背了皇族成员不能入阁当国务大臣的基本原则,实际向世人宣示清廷所谓“立宪”只是一个幌子,其实根本不愿放弃一丁点权力的真实面目。

   

士绅、商人阶层愤怒异常,抱有一线希望者也与其迅速疏远,最终弃它而去。然而,皇族内阁对所有的建议、劝告、反对、警告都充耳不闻,一意孤行。此举不仅违背了立宪原则,而且也损害了人民、尤其是投资最多的绅商的利益。

   

投资铁路较多者,更是商人中的上层,且多是立宪派上层的活跃人物。为了维权,湖南、湖北、广东和四川的立宪派立即领导群众开展了保路运动。很多立宪派的著名人物,成为保路运动中的领导人,在后来的辛亥革命中又起了重要作用。

   

从1910年国会请愿运动起到清政府最后拒绝妥协的政策标志“皇族内阁”和“铁路国有”的出台,是立宪派迅速走向革命、与革命党“合流”的最直接原因。

   

清政府倒行逆施,使自己的统治基础都离它而去。一个没有基础的巨大建筑,轰然垮塌只是时间问题了。


   

岂能“袖手旁观”

   

1911年10月10日夜,武昌平地枪响,大清王朝轰然坍塌。

   

武昌首义的成功,就在于得到了以士绅、商人为主体的“立宪派”的支持。

   

10月11日,湖北革命党人占领了武昌城,由于原先安排好的领导人或伤或逃,一时群龙无首,亟欲找声望素著的人物充当新政权的领袖。

   

清军协统黎元洪被革命党推举为湖北军政府都督。

   

担任全国性的各省咨议局联合会主席的汤化龙是具有全国影响的湖北立宪派领袖,他的表态使湖北其他立宪派人士迅即以实际行动支援革命党,筹款捐款,维持地方。

   

这对革命党解除后顾之忧,专心抗击清军的反扑,使新政权获得相对稳定的环境,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武昌起义的初步胜利、新政权的渐渐巩固及汤化龙等人的通电,使不少省份咨议局迅速响应革命,反过来又大大鼓舞了更多省份的民众和立宪派,推动了更多地方响应武昌起义。

   

张謇在几十天中也从开始坚决主张镇压武昌起义、力劝清廷马上立宪,转变为支持共和。他的转变典型地表明了商人态度的变化。武昌起义发生时,张謇正在武汉。

   

他于1911年10月4日到武昌,参加他承租的大维纱厂正式开工仪式,准备以此为基地在华中大大扩展自己的实业。就社会阶层来说,立宪派的主体绅商最有力量,而孙中山以前武装起义未获成功,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得到立宪派(绅商)的支持。

   

立宪派革命化,从根本上说是清政府拒不改革、拒不妥协、拒不放弃利益的结果。连张謇这样与清政府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都有密切联系、直到革命枪响后仍力主镇压的商人,最后都转而支持共和,足以说明清政府政策的整体性失败。

   

中国传统,商人谨守“在商言商”的原则,确是“富商大贾视官宦如帝天”。

   

然而在晚清的最后时刻,他们参与政治的热情却空前高涨。正是他们的向背,决定了一个王朝的存亡。

   

历史上,中国商人从未担当过如此重任。根本原因在于,在中国社会现代性转型中,传统商人渐渐转化成为现代新型商人。

   

新的社会阶层的诞生与崛起,必然引起社会结构的改变,自然要求规范既往社会结构的种种制度,包括政治制度。与传统商业相比,现代商业对法治的要求更为强烈、更为复杂,其中,对政府权力的规范与限制尤为重要。

   

“实业之发达,必持有完备之法律,以为监督保障。内地各种已举之实业,旋起旋灭,非法律不备,即用法不善,有以蹙其性命。”

   

这是商业的基本规则,也是晚清商人的切身感受。所以,他们再不甘心“视官宦如帝天”的地位,他们的认识由浅而深,有此认识的人数由少而多,越来越积极地参加立宪运动。

   

其最终目的,当然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基本权利、是为了商业的根本利益。要言之,在没有宪政的语境下,商人“在商言商”必然会要求立宪,而商人要求立宪,也就是“在商言商”。


   

中国的传统不是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机,而是从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权。

   

1932年就到了北平城的美国学者费正清,一生以中国为研究对象,商人阶层当然是他关注的一个群体。在《中国与美国》一书中,他充满困惑地写道:“一个西方人对于全部中国历史所要问的最迫切的问题之一是,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

   

为了更形象地描述看到的景象,费正清用了捕鼠的比喻:“中国商人具有一种与西方企业家完全不同的想法:中国的传统不是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机,而是从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权。”

   

政治权力对工商业阶层的打压,是中国数千年专制社会的典型特征,历史学家雷颐认为,市场经济的中坚力量,商人阶层对官场的严重依赖,是晚清洋务运动失败的根本性原因。

   

其实,无论是郑观应,还是南通商人张謇,都对大清朝表达过类似的观点。然而,大清国不懂反思,不仅亡了自己,也把中国拖入了革命和暴力的深渊。可是现在,我们的反思够彻底吗?



110年前,武昌首义,一夜之间,一个硕大无比的王朝就轰然坍塌。


然而,这其实是自1840 年起,清王朝对中国面临现代性转型懵然无知,即对现代性的一整套价值体系、制度系统懵然无知,因此应对失据、步步被动,各种问题和矛盾越积越多、越来越尖锐的总爆发。


因此,分析晚清的覆灭,不能不从头梳理。今天推荐的近代史专家雷颐老师新书《帝国的覆没》,正是一本为我们叩问这一历史真问题的新书。


本书写的虽是大清覆没的历史教训,但只要中国的现代转型尚未完成,就仍值得继续反思。先知书店有幸获得雷颐老师《帝国的覆没》全国首发的机会,且有雷颐老师亲笔签名,让阅读本书多了一份温情与敬意,也让本书兼具收藏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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